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波
在參與編輯整理《中國新詩年鑒》的過程中,我閱讀了大量詩歌批評與研究文章,有一個印象:批評家們一方面在為過去作總結,一方面也熱衷于為當下詩歌開病癥診斷書,卻很少出具令人信服的治療藥方。只有破壞,不重建設,導致了詩歌批評表面上沸沸揚揚,但實質上只是一派“客氣而冷漠”的“研究”景象。即使有一些關于當下詩歌批評的理論,卻也因為當下學術體制的“零度情感”,而處于泛化狀態:有觀點,但并不新穎;有體例,但毫無個性,看不到感性與理性批評激情對接的鋒芒。有些詩歌批評,雖然也在踐行“新批評”的文本細讀方法,卻將一些優美的詩歌解析得支離破碎,毫無美感可言。
從這個意義上說,批評家有時更需要去重新做一個讀者,以普通讀者的心態去欣賞和吟誦詩歌。只有這樣,才可能真正貼近詩人的內心,去挖掘那些能與我們產生碰撞乃至共鳴的詩意。當下詩歌,只有讓更多的人閱讀了,它或許才會顯出其經典價值,否則,一切都只是過眼云煙而已。因此,在詩歌批評上,應該有“求疵”的批評,但也應該有那些能讓人感覺愉悅的“尋美”批評,它不僅重建設,更應該是一種創造。評論家李振聲曾多次提到“批評也是一種寫作”的看法:
批評這一寫作方式,面對的主要是一個文本性和學識性的世界,而寫小說和寫詩所面對的,主要是一個世情世俗的生活世界,差異不可謂不明顯,但作為一種個體思想、感覺和悟性的表達,作為陳寅恪在痛悼王國維時所特意標舉的“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或通暢或幽隱的一種表述,批評與其他寫作無本質的不同。根子里都有需要文化的想象力和領悟世界的詩意,均屬一種知識分子的寫作方式。(李振聲《批評,作為一種寫作……》,《書架上的歷史》,安徽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P258-259)
真正的詩歌批評,又何嘗不是如此呢?詩歌批評需要批評家們更富原創精神和挖掘再造的能力,想象力的深度發揮,語言的準確表達,都應該被納入到詩歌批評的核心理念中。
詩歌批評成了純粹技術活
當下的批評變得極端技術化,毫無生氣,不是吹捧,就是棒殺。真正富有激情、富有想象力的批評鳳毛麟角。學者陳平原在一次訪談中說:
我反對學術越界說話、借題發揮,像康有為寫《孔子改制考》,借學術寫政論。但也不要把學術作成純粹的技術活。在選題和思考的時候,背后要有東西,做學問要有壓在紙背的生命之感。沒有這一點,一個課題你能做別人也能做,今天能做明天也能做,就沒意思了。(參見陳潔《山河判斷筆尖頭》,北京三聯書店2009年版,P45)
當然,陳平原的這種學術思想,有很高的境界,我們很多人達不到,但是將自己的生命放在批評里,還是可以做到的。當下的學術研究中,何以沒有我們自己內在的存在?這成了最難解的命題。西學為我們帶來了技術,但我們卻喪失了中國傳統學人作生命之學問的氣度,尤其是文學研究,越來越成為一種“零度學術”。而我們的詩歌批評,又何嘗不是如此呢?我甚至覺得,當下的詩歌批評大都成了純粹的技術活,匱乏的不僅是批評家靈魂參與的活力,而且喪失的還有想象力,無論是語言想象力還是理論想象力。
我一直在思考一個問題:如果面對一首詩或一個詩人的整體寫作時,能否用直白的文學語言去描述其優勢與缺陷,去評判其美感和不足?對于一個有心的批評家來說,這應該是能做到的?!安挥美碚撔g語就不會作批評”的批評家,離開了那些炫技的概念,就無法下筆,或者說一下筆就是術語的表演,不僅讓別人看不懂,他自己很多時候也會被繞進去而出不來。如此而來的批評文字,如何能讓人產生信任?如何讓詩人獲得有效的建言?一些詩歌批評家在“理論闡釋空間架構力和理論想象力”這兩方面,已經失去了自信心和原創精神。批評家朱大可在《憂郁的批評——關于文學批評的精神分析》一文中說,當下學院批評喪失了內在靈魂,以及內在超越的可能性,繼而成為行尸走肉。(載《文藝爭鳴》2008年第1期)而李敬澤直接指出,當下的文學批評現狀大都是“冷漠而客氣”,這就是批評家與作家的真正關系。我們看到的很多批評文章都似曾相識,大同小異,卻惟獨聽不到批評者個性化的聲音,因為都使用著同一套模式、同一些術語、同一種語調,這是學院教育體制下的產物。
當下最缺“綜合批評”
