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侗族傳統糯稻的種植在其生計方式延續發展的過程中,一直居于核心地位。但由于歷史的原因,其種植面積不斷萎縮。本文通過對文獻的梳理,結合當今的田野調查資料,對侗族傳統糯稻種植萎縮的原因進行了較為全面的探討,并指出糯稻種植在當今社會發展的過程中發揮著不可替代的生態價值。
[關鍵詞]侗族;糯稻種植;生態價值
[中圖分類號]F062.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4-6848(2012)02-0110-07
[作者簡介]羅康智(1974—),男,苗族,貴州天柱人,凱里學院“貴州原生態民族文化中心”研究員,《原生態民族文化學刊》編輯部編輯,主要從事生態人類學和侗族文化研究。(貴州凱里 556011)
[基金項目]凱里學院貴州原生態民族文化研究中心課題“黔東南少數民族村寨調查”(2012yst02)的階段性研究成果。
Title: Cultural Thought about the Loss of the Rare Glutinous Rice of the Dong Nationality
Author: Luo Kangzhi
Abstract: Traditional cultivation of glutinous rice plays a core role in the livelihood and development of the Dong nationality. But due to the historical reasons, its cultivated areas are constantly shrinking. This paper, through literature review, combined with field investigation data, makes a comprehensive probe into the causes for the shrinkage of the cultivated areas of traditional glutinous rice, and points out the irreplaceable eco-value of glutinous rice in the process of current social development.
Key words: the Dong nationality; glutinous rice cultivation; eco-value
一、糯稻品種的適應成效
整合前人對侗族傳統生計的研究,稻、魚、鴨在稻中并存的傳統生計,是侗族鄉民傳承了數百年的多項目復合謀生藝術。要使侗族的這種傳統生計得以穩定延續,就必須確保在當地能穩定地產出稻米和魚鴨。然而稻米有自己的生物特性,魚和鴨又必須產自水域。對侗鄉而言,要做到這一點,就不得不與不利的生態環境作抗爭。具體而言,必須攻克以下四個方面的生態挑戰:
其一是侗族地區山重水復、崇嶺密布,建構稻田的位置都十分勉強,一天內能接受直接日照的時數十分短暫。經過我們對一些代表性田塊的實測表明,日照時數最短的田塊僅4個小時,即從上午10:30到下午2:30①。即使直接日照最長的田塊,夏季直接日照時數也不超過7.5小時,這對水稻的種植顯然極為不利。
