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傲翱
從千年前傳來的聲波,至今仍然不絕。
我站在歷史的肩膀上,尋找發(fā)出聲波的背影,發(fā)現(xiàn)這群人都在前方——無一不背負著塵土滿滿的行囊,眉頭凝成了一座山,皺紋里填滿了苦楚,他們緘口莫言生怕攪渾了周圍的空氣。我看見他們成群結隊地依然在前行,似乎不曾停下。這頹敗的失意者,使我不忍追逐。但,我發(fā)現(xiàn)了他們沒有隱藏的鋒利,隨時都能亮出的鋒芒——當他們獲得了一點自由,就開始向深邃的黑暗大聲責問,想用筆剖開它的血脈……歷史的長河中,多少千鈞重量的語言都曾激起不小的波瀾,雖然終究撼動不了黑暗的壓制,但它們足以匯聚而成炸開天地的光。
無數(shù)的聲波朝歷史的前方傳去,直到今天仍能聽到那些錚錚吶喊,永不消逝。
歷史向來熱衷于高貴的顏色。
古往今來奔波流離的人們,只能在路途中看到天的藍與白,地的土黃,山水的青綠,只可惜他們卻把目光投向重重宮門里的紫紅,爛漫的春天不是他們的向往。歷史之外的游子,逐漸遠離權力中心,卻開啟了另一部大戲,生旦凈末丑輪番上場,結果卻只能越來越失意。
被戰(zhàn)場上的血染紅的土地,迎來一代又一代的歸客。
一切引起我遇想的,源自發(fā)聲者中的一位。公元1080年,蘇軾帶著凄涼來到長江之畔的黃州,寓居五年,自號東坡居士。
(二)
如今的黃州城,蘇軾留下的烙印依然清晰可見。
香脆的東坡餅,獨特的東坡蜜酒,還有據(jù)傳蘇軾曾垂釣于此處的遺愛湖……但如今,東坡餅越來越少人問津,失去了味道的本真;蜜酒缺失了一點風塵的苦澀,只是讓人陶醉的飲料;遺愛湖里立起了大屏幕,放起了健美操,釣竿早已腐朽。走在城市的街道上,盡是時尚包裹著的人與物。真正的東坡居士已被逼入逼仄的一隅。走向老城區(qū),就能找到蘇軾最負盛名的歸處——赤壁。又名東坡赤壁。
(三)
現(xiàn)在的赤壁,很安靜。
踏著熱浪,我走進赤壁。牌坊靜靜地立著,似乎在竭力捕捉長江的浩蕩。長長的石道,兩旁是褐紅色的石巖。這是一座不高的山丘,在綠色的掩映下紅色別見風致,沒有山花的襯托而顯得太單調。在擁有如此地質的任何一座城市都有的景觀,卻放出了驚世駭俗的光輝。我想,在每一塊山石下都應該埋藏著卓絕千年的漢字,在十一世紀后期的那五年里,跳躍著、舞動著,指點筆墨硬是將漆黑的天劈開一塊,將死寂的大地鏟開半邊,激蕩的江水滾滾東去,巨人站在赤壁,揮舞大手讓每個漢字補天,并留下三顆最亮的星辰。
歡笑聲斷了我的臆想。前面是一個寬闊的廣場,兩旁設置了很多娛樂設施。天熱而人少,大多數(shù)的它們都懶慵慵的。不多的游人都把注意力放在碰碰車、海盜船或是旋轉木馬身上。的確,曾經奔騰在此的血液已經改道,只留下喧鬧后無邊的寂靜。但,響了千年后,就不能靜靜地守望嗎?