優秀的詩歌批評家,應該是能在五篇文章之內就看出他的批評風格。其語氣用詞,表述形式,獨特的話語方式,自覺的理論意識,都可以展現出一個人的批評氣度與抱負。像吳思敬、徐敬亞、陳超等詩歌批評家,都有自己獨特的批評方式和風格。比如陳超所提倡的綜合批評,“要求批評家保持對當下生存和語言的雙重關注,使評論寫作兼容具體歷史語境的真實性和文學問題的專業性,從而對語言、技藝、生存、生命、歷史、文化,進行扭結一體的思考”。
這種“綜合批評”,不僅需要廣博的知識容量與縝密的理性思維,而且還要求有知性的批評氣度與開闊的精神視野,這些品質不可或缺,否則,其批評就沒有向生命敞開的可能。因此,陳超認為他理想中的“綜合批評”,“除了應有思想深度和對形式感的自覺外,還必須能做到緊貼文學創作的實際,不發空言。既要在學術上訓練有素,又避免以生硬的某個既成‘理論框架去硬套文學現實。對作家作品的細讀、論述,應能夠做到直人腠理,令人(有一定文學教養的普通讀者)會心。這樣的批評話語,應不乏豐富的信息,但又是準確、求實的,要盡力避免牽意就詞或‘以其昏昏,使人昭昭之處。這種學術品格和審美敏感的自覺培養,或許使我們有可能將某些真正有重要‘意味的話題伸延、廓清、引向深入,并給人以啟迪”。(陳超《尋求“綜合批評”的活力和有效性》,栽《文藝報》2007年11月15日)這種“綜合批評”能力,正是我們當下詩歌批評所匱乏的。如何培養這種能力,也正是我們必須直面的關鍵問題。
詩歌批評的自覺,并不是說要求詩歌批評成為模式化的寫作;恰恰相反,詩歌批評應是融合多種功能與方式的文學創造,它帶給我們的,除了心靈的愉悅,最重要的還有啟迪心智的力量。如同哈羅德布魯姆所說的一樣,“詩歌不是一種生活批評,但是詩歌批評卻是或者說應該是生活批評?!?【美】哈羅德·布魯姆《批評、正典結構與預言:事實性的悲哀》,吳瓊譯,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0年版,P116)這其實也暗合了陳超所提出的“綜合批評”之意。在我看來,詩歌批評的視野要拓寬,不能僅僅限于在純詩歌內部作解讀,而應該實行走出來的策略,尋求一種寬大、開放的探索路徑,讓詩歌批評向我們的日常生活與生命乃至終極價值靠攏。這或許才是詩歌批評所要轉變的方向。
對學院派批評的批評
在北京文藝批評家論壇上,學者趙勇道出了學院派批評的內幕:
課題與項目一方面會讓學院批評變得越來越學術化,批評因此被削弱了必要
的思想鋒芒,學者失去了提出重大社會問題的能力;另一方面,它們又加大了學院批評行政化的力度——在許多人心目中,課題與項目只是進入下一步申報系統的通行證,是接受評估的重要指數,它們與批評和思想無關,甚至也與純正的學術思考無關。而這樣一種學術體制運作到最后,勢必導致學院批評的柔弱化與空心化。(趙勇《學院批評的歷史問題與現實困境》,載《文藝研究》,2008年第2期)
趙勇一針見血地指出了當下學院批評所存在的嚴重弊端,當然,有些批評家也意識到了問題的嚴重性,但是他們迫于體制的規訓,而無法直接來挽救這種危機。
在《作為想象力的批評》一文中,學者崔衛平給批評的想象力作了界定:本來應該由作者提供的闡釋空間,變成需要批評者進駐和工作的場所。這就是所謂批評工作的想象力。他進而分析道:
人們一度將方法論作為批評的法寶,認為只要掌握了種種批評武器——結構主義、符號學、精神分析等,就有可能挖掘出一部作品的秘密。但那武器說到底是人家的,是在人家的工場制造出來的。現在我們可以考慮在自己的環境中發展自己的批評,這種批評不應該僅僅是學院式的,而是需要與這個正在成長的社會一道成長,與我們周圍一道拓展的空間一道拓展。(崔衛平《作為想象力的批評》,載《文藝研究》2008年第2期)
在崔衛平看來,使用別人現成的方法是大多數批評家所習慣的路徑,而一旦要讓自己的心魂來參與批評實踐,就變得艱難了。這也是當下只求技藝和術語的方法式批評盛行,而有靈魂與性情參與的批評越來越少的原因。當然,有些批評家對西方批評理論的運用,掩蓋了他缺乏文學鑒賞與批評的天賦,這直接導致文學批評成為了一種技術寫作,而與作家的創作完全隔裂。另一方面,在當下的文學研究評價體制下,有心的、富有激情的批評,不僅不被認可與重視,反倒被指責為不講學術規范,毫無學術含量,這或許才是大多數有天賦的批評家很困惑卻又無奈的原因。
歌德曾激憤地說:“我痛恨一切只是教訓我卻不能豐富或直接加快我行動的事物?!边@句話與他想將批評家當作狗一樣打死的觀點,如出一轍。歌德對于批評的要求是非常明確的,即任何文字,必須要能啟發人,如果連這一點也做不到的話,那么所謂的批評就毫無寫作的必要。而現在的詩歌批評,大都是浮在表面上作綜合性的總結和概括。很多批評家都鐘情于依靠學院做“研究”,熱衷于做整體評價,以適應學術體制。