其二是這里水源大部分來自泉水和井水,有的還來自銹水井泉,即使塘堰提供的水源也由于日照不足,以至絕大部分侗鄉的水田水溫皆偏低。實測結果表明,即使在盛夏正午時分,水溫都不會超過25℃,較冷的稻田水溫才20℃上下。這對于水稻的生長,特別是根系發育和分蘗極為不利,不攻克這一挑戰,水稻也不能穩產和高產。
其三是地表起伏太大,各田塊霧霜期、積溫、水溫和氣溫互有區別,對水稻生長而言,背景條件不統一而導致耕作和管理上的困難,也是需要克服的環境因素之一。
其四是由于山高谷深,水資源容易流失,土壤資源的穩定性不足,加上水資源的補給又必然具有明顯的季節性,這就導致水資源的穩定補給成了能否順利種植水稻的關鍵前提。如何穩定水資源的穩定補給也是必須克服的環境不利因素。
鑒于這些不利因素都屬于當地生態系統的本體特征,單憑人力難以改變,最容易著手改變的只能是稻種的生物特性,侗族居民正是沿著這樣的思路,通過長期的經驗積累,針對侗鄉森林生系統選育出了許多的地方性優良糯稻品種,來化解客觀存在的不利因素。從我們對侗鄉現在正在種植的近20個①糯稻品種的調查中還得知,它們中的每一個品種都不同程度地具備如下共性特征:
其一,這些糯稻都屬于高稈型不怕水淹的稻種。大致而言,其中70%以上的出土高度都在1.5-2.5m之間,而且植株粗壯,成熟期桿粗直徑接近1cm,而且他們的分蘗能力很強,插秧時的每株稻秧,在以后成長中都能形成7-11個有效分蘗,這樣的生物秉性,正好是稻魚鴨和諧生計最需要的特點,由于稻秧出水很高,結穗時放養的鴨群不至于損害稻穗,卻可以為水稻滅蟲除害、除草施肥,可以為人類免除中耕之勞。由于分蘗能力強、拔節快,插秧時株高已超過20cm,最長時已超過40cm,以至于鄉民不得不截斷稻葉的尖端,以便插秧操作。插秧后,不僅返青很快,而且郁蔽也快,插秧結束才15天,就可以確保水面被郁蔽,這更有利于稻魚鴨共生系統和諧生計運行。一方面,郁蔽快,田中放養的魚,在稻秧的庇護下可以完全免受浮禽目、涉禽目鳥類的損傷,不僅水稻獲利,田中放養的魚苗也可保證萬無一失;另一方面,返青快,鴨群可提早進入稻田放養。一般在插秧后的十天就可以放養雛鴨了,這就使得稻魚鴨可以和諧共生的時間最長可達110天。隨著稻魚鴨共生時間的拉長,至少可以放養三批鴨。放養的魚花當年每條可以超過8兩,確保了稻魚鴨三豐收;另外,由于桿高,因而很容易接收到更多直接日照,能夠提高糯稻本身的產量,同時又可收獲大量的稻草供作飼料、工藝品使用,稻草本身就具有很高的經濟價值。這種稻種不怕水淹,對稻魚鴨的和諧生計發揮著積極作用。
根據我們對田塊的實測和老鄉們歷年種植回憶,同時證明這些稻種的絕大部分即使田中的水深達到50cm、持續三至五天,稻秧都不會受到損害,原因在于這些糯稻品種的稻稈中都有通氣孔結構,在受深水浸泡的情況下,稻根仍可以正常呼吸不會腐爛,因而也不會影響糯稻的產量。我們實測的田塊亦表明,這里的田塊都可以儲水50cm以上,而直接目擊觀察的結果證實,稻秧被深水淹沒時,被淹部分的稻葉會在三天左右自然萎縮,但不會枯死。而出水部分的稻秧反而會快速生長,以便相互替代。