我獨自嘆息,逐步朝深處走去。赤壁大門是仿古建筑,走進去之后依舊是一條長長的石道。我們從側面的碑廊開始游覽,碑廊旁種植了很多挺拔的參天大樹,被割碎的陽光從葉間瀉下,升起一股清涼的夏風,蟬鳴響了又響,而在綠意深處又積蓄了多少光與蟬鳴,在每一個盛夏贈予這個寂寞的地方。這是柔軟的清風與自然的綠色,而在那碑廊里,又是一番天地。
你可以看見,一塊塊大理石碑里鐫刻的堅硬的骨架——這都是蘇公的文字,剛健有力的架構下自如地迂回折轉。在那個豪情早已被磨成圓滑的年代,他的頭腦依然在飛轉,筆飛舞在一張又一張幸運的紙上。蘇軾就這樣不斷沖破俗塵,但謫遷者的身份只能讓他落入前朝的死灰之中。我渴望摩挲這些碑刻,去領悟道勁字體下的才情;我渴望融入到每一個字的筋骨中,那是可以聽見蘇軾吶喊,看見那一筆筆深深刻下苦痛的地方;我甚至渴望停駐在無限的留白之中,向堅韌的背影致以敬意……五年風風雨雨,他恰如其分地化作素材,寫下驚嘆千年的奇文,這是何等氣概?只可惜,當權者狐疑猜忌,達官重臣疏遠隔離,同親鄉(xiāng)黨落井下石,文人墨客嫉妒諷刺。蘇軾淪落為權力的過客,被貶至中原,這又是何等痛苦!
走到碑廊的最后,我的心驀然間沉重起來。抬頭一望,蘇軾像立在眼前。
好似有風,吹起了他的衣襟;好似有雨,打散了他的離愁,洗去了塵土;好似有月光,將無邊無際的白紗送給他的天地。我可以看見,他昂然地挺立頭顱,瞇著雙眼,長須飄飄化作一抹云。他站在哪里?是赤壁之中、長江之濱、大湖之畔,是一切可以抓住自由的地方,是可以放下復雜的心境的地方。他來到或是離去,帶著豪情或是背著凄苦,高興或是悲傷,歸去來兮!蘇軾的腳步更加穩(wěn)重,心胸更加曠達,閱歷更豐富。每一個王朝都有無數(shù)文人,他們用筆墨放出金花,吐出金玉錦繡,而真正能承擔歷史之重的人,卻少之又少。眼前的蘇軾,蒙受“烏臺詩案”的冤屈,在大獄中飽受拷打,又風塵仆仆地被貶至黃州……
我為他的不公而憤怒,所幸之至,他選擇了一個晚上,泛舟長江,寫下《前赤壁賦》、《后赤壁賦》、《念奴嬌·赤壁懷古》。我極力希望探求他的心境,而雕像背后,就是赤壁。我邂逅蘇公,大步朝里走去
1080年秋,蘇軾來到此處,動用他封存已久的豪情與飄逸。
(四)
登上臺階,左轉就是赤壁的山門。
赤壁原名赤鼻磯,赤壁建筑群就在這座小山上。踏進山門,首當其沖的建筑就是二賦堂。二賦堂是整個赤壁建筑群的核心建筑,上懸清人李鴻章的手書匾額“二賦堂”,旁立辛亥志士黃興書寫的長聯(lián),成就了千年之間戲劇性的交織。堂前種樹二株,花開正艷,仿佛染了生命的粉黛,是人間四月天后又一次的·絢麗。往堂內走去,內置一幅雙面大屏,前書蘇軾作品《前赤壁賦》,后書《后赤壁賦》,前用行楷字體而后用魏書。古樸蒼健的筆法照應灰瓦黃墻的年歲,而堂前花一年又一年地開落交替。我佇立在二賦堂前,驚嘆于這個天地的生機。從此處遠眺,就可以看見蘇公像,灑脫的背影好似準備離去,二賦堂只能不動地注視著,看著蘇軾高興、快樂、悲傷、怨念、憤怒,只是看著,巋然不動,不能傾聽,不能交流,不能感嘆……霜冷長河,蘇公一站就是千年,與二賦生,與二賦死。
導游把我們引向堂外,說那里就是蘇軾寫作“兩賦一詞”的地方。蘇軾人生的最高峰,由此崛起。
我一直在想,那是一個怎樣的夜晚?