詩學應離生命近離學術遠
已過花甲之年的詩歌批評家徐敬亞,當年以《崛起的詩群》和《圭臬之死》兩篇雄文,為朦朧詩和“第三代”詩作出政治與美學辯護,并留下了詩歌批評戰士的美名。20年后,他依然故我,坦蕩地主張“讓批評回到民間”,他說一些批評家對西方批評傳統有一種“奴性認可”的卑微屈服,這樣的言辭雖過激,但的確指出了詩歌批評界存在的問題。一些批評家在囫圇吞棗地濫用西方學術方法,根本都不結合中國詩人的實際創作狀況,將西方最新學術方法生硬地套用在作家作品上,這所導致的結果就是,詩人要么對此視而不見,要么對其不屑一顧,甚至嗤之以鼻。最后,批評家也只能尷尬地落得個自討沒趣。因為批評家只是局限于學問式的批評,而不是與詩人進行靈魂對話。
誠如批評家沈奇所言,學術研究似乎離詩歌太遙遠了,遠得讓人無法衡量它們之間的距離。所以他又說,自己多年來不斷地提倡的所謂“詩學”,就是離生命更近、離學術較遠的學問。此一觀點對于當下詩歌來說,不無道理。學術與詩歌,似乎正在走著兩條并行不悖的道路,詩歌批評家總想對當下詩歌現狀給出自己的看法,并希望對詩人們有所觸動,但可能往往事與愿違。他們的文章不僅不能影響當下詩歌,而且可能會引起適得其反的效果——令詩人們厭惡不已,也極少能引起我們的共鳴與深思,充其量也只能用來為作者評職稱增加砝碼而已。
在如此形勢下,沈奇真實地道出了自己作為批評家的尷尬,同時也暴露出了自身在學術與個人生存之間的矛盾但又無奈的心境。詩人在抱怨批評家的苛責與無知,以及深深的不理解;批評家在批評詩人不努力改變干篇一律、格局狹小的創作現狀。雙方不能進行對話,也沒有能產生共鳴的交集,要么相互攻擊,要么形同陌路。詩人與批評家雙方心態的調整,現在也是題中應有之義。
將心比心,換位思考,這是生活中的處世哲學,而將其移接到詩歌批評中來,也是合適的。一個批評家,將此心與詩人之彼心作比較分析,站在詩人的立場上去思考和感悟,總能感應詩人創作時的心態,領悟到詩人何以如此寫作。只有這樣的批評,才可能會有準確的分析與表達,相應地也才會更顯真實和大氣。
呼喚富有靈魂深度的批評
林賢治這位思想隨筆作家,寫詩雖少,但真正懂得詩,從事詩歌批評也顯生動。一本《中國新詩五十年》(漓江出版社2012年1月版),雖為詩論,但更多的筆墨還是放在了這五十年新詩所體現出來的思想性上,這包括詩歌文本的語言、節奏和藝術美感,更包括詩人的擔當、道義與倫理責任。與純粹的詩歌理論和評論著作不一樣的是,《中國新詩五十年》并沒有什么高頭講章式的宏大理論,所以并非中規中矩、四平八穩的學術專著,它有著鮮明的個性,甚至也有著“一個人的詩歌史”之性情和意趣。他就是用心思和靈魂在從事詩歌批評的典范,他用獨立的立場和自由主義的文學觀,來評判詩人詩作,同時也為我們遴選出他心目中的佳作和經典。
出示一些優秀的作品,提供一些經典的范例,這也是批評文章寫作的一種有效方式。分析那些經典之作,看它們好在哪里,而何處又存在缺陷,這才是批評的及物性所在。這要求批評家有一種專業精神。在評論家謝有順看來,批評的專業精神,應該是比純粹的理論闡釋更為深廣的表達和解讀,這種專業精神即意味著“獨立的見解、智慧的表達和對語言的創造性使用”(謝有順《對人心和智慧的警惕——論李靜的寫作,兼談一種批評倫理》,載《南方文壇》2006年第5期)。而這三點,同樣需要批評家在作評時面對靈魂,而這現在恰恰被很多學院派批評家所拋棄和遺忘了。
負責任的詩歌批評家,不光只是總結現象,概括經驗,熱衷于宏大的詩歌史研究,而應該真正深入到詩歌內部中去,尋找詩人的情感與語言對接的秘密,挖掘他的日常生活對詩歌創作提供了哪些特殊的經驗,洞悉他的靈魂駕馭其精神世界的能力,把握他敏銳的感覺捕捉到了哪些思想的信息,最終探出其作品為我們提供了多少有藝術美感的語言創新,讓我們獲得了多少有思想含量的美學意蘊。而這些,或許才是當下的詩歌批評家真正需要去關注的核心命題。
真正富有靈魂深度的詩歌批評,應該切入到優秀的文本與詩人的內心,去與它們進行交流和對話,以激活那些隱藏在詩歌中具有普適價值的詩意,重新讓詩歌走進大眾,而不是在為學術而學術的體制下走向絕路。
作者單位:三峽大學文學與傳媒學院
(本文編輯謝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