因此鄉民們都說,他們的稻田在正常情況下,一般都要儲水35cm左右,而這樣儲水不僅對稻秧無害,反而可以刺激稻秧的拔節長高。這樣的生物屬性,與平原壩區種植的糯稻很不相同,但這樣的生物屬性恰好適宜在侗鄉那樣的山區梯田中種植。俗話:“易漲易落山溪水”,山區的水資源補給不穩定是其常態,為了確保田塊水源不斷,下雨時節盡可能多儲水,以備遇上伏旱勢在必行,如果糯稻品種不具備這樣的生物屬性,在侗鄉這樣的地區就很難確保糯稻穩產、高產。不怕水淹對稻魚鴨共生系統和諧生計的運行也具有特殊的意義,儲水深就意味著田魚的生存空間擴大,每畝不僅可以放養較多魚苗,而且每具魚苗收獲時,單條田魚的重量也有明顯的提高。與此同時,深水對于鴨的放養也有利,因為水深了,鴨的餌料就更為充足,鴨損害魚的可能就會更小,而鴨游動撞擊稻稈,更會使水稻害蟲掉入水中成為魚鴨的餌料。可見,這樣的品種屬性,幾乎可以說是針對稻魚鴨共生的需要選育出來的。
其二,這些糯稻品種90%以上普遍具有耐陰性和耐低溫性的特殊稟賦。這些生物特性,很明顯是針對侗鄉特有的生態背景培育出來的。在侗鄉,80%的土地叢林密布,所有的稻田都鑲嵌深山叢林之中,加上山脈的聳立、山谷的開口取向不同等等地理因素的綜合限制,這里的稻田直接日照時數明顯偏低,實測結果表明,相當一部分田塊,夏季每天的實際日照時數不超過6小時,最短的陰冷田直接日照時數,甚至不到4.5小時。然而,這些糯稻品種,即使在這樣的環境下也能穩產、高產。在極端陰冷的田塊中,僅是產量降低15%而已。這一生物屬性在今天具有特殊意義,因為憑借這樣的品種可以實現林糧兼容并存、互不干擾。對侗族鄉民的傳統生計而言,其價值更大。這是因為侗族的傳統生計還要實行林糧兼營,如果不具有這樣的生物屬性,林糧并存不損害林就要損害田。因而可以說,這是侗族傳統生計育種目標的理想結果。鑲嵌在深山叢森中的稻田,由于日照不足,灌溉用又來自井泉,這就使得稻田中的水溫和土溫都普遍偏低,對一般的稻種而言,很難在這樣的地帶正常生長。我們的實測表明,夏季氣溫最高時期,不少稻田水溫還滯留在23至25℃之間,有的過水田水溫還不到20℃,但它們中的很多品種,并未觀察到明顯的生長受阻狀況。值得一提的是,這兒稻田的水溫波動幅度不大,在插秧時節,平均氣溫有時偶爾可以低至9℃以下,然而,稻田的水溫和土溫由于來自于井泉水,因而反而比氣溫偏高,可以平均超過15℃,個別田塊可以長期維持在17℃左右。不僅插秧后的秧苗能抵御陰冷,連育秧期段的幼秧也具備抗陰冷的稟賦。我們實際參加過的撒秧操作,經過實測,撒秧時氣溫僅有12℃。侗族鄉民已經可以正常撒秧,撒秧時的水深從8cm到15cm不等。撒秧后,多次急劇降溫,最低時氣溫低到8℃,我們外出都披上了棉衣,但撒下的稻秧全部出苗,無一粒爛秧。這些糯稻品種耐寒的特異性,由此可見一斑。這種狀況,對當地這樣的特殊環境而言,對稻魚鴨共生和諧傳統生計也具有積極作用。對魚苗放養而言,由于鯉魚在12℃以上,就可以進入正常覓食、快速生長的狀態。因而這兒的魚苗放養,可以比平壩地區提前半個月以上,而且可以一直放養到初冬水稻收割完畢為止,整個放養時段最長可以達到9個月,難怪這兒每畝田魚的收獲量比平壩地區還要高。同樣的道理,這兒的放鴨時段更長,據觀察,在撒秧時候已經有侗族鄉民在放養雛鴨了,而且即使稻谷收割完畢后,鴨的生長也不會明顯放慢。