赤壁當年,立于江畔。每個日夜都隨江水醒來,隨江水睡去。如此這般了多久,可以去問被江水撲打而成的痕跡,可以去問江岸邊厚厚的苔蘚,可以去問亭臺樓閣。除此之外,它們還可以向你回憶起1080年最難忘的夜晚——
這是一個“清風徐來,水波不興”的秋夜,“月明星稀”。天空找不到璀璨星辰,只有碩大的玉盤在盡情播灑光輝,使喧鬧的生靈都隱了形。看!遠方來的謫仙卻又使一切都噤聲了,那是蘇軾。他悠然地吟詠著“月之皎兮”,劃著一葉小舟翩翩而來。自稱“蘇子”的蘇軾,帶來了他積淀了45年之久的風華,帶來了蒙冤之后一直不得意的郁郁,帶來了生命的春夏秋冬,帶來了心胸里的江河湖海,帶來了崇山峻嶺……大地的一切都盛裝在他飽經風霜的軀體里,慢慢地
反應,等待著爆發(fā)的那一刻……
蘇軾或立于船頭,或倚于船尾,時而痛飲,時而悵懷。我無法仔細看清那一個晚上的所有細節(jié),但我知道有一團火正在燃燒,它將點燃并焚盡不痛快的一切,誰又能看出,那火光照耀下的贏弱文人在想什么——他在惆悵,“寄蜉蝣于天地,渺滄海之一粟?!弊约禾煨。菧婧R凰冢翘斓亻g的小蟲,蘇軾多么想撐起天地,可惜在赤壁,只有前朝未散盡的硝煙;他在迷惘,“縱一葦之所如,凌萬頃之茫然。”身居高位卻因幾首詩文被貶,一切都要重新開始,來到阡陌田壟之間勞作,讓官袍默默染塵,是多么不甘!他在思考,定三國之局的赤壁之戰(zhàn)讓曹孟德灰頭土臉地離去,讓周瑜之輩名留青史。歷史的選擇從來沒有把朱筆傾于失意者,當權者愛看歌舞升平的人間,愛聽粉飾太平的故事,愛說麻痹臣民的甜言蜜語……“進德智所拙,退耕力不任?!睕]有人理會這個被打入冷宮的蘇軾。他想走又欲留,在朦朧的月光下,蘇軾醉了。
在荒僻的黃州,在“平生親友,無一字見及”的時刻,在這個明月朗照千里的夜晚,一場積南北宋300年之風云的獨舞開始了!蘇軾的胸腔里噴薄著火焰,熊熊燃燒。它越燒越大,染深了赤壁的紅,染渾了江水,將一束束火光投向浩瀚的天空;它越燒越旺,席卷了黃州,燃遍了荊楚大地,讓深宮里的人們看到了神秘的天光;它越燒越雜,蕩滌了45年來所有的不平,掃盡附著在蘇軾身上所有的污穢……
45年的夢凝聚著,化作一道道閃電搏擊著蘇軾的心臟。他喝的越來越多,便是燒得更紅。酒里是火,風里是火,水里是火,所及之處盡是漫漫火光。蘇軾舉起酒杯又放下,撒入江中或吸納入腸——血液在奔騰,大浪在奔騰,歷史在奔騰!思緒越飛越遠,站在從未有過的制高點上,蘇軾發(fā)現(xiàn)所有的一切都在膜拜著巨人,風蕭蕭,滾滾長江東逝水!
他高興了。無數(shù)酒氣才氣怒氣怨氣匯聚而化作一條擎住歷史的蒼龍,一腔噴薄而出的力量震懾天地。天地只剩了一個蘇軾,在放出千年仍振聾發(fā)聵的聲波,擊打著歷史晦暗的胸膛,風蕭蕭,龍凜然而去!
