銅鑼燒

二月了，時光在慢慢復蘇。老北京城像一只收斂了翎毛、沉入睡眠的孔雀，現在又開始歌唱黎明了。放眼望去，那些盤踞在我們學校四周圍的胡同——菊兒胡同，冒兒胡同，小菊兒胡同，棉花胡同，它們都還披著舊日的棉襖，然而眉宇間卻多了絲喜氣，仿佛不得不極力忍耐的日子已經結束。賣豆汁和灌腸的小商販騎著咯吱作響的三輪車駛過靜悄悄的鑼鼓巷。閉上眼，我隱約聞到一股青草的味道，我想那大約只是我的幻覺。

二月初，我和傳媒大學的朋友小山訂了一個偉大的計劃。我們要訪遍北京的美食街，品嘗各類特色小吃。我倆決心，就算將來成不了知名編劇，知名導演，至少也要成為知名美食家，俗稱“吃貨”。自那之后，一有時間，我們就背上單反，騎著除了鈴鐺不響其他地方都響的自行車跑到簋街吃羊肉，跑到工體吃火鍋，跑到鼓樓吃棺材蛋糕，跑到王府井吃紙上烤肉……熊貓她們幾個默默地注視著我的肚子一天比一天地大了起來。終于有一天，娃娃忍不住了：“你是不是胖了·”“沒有吧。”我搖搖頭，不以為然。然而轉天，娃娃就去商場買了一個電子秤回來。我們幾個人你推我擠地輪流稱了體重。到了秤上，我才發現，我比剛進校時重了將近10斤。

雖然十分痛苦，但我還是作出了決定，我不能再吃下去了。

我和小山要給這項卓越的計劃添上一個完美的句號，于是我們最后一次相伴去了位于望京商業中心的日式拉面街。

蘑菇頭、大眼睛的小山一邊大口吃面一邊被燙得連連吐舌頭。我想起了日本童話家宮澤賢治寫的一篇童話——《渡過雪原》。我很喜歡日本童話里這種意猶未盡的感覺。煙花大會，關東煮，年糕，飯團子，這些自然都是吸引人的，然而它們都還抵不上拉面的魅力。

眼前的小山，仿佛就變成了一只微笑的狐貍，而我，也正處在一望無際的雪原中央。

二月中旬，正是學校的忙碌期，我和娃娃，熊貓，兔爺集體出動，報名參加了保利劇院的學院獎頒獎活動。由于這次頒獎活動緊連著大學生戲劇節、青年戲劇節，大部分人手都被調走了，學校的流動人手十分匱乏，因此，最終我們四個人都成功地被選為了此次活動的志愿者。我和娃娃負責接待四川人藝來賓，熊貓和兔爺負責接待上海人藝來賓。

“為什么不叫我接待廣東來賓，我要接待老家人。”開完會出來，熊貓一臉思鄉。

“唉，四川人太水了，到時肯定要出狀況的。”娃娃撇著嘴，以一副過來人的口吻給我打預防針。

“想想，可以逃掉三天課呢，再怎么累，也比上課要輕松吧。”兔爺打開一瓶冰糖雪梨，立在路邊就喝了起來。熊貓和娃娃一臉嫌棄地瞅著她，仿佛她喝的不是飲料，是毒藥。

之后的三天，我們真正地體會到了上課是件多么幸福的事情。兔爺不止一次地被我們批駁成無知，傻氣，沒遠見的代言人。

每天早上七點，我們四個就要從床上爬起來，睡眼惺忪地套上棉襖，幽魂似的在水龍頭旁邊抹一把臉就出了門。外面的風很大，冷颼颼的，行人還寥寥無幾，我們搭上公車，四個人縮在一角，一邊抓著亂蓬蓬的頭發，一邊瞇著眼睛望著北京的清晨。

保利劇院是一家老牌劇院，北京市內除了國家大劇院，就屬保利劇院最有聲望，平日里票價也抬得高，我們出行時常常路過保利劇院，對它自然不算陌生，然而真正走進這兒還是第一次。保利劇院內部構造十分復雜，兩排長廊交織在一起，形成一個巨大的圓弧，左轉右轉再左轉，卻發現回到了原地。還好我們中間有熊貓這個活地圖，她像指導紅軍穿越沼澤地一般，指引我們走出了迷宮。

嘉賓們都被分到了不同的化妝間，我和娃娃花了很大的力氣才找到了四川人藝的三個演員。他們中間年紀最大的不過三十上下，年紀輕的只有二十出頭，我很喜歡其中一個大眼睛、白皮膚的姐姐，看起來很有氣質。

“我們是志愿者，你們有什么要求都可以和我們講。”娃娃說起了四川話。

“我們沒什么要求，我們幾個就是來走過場的。收到請帖了不來不行，本來也沒指望得獎。”那個漂亮姐姐也講起了四川話。

“看，果然很水吧。”娃娃跟我咬耳朵。

彩排時，我們碰到了熊貓和兔爺，她們正在幫著上海的演員搬道具，上海組甚至把茶幾、板凳一類的道具都帶來了，滿滿地裝了幾個大箱子。其他班的馮馮和小愛在幫廣東的演員熨衣服，廣東組的衣服有十多套，從古代到現代，應有盡有。馮馮拿著一個嚴重漏水的熨斗，一邊熨著一邊扇著風，我和娃娃對她嫻熟的手藝佩服得五體投地。

