張弘
一本真正的歷史學研究著作
數十年來,大陸的近現代史研究由于某些不足道的原因,幾代人接觸到的“歷史”,不外乎意識形態的灌輸和先于事實而且必須被接受的觀念。因為這樣的緣故,唯有不為潮流所裹挾的打撈者,才能潛入水底,看到泡沫之下的史家所看重的史實和歷史真相,進而做出真正的歷史言說。黃道炫的《張力與限界:中央蘇區的革命(1933-1934)》(以下簡稱《張力與限界》)是一本真正的歷史學研究著作,而非為政治服務的歷史宣傳品,更不是為完成學術任務以求利的敷衍之作。
“張力”與“限界”乃是作者提煉出的核心概念,封面上有一段文字如此解釋:
革命改變著世界,改變著社會、家庭、個體,革命尤其是共產革命的張力使這種改變具有其他政治運動所遠遠不及的能量,這是革命受到朝圣般歡呼的根由。革命是一定情境中人們改變自己命運的利器,但并非包治百病的仙丹,在人類文明進程中,革命甚至也非常態。革命常常以打破現存規則為代價,而規則又是人類社會構成、存續、進步一個不可或缺的基石,其間所顯示的沖突,時時提醒人們在革命令人眩目的張力背后,應有也必須有自己的限界。
顯然,這是作者“十年磨一劍”之后的深思熟慮,而非靈感忽至的偶然所得。以書中揭示的事實而論,所謂“張力”,乃是指中共革命迅猛發展的擴張性。作者用以支撐的史實是:1927年國共分裂時,中共幾乎是白手起家開始武裝反抗,僅僅經過幾年之后,就建立了幾十萬人的武裝隊伍。這種張力,在1933-1934年之后達到了高潮。所謂“限界”,乃是指在客觀條件下,中共革命打破既有秩序和規則發展的程度。
革命的張力
1927年國共分裂之后,共產黨開始了武裝反抗,并在數省交接的邊區發展壯大。到1933年第五次反“圍剿”前夕,中央蘇區的范圍跨越福建、江西兩省,達到數十個縣,面積約4萬平方公里。共產黨的階級革命,顯示出似乎無窮無盡的發展能量。
在《張力與限界》中,黃道炫為讀者展現了中央蘇區張力作用的過程。在黨的建設上,到1932年3月,蘇區歸屬江西省轄的16個縣全部建立了縣委,成立了124個區委,998個支部,黨員發展到2.3萬余人。到1933年6月,黨員人數達9.7萬余人。整個中央蘇區黨員最多時不低于15萬人。在政權建立上,中共通過軍事力量的推進,主導了蘇區的政治和社會。待控制逐漸穩固后,形成了“軍隊是基礎,政黨是靈魂,政權是手足”的框架結構,并以村代表制度使蘇維埃政權的觸角深入到村一級,再加上中共基層黨組織的領導,使得政權效能得到了充分發揮。在教育和文化上,中共尤其強調宣傳鼓動功能,在掃除文盲的過程中傳遞階級意識。
在社會控制上,中共以群眾性的文藝活動移風易俗。除此外,蘇區對宗教和民間傳統信仰習俗采取了嚴厲的態度,《憲法大綱》規定,“一切宗教不能得到蘇維埃國家的任何保護和供給費用,一切蘇維埃公民有反宗教的自由”。在蘇區,僧侶和官僚、地主、豪紳一起,被列入“反革命分子”行列,組織完整、被認為具有侵略性的西方教會受打擊更大,和尚、道士以及介于宗教和民間信仰之間的人士,則被定位于流民,屬被改造對象,被限制轉業。不僅如此,蘇區宣傳打破家長制,使老年人的權威下降,而蘇區的婦女運動,又使婦女成為地位上升最快的群體。在民眾組織上,蘇區形成了一個以黨員為基干,各類民眾組織為補充,層層相連的體系,其中最重要的則是組織嚴密的群眾武裝組織。在紅軍的組織建設上,中共一直堅持黨對軍隊的絕對領導,嚴防軍隊領導權落入個人或小集團手中。