火光熄滅,秋風悲涼。一切歸于最初的寧靜,只有小舟還在自由自在地飄著,想象不到這里發(fā)生過的一切,唯有煙塵升華而成了一股股靈氣,天地吸納吞吐,風蕭蕭,世界倏然明亮……
不知東方之既白。
我的腦海澎湃著,復原一千年前的場景,腦海沖撞著呼嘯著的風聲,而我在的這個世界,卻是十分安靜。長江改道,在與赤壁的約會中失約。以前的江道改建成了防洪堤,上面植滿了樹木,綠意蔥籠讓人極度舒心。可是,失去了“大江東去”的赤壁,也失去了當年如畫的江山。
我略感失望,隨著臺階上下,我走過一座座負著東坡魂的建筑。它們高低錯落,井然有序地肅立在自己的山頭。雖然赤壁歷經戰(zhàn)火,宋朝古跡早已埋沒,但在褐紅色的巖石下,依然回響著蘇公的絕唱。
嗚呼!千年之前,蘇軾把一個世界都召喚到了赤壁,投放了三顆最亮的星辰入天,在沉悶的宋朝文壇上炸起平地一聲驚雷。徘徊在生死邊緣的他,脫去了“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的哀愁,放下了“是處青山可埋骨,他年夜雨可傷神”的絕望,拋棄了“揀盡寒枝不肯棲,寂寞沙洲冷”的陰郁……一動筆就劈開了封建的羅網,開辟了北宋文學的新紀元。
這是蘇軾的使命。
我站在留仙閣上,極目千里,遠方是浩浩蕩蕩的長江。從古至今,無數(shù)騷人墨客都在歌頌這大江,而誰能抵擋“不盡長江滾滾來”的氣勢呢?蘇軾能站在岸邊,任憑風吹浪打。而此時,微風拂面,我又如何才能體會到當年的磅礴?我不知道,我只能默默地敬仰。
“把吳鉤看了,欄桿拍遍,無人會、登臨意。”這是與蘇軾同時代的辛棄疾所作。兩人均是豪放詞派的代表人物,并稱“蘇辛”。兩人又都是時代的不得志者,心懷一腔熱血而無處抒發(fā)。他們又可豪放可婉約一‘沙場秋點兵”碰撞著“西北望,射天狼”,“卻道天涼好個秋”交雜著“惟有淚千行”,“眾里尋他千百度”融匯著“人生一場大夢”……他們的嬉笑怒罵,只會使自己更加遠離重重宮城,但能改變文化的風向。他們不停地向后世發(fā)送獨特的聲波,同時自己也在思考反省,所以他們即使忍辱負重,也可以沿著歷史的時間軸前進。
裁判生死的當權者主宰歷史的方向,但看透生死的人能讓歷史停下而銘記。
也許是歷史選擇,也許是歷史的必然,讓蘇軾在赤壁“突圍”。
(五)
“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故壘西邊,人道是,三國周郎赤壁。亂石穿空,驚濤拍岸,卷起千堆雪。江山如畫,一時多少豪杰。
遙想公謹當年,小喬出嫁了。雄姿英發(fā),羽扇綸巾,談笑間,檣櫓灰飛煙滅。故國神游,多情應笑我,早生華發(fā)。人生入夢,一尊還酹江月?!?/p>
在游覽的結尾,我不禁吟出這首卓絕的詞。我們慢慢走下赤壁,《念奴嬌·赤壁懷古》我已讀過多遍,但那種奔放從未如現(xiàn)在來得真切。當我又到蘇公像前,望著他,蘇公還是昂然挺立頭顱,瞇起雙眼,長須飄飄化作一抹云。我又想起他的《定風波》——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一蓑煙雨任平生。
蘇軾,字子瞻,號東坡居士。北宋文學家、書畫家。歷典八州。終年64歲。
混沌中,我一邊吟唱一邊朝歷史深處走去。我竭力去追趕影響我的智者和圣賢。他們的思想不斷沖擊著我并影響著一切在追的人。他們是歷史的驕子,但每一步都在與黑暗搏擊。他們佩戴歷史的勛章,卻朝歷史的漩渦走去。我極力勸阻,而稚嫩的喉管發(fā)不出一點聲音……“嘩”的一聲,我突然醒來。汽車正在急馳,天地明亮。又是一爪‘‘不知東方之既白”的時候,我又想沉沉睡去,尋找千年而來的聲與色。坡公卻道:人生如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