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興剛
現 場
臺風說來就來。貼著金家河的水面
攪動起浪花
把湘域灣工地托舉起來,仿佛
一條駛入大海的航船第一次遇到風暴
燈光晃動,搬運一件一件沙包的人影橫穿夜空
斜插土里的鐵鍬、編織袋、捆扎的粗麻繩
恰到好處表現它的彎曲、凹凸,配合狂風的吼叫
過了十二點。風速慢慢退去
工人們逐漸回到住宿的工棚
現場恢復安靜
又過小南門
我已經小心翼翼
秋天還是早一步來到小南門
童年碾過的土丘下
我的頭顱就埋在這里
野草還是和從前一樣瘋狂
好像沒有死過
這是我自己的遠方
輕雷滾過的風中
初戀女友家門前,那對威武的石獅子
去了哪里
小南門,一場大火燒掉的記憶里
我只能誠實地面對舊情
壓塢山
湘湖的雨,算是我遠房的親戚發著情
一個繡著桃花的午后
壓塢山越縮越小,被波紋淹沒
如同一枚袁大頭沉入甕底
蜻蜓飛出夢幻,借著飄遠的荷香
周圍的泥濘泛濫
只為收斂上天賜予的灼灼光芒
千年。能讓我們忍受的又恰恰是時間
壓塢山熟練地消沉
比起杜甫的詩句,美就是
江南一片被觸及嫩黃的疼痛
就這樣,湘湖為選秀而奔走忙碌
壓塢山是壓箱底的嫁妝
含蓄、內斂、華麗
支撐起娘家人的門面
水鄉幽閉癥
在這里,才知道還有家鄉
還有一些情愫需要梳理
在這里,我養雞生蛋 修葺茅屋
我砍柴生火,做一把鐮刀 每天早起
我每天吃到新鮮的蔬菜
養一頭牛,出沒湘湖
用明代的泉水洗澡 皮膚細膩
在這里,我患上了寂靜的水鄉幽閉癥
如同千年的綠毛龜沉入湖底
我愿意有人將我遺忘
或,將我記起
回到從前
錢塘江的潮水回到從前
是千島湖的一汪湖水,再往前
是大山上一粒晶瑩的露珠,或者
是漁家女兒的一縷汗香
我想回到從前,回到我兒子的年齡
從烈焰回到火花
回到三好學生紅紅的獎狀中
回到紅領巾掛上脖子的青澀里
我多想回到從前
回到安靜的考場,回到做錯的試題里
回到我錯過的清華、北大校園
回到我退稿的詩歌里
回到那些落日和黃昏,我奮筆疾書
回到一張白紙的空白
回到春天,回到我被感動的黑與白
雪
——給解縉之死
只用了一個夜晚
帝國像雪一樣開始紛飛
它像永樂大典的碎紙片
它像狂草不修邊幅的從頭到尾
從這個夜晚開始
雪回到白沉重的漆黑迎面融化
朱紅的城門
把錦衣衛鎖進天牢
這場雪把帝國放大到無邊無際
把圣旨提升為歷史
一個人的出發與抵達
可以從白回到空白
可以一醉不醒
千百年以后
紫禁城還在熊熊紛飛不停
北 風
記憶的北方
一匹母狼在最后一滴月光下死去
有誰看見
在太陽出來前融化
很北很北
我知道欲望與陰謀沒有生長
太多的干脆與曠野的孤獨拉伸
一個生命一粒冰子,一陣寒
挺立,沒有背影的尷尬
與時間與天組成蒼涼
我是想起了那匹母狼
就像北來的風
干干脆脆,風風火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