綜上所述,侗鄉地域遼闊,所處的生態系統千姿百態,有限的水稻品種很難滿足精巧耕作的需要,因而在歷史上,幾乎每一個侗寨都像擁有好幾十個糯稻品種,才能確保稻魚鴨和諧生計的穩態延續,也才能抗災防災的高效適應能力,并且在一定程度上補救了特定生態背景對水稻種植的不利因素。
在那樣的時代,整個侗區排除了重復命名之外,很可能掌控著成百上千個糯稻品種,在其后的中央政策推行“糯改粘”,“粘改雜”的社會過程中,平壩地區,特別是交通沿線和中心城市附近的侗寨,傳統的糯稻品種大部分絕傳,隨著珍稀糯稻品種的丟失,稻魚鴨共生的生計模式開始退出了歷史舞臺。這不能不說是一種遺憾,更是一項難以挽回的非物質傳統文化傳承的損失。
二、侗區珍稀糯稻品種丟失的原因
我們在侗族地區的人類學田野調查中發現,侗族社區傳統的珍稀糯稻品種的丟失已是一個不爭的事實。我們在惋惜之余不得不理性地分析其丟失的原因。回顧學人對侗族傳統珍稀糯稻丟失的原因,歸納起來主要有如下幾種觀點:
第一種觀點認為:在侗族傳統的稻作農藝中,其糯稻的單位面積產量大大低于秈稻、雜交水稻,因而實施“糯改秈(粘)”、“秈(粘)改雜”是為侗族鄉民謀福利,目的是為了提高他們的糧食產量,使他們的生活更美滿①。我們在侗族社區針對這一觀點進行了詳實的調查,結果表明這僅是就單位面積糧食的產量而言的,并不能反映綜合產量的實情。這是因為,持這種觀點的學者忽視了一個基本的事實,那就是生活在侗鄉的居民,他們并不依靠單一品種的囤積去抵御歉收的風險,而是依靠對產品的均衡獲取去消解這一矛盾。這樣一來,侗族居民認為他們稻田中的收成不僅包括稻谷的產量,還應該將稻田中的伴生產品,比如魚、鴨等動物產品,還有其他的伴生生物也必須納入綜合計算,因為這些也是他們采食的對象。這樣一來,就單位面積的綜合產出效益而言,侗族(糯)稻魚鴨共生的傳統生計方式明顯高于“糯改秈(粘)”,或“秈(粘)改雜”后的單位面積產出。因此,以單位面積產量的高低來為“糯改粘”決策作辯解,根本站不住腳。
第二種觀點認為:人口的迅猛增長,糧食的安全必須納入了國家大政去加以考慮,而侗族的傳統生計無法提供規格化、批量化、規范化的商品,因此“糯改秈(粘)”是從國家的整體利益考慮,只能犧牲侗族鄉民的局部利益。順利成章的結論還在于,今天強制推行雜交稻也是合情合理的舉措②。這種辯解是一種倒果為因的反歷史謬說。查閱相關典籍我們可知,中央政府著手在侗族地區全面推行“糯改秈(粘)”,開始于清乾隆、嘉慶時代,到道光時代,推廣力度達到高潮。當時的湘黔邊區的行政官員還常常以推廣秈米的業績而自喜,并由此而留下了大量官方文書,足以讓我們今天還可以清晰地看到當時推廣的實情。在那樣的時代,無論是在內地還是在侗鄉,人口壓力和糧食短缺都不存在,特別是偏遠的侗鄉,如位于今貴州省從江、黎平兩縣的所謂“七百生苗”區,當時還處于地多人少的境況,交通又極為不便,生產的糧食又運不出來,推動秈米種植完全沒有經濟價值。對于這一情況,《黔南識略》“永從縣”條有載:“苗田向無弓口畝數,計禾一把上田值一二金,下田值五六錢不等……一夫力耕,歲可獲禾百十把。現在成熟田三千八百二十八畝有奇,又雍正九年各苗自首田八千八百六十三畝有奇。額征銀二百一十三兩有奇,改征米二百六十六石有奇……常平倉實貯谷一萬六千九百五十八石有奇,社倉貯谷九千二十六石有奇。”③正是基于類似的情況,整個侗族鄉民對秈稻的推廣一直加以抵制,以至于當時湘黔桂三省毗鄰地帶的各級行政部門,幾乎是一面苦口婆心地規勸,一面又動用行政力量相威脅,對那些接受秈米的侗民,那怕是零星的種上一畝兩畝,政府還要給予獎賞以資利誘,才有少數侗族鄉民開始種植秈米,但實際播種面積最高時還沒有達到總面積的1/5,而且種出的秈米都是用作稅賦上交,或者賣給漢族軍民消費,侗民從來就不吃秈米。