“我們會不會太輕松了點·”我沖娃娃吐了吐舌頭。

“我們去給他們找個好點的化妝師來。”娃娃想了好半天，終于想到了這件我們唯一能做的事情。

演員彩排的時候，我們幾個就臨時加入了舞臺組。舞臺組的工作比接待要繁重多了，所有的道具都歸他們保管，內蒙古的劇團臨時要求把一塊泡沫塑料刷成石頭，他們立即就開始動手，我和娃娃在一旁幫忙，也不得不佩服他們化腐朽為神奇的手藝，不一會，刷出來的石頭不僅顏色深淺有序，連花紋都仿佛是長在上面的。

“咱們學校沒有真的石頭么，直接弄一塊來不就好了。”娃娃忍不住拍了拍那位揮汗如雨的舞美系師兄，“這樣刷著多累啊。”

“舞臺上哪用那么多真的東西。什么都是真的，還要我們舞美系干什么·”師兄一手抓起泡沫石頭，“去，把這個放到臺上。”

娃娃欲哭無淚，我幸災樂禍地說，這就是多嘴的下場。

除此之外，舞臺組還要負責客串，由于場地原因臨時需要增減演員，這種情況也是常有的，像是我們都認識的思思，就被喊上去客串店小二，啟明星更是被喊上去客串一把椅子，這可以算得上是他們初次登臺了，登的是保利劇院的舞臺，我們都笑著說他們起點很高啊。

這樣的彩排持續了兩天，到了第三天，就是正式演出了，我和娃娃幫四川劇組找來了最好的化妝師，還幫他們借了一把道具吉他，漂亮姐姐換好衣服，靠在門口練歌，意外地發現對面的化妝間里坐著的是袁泉。

“袁泉好漂亮啊，這么瘦。”漂亮姐姐跑回屋子里，喊我們都去看。

“那是國家話劇院請袁泉過來演出的。”一位了解情況的哥哥解說道。

我這時才想起袁泉在話劇界被稱作話劇公主，我個人很喜歡她的敬業與低調，在燈光前依然堅持自己的風格。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夢想與夙求，誰也很難真正地理解誰。這就像很多人覺得演員善于偽裝，沒有真心，但我覺得那可能只是他們的渴望旁人理解不了罷了。誰也沒有資格批評誰，每個人都在以自己的方式努力活著，這就夠了。

演出結束之后，漂亮姐姐買了兩袋栗子給我和娃娃吃，她說，謝謝我們三天來的辛苦。我和娃娃笑著說不苦，不苦。

春節，我和兔爺，娃娃結伴到四川享受了一次冰川溫泉之旅。

目的地是海螺溝，位于四川境內的甘孜藏族自治州，那里的人一半講著四川話，一半講著藏語。我們住進當地最好的旅館，發現條件仍是極其簡陋，街邊的小吃攤都是霧蒙蒙的，出門就要爬坡，我們幾個缺乏鍛煉的人總是爬得氣喘吁吁。

第一天晚上，很多人擠在一個大屋子里，喝著酥油茶，青稞酒，吃著烤羊腿，奶酪，脖子上掛著哈達，屋子中間生著火，我們學著像藏族人那樣低下頭，彼此間滿懷敬意地說“扎西德勒”。

藏族小伙子在屋子中間唱歌，跳舞，旅客給他們敬酒，他們來者不拒，我們三個也湊熱鬧地去敬酒，他們喝了酒，邀我們一起跳舞，我們就和他們一起圍著爐子又蹦又跳，耳邊回旋的是雪域高原的優美旋律。在此之前，我從來沒學過跳舞，也壓根不知道跳舞是怎么一回事，但是這一刻，我忽然覺得跳舞是這個世界上最快樂的事情。身體擺脫了束縛的感覺是這么美妙。火光映在每個人的臉上，我們像自由的野馬一樣，揚起頭顱，發出長長的鳴叫。瞬間，我從鏤空的帳篷頂端看到了一片無垠的美麗星空。

之后的幾天里，無論當我們站在青峰山頂，看著清冽的山風吹動五彩的經幡，嗅著1200年銀杏樹的清香，還是當我們徒步穿越森林，觸摸遠古的青苔上的冰花，高高地站在冰川頂端，朝著金色的峽谷用盡全力地吶喊，甚至當我們在山澗中吵鬧，嬉笑，整個人沉浸在暖洋洋的溫泉中，我的眼前總是浮現起那片清澈的星空。這是我第一次對大自然產生無比的敬畏。

娃娃說，她想要到這里來，安安靜靜地過一輩子，每天勞動，看著晚霞和夕陽沉到冰川那端，心中永遠都有無限的憧憬。

這是娃娃第一次講這么文藝的話。在當時的情境下卻一點不顯得突兀。甚至，可以說，我們都被感動了。

兔爺聽了這話，放下了手中的相機，她說，照片只能記錄情景，不能記錄人的愿望。照片能傳達的東西 ，畢竟還是太少了。

回到北京，我又去聽了一場英國的天籟童聲音樂會，給我印象最深的是那首著名的《淚灑天堂》，許多孩子一起唱這首歌，音樂的魅力被無限地擴大了。在其中，我聽到了天堂的靜謐神圣，混合了兒童天真純美的嗓音，傳達了一份沉甸甸的情感。我的眼淚不知不覺地涌出了眼眶。

張牧笛：90后天蝎座女生。中央戲劇學院戲劇文學系學生，中國作家協會會員。高中階段曾在本刊開設《高一這一年》《牧笛短歌》等專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