經由黨建、社會控制、軍隊、政權等各個方面的史料爬梳和分析,黃道炫為讀者展現了革命的張力展開和產生的效果,解釋了蘇區超常規迅速發展的奇跡。這些研究為讀者展現了蘇區生活各個方面的圖景。不僅如此,作者還從地緣政治(蘇區位于閩贛交界)地理環境解釋了蘇區何以如此的原因。
中央蘇區的革命張力,很大程度上是以槍桿子為基礎的。顯然,黃道炫已經注意到了這一核心因素。在我看來,對于這一核心因素,以及它所引發的反應,應有更清晰的脈絡,更詳盡的研究和更大的篇幅才能顯示其重要性。如果能夠將槍桿子在中央蘇區階級革命中的作用多強調一點,并以史實為基礎,梳理出以武力為主線所建立的一套革命邏輯,該書對于革命張力的論證也將更為有力,也更能讓讀者更深刻地理解“槍桿子里面出政權”的內涵。
組織化的分野
在王奇生的《黨員、黨權與黨爭》中,作者揭示,國民黨乃是注重上層工作的弱勢獨裁政黨。實際上,國民黨的軍權一直凌駕于黨權之上,甚至政權亦高于黨權。在組織上,國民黨和共產黨都師法蘇俄,但是,國民黨的政體卻是按照西方民主體制設計,而黨組織又是借用蘇俄模式,這種兼收并蓄導致弊病百出:由于國民黨獨占和壟斷政權,使得孫文設計的民主憲政成為泡影;另一方面,三民主義中民主憲政的目標,又使其一黨專政飽受體制外勢力的攻擊。國民黨的獨裁之心有余,而獨裁之力不足。
顯然,在治黨方面,國民黨僅僅學到了蘇俄的半套功夫,而中共在組織的嚴密性上,更是青出于藍。如果說,《黨員、黨權與黨爭》研究的主要是國民黨的組織形態,那么,并非研究中共組織形態的《張力與限界》,至少部分展現了共產黨在黨建方面的經驗和成效。兩相對照,可謂大異其趣。
王奇生的研究顯示,在國共兩黨合作時,共產黨人在基層組織的建立,以及基層動員中顯示的才能,讓國民黨的“老同志”一直感到惴惴不安。他們擔心國民黨的安危,對于共產黨欲除之而后快。但是,中共黨員為何具有犧牲和奉獻精神,為何表現出遠遠超過國民黨人的工作能力和活力似乎是一個難解之謎。黃道炫的研究證實,中共各級組織機構建立極其完備,在軍隊,黨支部建到了連上。與國民黨槍指揮黨的組織相比,中共真正做到了黨指揮槍,黨權高于一切。中共的組織原則直接承襲蘇俄,紀律嚴明、令行禁止,強調犧牲和奉獻精神。紅九軍第九次代表大會決議中提出的條件是:“1.政治觀念沒有錯誤的(包括階級覺悟)。2.忠實。3.有犧牲精神,能積極工作。4.沒有發洋財的觀念。5.不吃鴉片,不賭博。”
如果細查這五項條件,第一條的實質是意識形態上的無條件相信,不允許黨內出現思想的異端;第二條的實質乃是服從,第三條意味著為事業把自己交出去,第四條的實質是不計個人得失,第五條的實質是沒有惡習。從這五點來看,全部滿足這些條件的黨員,較之宗教信徒更為純潔——它意味著個人從思想到道德品質,從人性欲望到生活習慣全面而深刻的“格式化”。黃道炫另外也說道,“雖然在蘇區農業社會及軍事緊張的社會環境下,中共的無產階級理念未必能夠順利貫徹,組織條件也難以完全滿足,但強調忠實可靠,
