疼

孔爰媛

他是一棵樹，在人們的眼中他本是無知無識的，然而他有一顆富于感受的心。

在一個濕潤的雨后，他第一次見到了天空，那是一種令他難以描述的情景。一塊濃郁而柔軟的石青，不經意間便染上了水漬，在雪白的天幕中化為一灘誘人的波光，無邊無際地向外延伸。他生平第一次有了愿望，他想要觸摸那一汪美妙的水色。于是，他第一次感到了疼痛。

他開始努力向上伸展他的軀體。他感到自己新生的肌膚即將被撕碎，筆挺的脊梁即將被扯斷。不過，透骨的快意卻從他的身體里溢漫開來，這促使他挺直了疲軟的雙腿。他的心頭涌上了前所未有的滿足——我在變高。他驚奇地發現自己深褐色的皮膚上長起了一簇簇翡翠色的毛發。他卻發覺它可愛極了，那些美麗的鄰人默默地匍匐在他的腳下，他歡欣地發出了笑聲。

但他忘了，到底是有多久他沒有抬起頭顱向上方望一望，模糊了那一種令他疼痛卻又帶著快意的感覺。

他想到了他剛出生時的事，他當時努力地向上伸展身軀，是為了去望一望夢中沉靜的她——天空。他想再一次尋到那種令他肉體難以忍受卻又飽含無限歡愉的感覺。于是，他又一次挺直了腰板。

又過了很久，當他的頭發都變成金黃色的時候，他依然沒有觸到她。他認為這并不打緊，因為他總覺得自己下一刻便要碰到她了。天氣干燥極了，冷風掀起了他身上朽死的皮肉。他感覺到了疼痛的洗禮，但他只覺著神圣又莊重。

當他的周身被晶瑩的冷霜淹沒的時候，寒霜像利劍一般理所當然地狠狠插進他的手臂和腹部。它們限制著他的一切活動，稍不注意，他便得忍受可怕的痛苦。他憤憤地掙扎著，希望能甩開束縛，而無情的北風冷冷地望見他緩緩地垂下了頭顱。

可是，來年又是新春。對于一棵年輕的樹而言，時間是無盡的。他的生長伴隨著疼痛，這種疼痛，四季輪回，此生不渝，是生命的期冀。

不經歷生命中的疼痛，那么生命也就喪失了色彩和溫度。有了疼痛，生命才有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