清咸豐以后天下大亂,人口銳減,糧食的短缺并不在于缺地,而是在于政局混亂,致使糧食正常生產被停止,而停止的惡果與糧食、耕地的短缺完全無關,更說不上與人口壓力有直接關系,但“糯改粘”的行政舉措并未因此而放慢,反而更其強化推行的力度,這更說不上是為增產而推行“糯改粘”。然而,也就在這個時候,侗族北部分布區的交通沿線,秈米的價格明顯的高于糯米,而且在集市上容易出手,以至于在這一區段的侗族鄉民,秈米的種植比例開始超過種植總面積的1/3,而所種秈米,除了留下一部分作飼料外,全部用于出售。糯米則吃不完也貯積下來,極少進入市場。而邊遠的南部侗鄉,則反而全面停止種植秈米①。
20世紀30~40年代,國民政府處于戰略形式的需要,在侗族地區進一步加大了“糯改粘”的推行力度,并且明文規定秈米的市場價格要明顯高于糯米的銷售價格。用官方行政命令強制規定市場價格的真實目的就是要刺激侗族鄉民多種秈民。有幸的是,當時還不至于動用行政命令廢止糯稻種植,使侗族鄉民按傳統種植糯稻還有足夠的政策空間,在這樣的背景下,侗族鄉民總是寧愿賠本,也要種植糯稻。這就說明,在當時的背景下,根本不存在因缺糧而實施“糯改粘”的社會需要。足以證明,無論是以缺糧,還是以提高經濟收入為當時的“糯改粘”決策作辯解,在當時的整個侗族地區都不能成立,政府強制“糯改粘”應當另有原因。
清雍正時期在西南大規模推行改土歸流后,從當時的國家安定出發,必須大規模地派遣軍隊屯守西南,為了緩解嚴重的軍糧短缺,清廷政府不得不將作為進軍西南橋頭堡的侗族社區作為其軍糧的供應基地,而在侗族傳統的飲食中,他們又是將糯米作為主要的物質消耗,在這一點上,與從內地遷來的駐軍在飲食習俗不相兼容。為了解決這一矛盾,清廷政府不得不依靠利用手中的權利,在侗族地區強行推選“糯改粘”以滿足自己軍事存在的需要。國民政府之所以在20世紀30~40年代在侗族地區強制推行“糯改粘”,則是與當時抗日形式密切相關。隨著抗戰初期的失利,日本侵略軍侵占了我國我國東三省及其他一些秈米的主區,國民軍在這種情形下不得不退守到西南一隅,這樣一來,軍糧問題的解決就成了重中之重的任務,這才使得國民政府開始動用武力脅迫推行“糯改粘”。因而,由于這些決策延伸導致的珍稀糯稻品種流失,顯然是侗族鄉民無法抗拒的社會背景。
20世紀50~60年代,在全國實行人民公社化的浪潮中,侗鄉當然也不能例外。但就在人民公社的那段歲月里,侗族地區的鄉民仍然將糯米作為他們的主食。為了應對國家政策,而種植出來的秈米,大多數仍然只作為牲畜的飼料,或者以公余糧的形式上交。在這樣的背景下,當時的糯秈配置格局得到了很好的延續,雖說侗族地區的糯稻種植面積相對萎縮,但可喜的是,侗族鄉民的傳統糯稻品種并未因此而喪失。今天在侗族地區,能直接訪談的50歲以上的老人,都是那個時代走過來的人,他們對珍稀糯稻品種仍然能夠如數家珍,這就足以證明,珍稀糯稻品種的流失,至少是20世紀80代以后的事情。由此可見,上述不同時代的“糯改粘”政策,一直受到了侗族鄉民的頑強抵制。即令在動用武力推行的時代,也還有不少侗族鄉民偷偷地傳承了這些珍稀稻種,這才使得我們今天有幸獲知這些珍稀糯稻品種和侗族傳統生計的實情。
