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然可
今天,有知識的人多了,具有道德、文章雙重優越感的“知識分子”不是少了,而已經不再是一個有意義的、關乎社會現實的概念了。小寫的“知識分子”所賴以為生的知識高度分散,高度系統,高度互相依存。承載這些知識的結點,未必是高居廟堂的精英,更萬萬不會是魯迅所推崇的“不顧利害”的“真的知識階級”。他們是各式各樣的專家,專家沒有大小寫之分,只有出場費高低的差別。
給心臟搭橋的醫生、把人類送上月球的工程師、厘清事實依法主持正義的律師或法官,這些經典意義上的專家,在自己的領域內,指點江山,揮斥方遒,給人以美感,乃至力感,好比那“蟹行貓步”的探戈舞者。蟹般的橫行,給人一種張揚的霸氣,貓步細碎給人以技巧的驚艷。
一如探戈舞者總是成雙成對的,專家的美與力,也來自舞伴的呼應。舞伴不是“外行”,也不是“大眾”,而是常識。專家,之所以成為專家,在乎其與常識的距離。
牛頓的萬有引力,庫恩的科學范式,亨廷頓的文明之沖突,因為超越常識甚至顛覆舊的常識而驚天動地。他們是專家中的大家。大家,有時也是常識的守望者,一句“回到常識”可以振聾發聵,令那些矯揉造作的理論立地顯形。
普通的專家,在某個具體行業領域,基于不同層面的理性知識體系和實踐經驗,掌握觀察自然或社會的有效方法,擁有解決現實問題的可靠能力。為央行制定貨幣政策提供顧問的經濟學者、敲打發動機外殼判斷飛機是否存在隱患的技師、調查造紙廠排污措施是否達到環保標準的環境工程師、研究用什么隊形和催淚彈有效驅散騷亂人群的武警參謀,都是不同領域不同層面的專家。
有些所謂的教育學家、經濟學家,僅僅是重復常識,卻因為遠離真正的學術競爭和實踐的檢驗,得以偏安于大學一隅,搬來一堆不知所云的專業名詞壘起經院圍墻,三五成群就可以給自己封銜加爵,輕則浪費公帑,重則誤導青年。
那些重復常識的心理學博士憑借在電視上做評論的光環,煞有介事地作婚戀心理專家狀,其實是以娛樂為職責,倒也不礙大事。專家頻頻上鏡忙得忘記了自己的空乏,而大眾傳媒卻借援引專家來顯示自己的嚴肅可靠。于是,人脈通達、面相上鏡討喜的專家可以跳過專業同行的審核,與大眾傳媒彼此為托,互相搓背。這些以大眾傳媒講臺為背景的專家或作專家狀者,往往有很大社會誤導性,也正因此,法律規定醫藥產品不得以電視新聞報道的形式或專家訪談的形式面向公眾推廣。不過,在軍事、外交問題上,作專家狀,以電視訪談形式傳播無知或偏見卻是暢行無阻,不受任何限制的。
如果術語、頭銜、電視、洋文術語這些道具還不足以顯示專家的不凡,用PPT呈現一堆數據圖表就幾乎是百試不爽的殺手锏了。偶爾,專家也會遇到頑強的常識。當專家推出中華民族偉大復興已經完成64%之雄論的時候,無論多少數據都難以左右人們樸素的感覺和噗嗤一笑的沖動。
據說“中華復興”專家的功課并非國家資助的課題,純屬業余愛好,是個“幫閑”的,不小心被人民群眾的感覺絆了一跤。人民群眾的感覺,有時則是要“幫忙”的。2008年4月,司法系統要求在判不判死刑的問題上,除了要以法律的規定為依據,還要以“社會和人民群眾的感覺”為依據。對于20多年的司法專業化進程而言,此舉被認為是倒退,引來法學家們的普遍批評。
在文明社會,判決死刑可謂公權力的最高形態。闡釋法律,并適用法律到具體事實,得出明確的判決是專業理性的過程,而人民群眾的感覺仿佛是廣場集會的喧囂,是不可理性把握的。在法律理性機制中引入人民群眾的感覺,在法學家看來,輕則是20年司法專業化建設而形成的專家/權力的一次裂變重組,重則可能是權力無所顧忌地掙脫專業理性的約束。過去4年間,一方面,專家/權力全面覆蓋公民行為塑造的方方面面,單向觀察關注技術日新月異;另一方面,一些需要專業理性的公權力卻令人擔憂地出現去專業化的情況,這在司法實踐上已留下了明顯烙印。
知識和專家的總量與日俱增,公民個體和公權力之間的一米線卻相應地快速壓縮。專家在自己領域運用專業理性的時候,頗有改造世界的成就感,一旦走出自己的專業領域,遇到污濁的空氣、蠻橫的拆遷、昂貴而匱乏的就醫和教育資源,他才意識到,他參與改造的不是世界,而是把自己變成了一個康德所說的“機器上的器件”( cog in a machine),能夠溝通的只有其他基于同樣通訊協議的器件,這樣的器件,只會按照專業理性確定的既定軌跡運轉,逢山鑿洞,遇河架橋,有礦必采,卻失去了從機器上走下來,在廣場上與其他人自由攀談、公開辯論的常識和公共理性。
法官檢察官應該有勇氣說,雖然根據現行法律,某某可以嫖宿幼女罪被判刑,但是作為普通公民,我認為該罪名本身有違人情常理,應該修改法律將與幼女發生性關系一律按強奸論處;橋梁工程師應該有勇氣說,雖然我有能力設計建造這座跨海大橋,但是,作為公民,我覺得此項公共支出有重復建設之嫌;主管國庫業務的財政部科員應該有勇氣說,雖然我很榮幸《預算法》給我以如此之大的行政自由裁量的空間,但是作為公民,我擔心納稅人對于國庫管理,沒有充分的知情權和監督權……這樣的氣魄,是常識的勇氣,無須從道德高地俯沖,這樣的表達,是公共理性的張揚,是每個小寫的知識分子都可以養成的理性思辨能力,是超越專家之殤的出路所在。
(摘自《南風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