守秘密,服從等基本品質,遵循可操作的發展程序,還是有助于保證黨的凝聚力和純正性。”顯然,中共黨組織系統的權力效率,遠非國民黨所能比擬。
從王奇生的研究來看,國民黨黨內派系林立,黨力較弱,組織軟弱渙散且沒有高度的內聚力;從黃道炫的研究來看,中共的黨建組織嚴密,紀律森嚴,其社會動員能力和組織內聚力確實使中央蘇區革命的張力施展得無以復加。
基層的動員
早在建黨之后與國民黨合作開始,具有國際背景的中共就表現出驚人的治黨才能。1921-1927年,中共“從研究的小團體到群眾的政黨”,在短暫的五六年里,從最初的數十入,發展到五六萬人。王奇生《黨員、黨權與黨爭》揭示,國共兩黨都以中小知識青年為骨干力量,中共黨人直接以工農利益代表自認,兩黨合作時,下層民眾運動的工作,基本上都是由加入國民黨的中共黨人承擔。1926年5月蔣介石提出《整理黨務案》,共產黨人被迫離開國民黨上層黨務機關,更將工作重心轉向基層。兩黨決裂之后,中共開始武裝反抗,共產黨人豐富的基層動員和社會運動經驗,發揮了至關重要的作用。在《張力與限界》中,中共從蘇區基層的黨支部建設,到蘇區政權的延伸,從宣傳教育到社會控制,從群眾組織到軍隊建設等各個方面,均顯示了強大的動員能力。
中央蘇區所在的贛南、閩西,因宗族勢力強盛,公田比例較高。閩西地區的公田占50%以上,贛南的公田也達到了百分之二三十。在贛南、閩西地區,7%左右的地主富農,占地達30%左右,占人口一半左右的貧苦農民僅占土地的20%,相當多的農民擁有的土地無法維持自身的生存,一半左右的農民不得不和地主富農以及公堂土地發生租佃關系,租佃負擔占40%~50%。因此,農民對土地有著衷心的期盼。作為“被發動”者,農民的階級意識和自覺的階級對立是在中共領導的革命中逐漸發展起來的。為滿足農民的愿望,取得農民的信任,中共革命的第一步,往往是減租、平谷(限制谷價)、廢除債務、抗捐等,使大部分農民受益,農民“一嘗其味,絕不會輕易忘記”。東北一個農民積極分子參加革命的心態頗具代表性:一開始分地給老百姓,誰也不在乎,“后來又分東西,窮人都分到了東西,心想,‘這回不干也得罪人了,反正好人也裝不成了,干吧!這才和地主撕破臉干起來了”。
盡管《張力與限界》對于中共蘇區的社會動員有著較為宏觀的描述,但是,作者并沒有為讀者提供一條邏輯清晰的脈絡,展示中共基層動員的本質,以及中共將革命嵌入農村后,在農民之間所引發的后果。我所關注的問題是,在同一個村莊生活多年的同宗鄉親,彼此知根知底,很多人平時的關系尚可,為什么會因為階級革命的介入,而演變成你死我活,勢不兩立的關系?以該書的研究所透露的信息而論,作者手中掌握的史料似乎并未充分運用,而這些史料足以支持其通過分析和歸納后,展示出農民之間從宗族和血緣維系的親情,演變為極端對立的完整過程。這一點,僅僅在第70頁略露端倪:
湘南暴動期間,“在未分土地以前,農民藏匿土豪劣紳,到分配土地以后,農民都不藏了,并且看見土豪劣紳即抓,抓到就殺……唯恐敵人之到來而使他們不能穩定所分得之土地”。