改革開放以來,侗族鄉民在被迫接受“糯改粘”政策的基礎上,又不得不接受“粘改雜”政策的推行,也就在這一次,珍稀糯稻品種迅速流失,傳統生計模式面臨總崩潰①。這就不得不引起我們的反思,隨著改革開放的步伐,不僅我國的經濟發展取得了長足的進步,而糧食產量也逐年創下了歷史高峰,但偏巧在這樣一個歌舞升平的時代,在生活物質相對豐富的時候,在真正解決了人們溫飽問題的時候,侗區糯稻種植的萎縮超過了上述的幾個時代。由此看來,以一個很短的時段為單位,將人口、糧食和糯稻品種的丟失去建立其間的邏輯關系,本身就具有極大的欺騙性。
綜觀珍稀稻品種流失的全過程,必須承認推行“糯改粘”、“粘改雜”與科技含量,與人口壓力、糧食產量都完全無關。中央政府推行這一套政策,在早年完全是出于政治、軍事形勢的需要,是出于鞏固國防的緊迫性,而責成地方官員推行“糯改粘”。由于我國的大西南,長期處于鞏固國防的關鍵地帶,才使得這一政策的推行一直持續到20世紀50年代,但這樣的推行尚未完全窒息侗族傳統糯稻種植。珍稀糯稻品種還能得到基本傳承,丟失的珍稀糯稻品種為數有限。20世紀50年代后,西南邊防形勢徹底緩解,但卻遇上了全國經濟發展的特殊時期,發展生產、保障供給成了當務之急。為了解決全國性的糧食緊缺,不得不更嚴厲地推行了“糯改粘”,以便有更多的商品糧支持國家的工業建設,做出這樣的決策完全可以理解,而且無可厚非,但在這一期間內出現了眾多的動蕩,特別是文化大革命的動蕩,使得局部地區使用暴烈的手段,禁止傳統糯稻的種植,這才使得不少的珍稀糯稻瀕臨絕種。
改革開放后,隨著全國糧食形勢的緩解,本來應當順利的恢復傳統糯稻的種植。然而,由于政策執行的慣性發揮了負面作用,“糯改粘”以及后來的“粘改雜”政策推行反而更加嚴厲,但這僅導致傳統糯稻恢復速度放慢,對珍稀糯稻品種的徹底丟失還未構成致命傷害,但接下來的打工潮和都市化進程,其負作用更為直接。由于青壯年大批外出打工,不少侗寨都成了“空殼村”,村落里只剩下老人和小孩。種糯稻需要巨額的勞動力投入,更需要每個侗寨的每個鄉民都投身其中,才能同時兼顧到傳承如此多的珍稀糯稻品種,而這一切在打工潮和都市化進程中,暫時無法兼容,這才由于為了騰出時間外出打工而草率種田,才導致眾多的珍稀糯稻品種迅速流失。需要說明之處僅在于,這樣的流失目前還僅是表征,事實上,很多傳統的珍稀糯稻品種,并沒有真正的斷種,僅是出在隱性狀態。只要社會背景合適,這些珍稀糯稻品種,就會從邊遠山寨,從老人手中轉化為顯性的存在,目前就斷言珍稀糯稻品種就已丟失尚未時過早。
三、結論與討論
我們必須看到,不僅侗族鄉民喜歡糯稻,漢族人民隨著生活水平的提高將會更喜歡糯稻,以便加工成更多樣化的食品,這樣的需求在可以預知的未來,只會升溫不會降溫。隨著國際、國內市場的日益健全,糯稻的市場價值同樣只會升溫不會降溫,產量的多寡在未來不會成為復興糯稻種植的制約因素。至于全國的糧食安全,由于侗族傳統生計,其綜合產出水平,本身就比任何形式的單種雜交稻為高。恢復傳統糯稻,同樣不會受全國糧食安全形式的左右。與此相反,能支配侗族傳統生計未來走向的關鍵因素將不再是產量問題、科技含量問題,更不是所謂的糧食安全問題,人民政府的決策更需要集中精力關注的反倒是生態問題。侗族的傳統生計離不開那琳瑯滿目的珍稀糯稻品種,而這樣的糯稻品種本身具有儲養水資源的巨大潛力,還具有尚待開發的水資源儲養潛力。①有識之士一再提醒我們,全球將迎來極度缺水的時代,而中國更是水資源極度匱乏的國家之一。在不遙遠的未來,中國必將迎來一個買糧容易、買水難的困境。在這樣的困境面前,傳統珍稀糯稻種植面積擴大,不失為緩解水資源匱乏的可行對策②。全國近三億的都市人口,即使不愿意消費糯米,但也不會斷然拒絕消費水。其間孰輕孰重,不言自明。盡管目前不少人憂慮珍稀糯稻品種丟失,呼吁保護珍稀糯稻品種,但我們有理由說,今后也許不是組織力量保護的問題,反倒是要動用行政力量復興糯稻品種的種植,這方不失為一種明智的決策。為此,我們和侗族鄉民一樣,對珍稀糯稻品種的復興充滿了希望。
目前我們面臨的生態挑戰還不僅是水資源短缺的問題,生物多樣性維護同樣無法回避。一系列維護生物多樣性的國際協議,中國政府已經莊嚴簽署,這同樣涉及侗族社區傳統生計的復興。因為建立在珍稀糯稻品種之上的侗族傳統生計,在一千多年來一直為維護整個侗族社區的生物多樣性發揮著不可替代的重要作用,而隨著行政力量推行“糯改粘”,“粘改雜”,侗族社區內的生物多樣性水平已經嚴重受損。以湖南省通道縣陽爛村為例,隨著化肥、農藥的濫用和農作物的單一化,眾多的生物物種已經在陽爛絕跡,早年習見的喜鵲和麻雀已經消失,就是一個危險的警告。因為目前我們還不知道除了這兩種鳥類之外,還有多少生物物種在陽爛絕跡。與此相反的是,貴州省黎平縣的侗鄉片區,由于在這兒珍稀糯稻品種的種植,至今仍穩定在耕地總面積的70%以上,這才使這一地區的生物多樣性水平仍然屬于最好的地區之一。國家規定的一類、二類珍稀保護植物紅豆杉、溪谷含笑、花桐,馬尾樹等在這里都還有連片的群落。侗鄉的侗族鄉民至今還可以遵循侗款的規定實施打獵,獵獲物種群也還能穩定,既使僅為了生物多樣的維護,國家亦有責任投資推動珍稀糯稻品種的恢復。
中國政府如果要履行自己對生物多樣性保護的承諾,對整個侗族村寨而言,激勵傳統生計復興也勢在必行。此外,環境污染問題,也處于燃眉之急,就在侗族鄉民急于外出打工而濫用化肥、農藥的同時,農家肥的使用已經基本退出了使用范圍。人畜糞便在執行傳統農業時是就地消化,在侗鄉這一體制還得以完美延續的情況下,所有人畜糞便都在當地田塘人工水域系統中徹底降解,才使得所有流出侗鄉社區的河流,其水質清澈見底。相比之下,陽爛村由于傳統珍稀糯稻的種植面積已經萎縮到15%以下,人畜糞便不得不像城市一樣直接排向河道,因而導致陽爛村的河水質的富營養化明顯提高,水質污染已經全面露頭。
整個侗族分布區正好位于云貴高原向中下游平原過渡的關鍵地帶,如果不及時復興傳統農業,不要說糧食安全沒有保證,就是環境污染治理的費用也會飛躍直上。因而,刺激傳統糯稻品種的重新啟用,絕不能局限于糧食安全問題,或者區域性的經濟發展問題去考慮,而必須納入全國生態安全的框架內去加以考慮。我們的決策機構必須牢記,生態安全是任何形式的經濟發展都買不回來的國本,在這個意義上,傳統糯稻品種的復興,直接關乎國本。
責任編輯:王 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