革命進入鄉村社會之后,大大改變了農村持續千年的基層秩序和結構,以及農民之間的人際關系。宗族和血緣維系的鄉村秩序,以及此前存在于鄉村的各種社會組織,最終在以武力為基礎發動的階級革命下土崩瓦解。以往被視為鄉村秩序權威的士紳以及宗族勢力被悉數打倒或鎮壓,中共以強有力軍事,嚴密的黨組織,以及蘇維埃政府,層出不窮的社會運動,以及平等的理念的灌輸,實現了中共一元化權力統治的格局。而這一格局又大大加強了中共的基層動員能力。對于這種權力格局的形成,以及這種權力格局與中共基層動員之間的關系,該書缺乏應有的清理,這不能不說是白璧微瑕之處。
綜合的較量
在我看來,作者對于第五次反“圍剿”的結論很讓人信服,其研究有力地證明,在當時的情況下,中央蘇區以有限的軍隊,落后的武器,有限的資源無法應對一場曠日持久的戰爭,在這種實力的較量下,力量的強大顯然是贏得戰爭的決定性因素。不局限于軍事較量本身,而是揭示其背后的政治背景、經濟資源、地理特性以及人心變化等綜合因素,是該書一大優長。
在第五次反“圍剿”之前的幾次戰爭中,蔣介石和國民黨屢戰屢敗,這使得蔣介石痛定思痛,要在紀律和工作上超過中共,才有可能剿清他們,他選擇了持久消耗戰。國民黨人也認識到,江西的“土匪”與歷史上的土匪不一樣,有國際性和進步的“伎倆”。為此,蔣在廬山開辦了針對性的軍官訓練團,到9月辦了三期,受訓者達7500多人。受訓之后,國民黨軍隊的面貌大為改觀,十一師前師長蕭乾到各連隊與士兵一同生活起居,為了練習長途行軍,他腳穿草鞋,腳底抹桐油;六十七師傅仲芳經常穿舊軍衣,軍中稱之為伙夫頭;霍揆章、李樹森等行軍時都背米袋。為配合軍事行動,國民黨對蘇區實施了嚴密的經濟、交通和郵電封鎖,嚴禁糧秣、食鹽工業品和原料流入蘇區。在戰術上,國民黨大量修筑碉堡,利用碉堡穩打穩扎,層層推進,使得紅軍作戰靈活、部隊行軍調度快等優點無從發揮。此時,外部的環境對于國民黨也大為有利。國民黨政府與英美等國加強了聯系,宋子文1933年與美國訂立了5000萬美元的棉麥借款合同,1933年和1934年的兩年間,購買軍火費用達6000多萬元。不僅如此,南京政府的統治力量也逐漸增強。對于這次“圍剿”,蔣介石數次提到“三分軍事,七分政治”,要求全力加強與中共在政治和組織上爭奪民眾,并開始抑制土豪劣紳。
與以往我們接觸到的中共革命史不同,《張力與限界》利用了國共兩方面的史料,對于這場戰爭的臺前幕后,以及兩軍之間的情況均做了細致的梳理。在此前的黨史圖書和歷史教科書中,幾乎沒有作者告訴讀者整場戰爭的全貌,而僅有中共軍隊的正面宣揚。顯然,《張力與限界》使第五次反“圍剿”的過程變得立體清晰,作者有力地揭示,在武器裝備、人員補給、物資供應、經濟能力等各個方面均遠遠差于對手的情況下,中共不可能打贏這樣一場消耗戰,“在贛南、閩西這樣一個狹小地區內,依靠極為有限的人力、物質資源,在國民黨志在必得、幾傾全力的進攻下,竟然能堅持一年之久,最后又從容撤退,本身也是足夠令人驚嘆的”。
同時,作者揭示,第五次反“圍剿”失敗,與王明的“左傾機會主義路線”無關。黃道炫的研究顯示,作為中共駐共產國際的代表,王明對于中國革命政策的調整,以及第五次反“圍剿”等問題都提出了重要意見。在第五次反“圍剿”中,在軍事上真正掌握中央蘇區領導權的主要是博古、李德等人,遠在蘇聯的王明顯然沒有機會“左傾”。
(本文編輯謝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