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巍
隨著銀發浪潮洶涌而來,中國人口老齡化的程度正在加速發展。人們擔心中國的勞動力資源將出現短缺,擔心中國的養老保險基金儲備不足,擔心中國的老年政策不符合中國國情,擔心中國的社會保障制度不可持續,等等。針對當前這些熱點問題,本刊記者專訪中國社會科學院社會政策研究中心秘書長唐鈞研究員,請他就以上問題進行解析。
中國的社會養老保險制度的頂層設計存在缺陷
領導文萃:對中國的社會保障制度,越來越多的人感到憂慮,也越來越引起公眾的關注。對此,是否可以認為中國的現行養老保險制度的頂層設計存在缺陷?
唐鈞:中國現行的養老保險制度,從上個世紀90年代改革后就存在著先天的缺陷。這個問題要從養老保險的制度模式談起。
上個世紀中葉以前,發達國家在建立社會保障制度的過程中,養老保險基本上都采用了“現收現付”的籌資方式。也就是說,從正在工作的人那里收取保險費,然后給已經退休的人發養老金,這就是“現收現付”。二戰之后,發達國家紛紛建立起福利國家,和平繁榮的環境,使得整個社會的生活水平和生活質量都普遍提高,人的壽命也越來越長,孩子卻越生越少,于是,老齡化的問題就出現了。老年保障出現了新情況、新問題,社會保險現收現付的籌資模式也面臨著考驗。
如僅從“保險”的角度看,社會保險制度的正常運行主要依靠兩點:第一點,就是靠參加養老保險的人越來越多,新加入的人比退休的人多,這樣才是可持續的。但是老齡化的發展趨勢告訴我們,退休的人會越來越多,而新參加的人則可能越來越少。因此,養老保險制度是否可持續就出現了問題。第二點,就是拿養老保險基金的儲備積累部分去投資,通過投資達到保值最好是增值的目的。如果投資效益好,基金的規模就會越來越大,養老保險制度也就可持續了。
在上個世紀90年代,美國的股票市場正紅火,火到只要投資買股票,就能發財。于是,美國的一些經濟學家覺得,只要把基金拿到資本市場上去運作,養老保險制度就可以持續下去。所以,當時以“個人賬戶”為特點的強制性私人養老基金大行其道,在智利和我國香港地區,都建立了這種模式的養老基金。
當時中國正值社會保障制度改革,在籌資模式上形成了兩派:一派主張延續以前勞動保險制度的現收現付模式,因為改革時已經有幾千萬人要領養老金;另一派主張要學習智利模式,要搞個人賬戶。當然從理論上說,兩種制度都有好處也都有缺陷,于是爭執不下。后來索性采取了折衷的辦法,兩種模式都要。這就形成了現行的“社會統籌與個人賬戶相結合”的制度模式。
領導文萃:這種采兩家所長結合而成的模式運行起來如何?效果怎么樣?
唐鈞:兩種方式各取所長結合而成一種新的模式,從理論上講,似乎很好。但是,有一個問題被忽略了。就是說,在這種模式下,所有在工作的人,不但要拿錢出來供養已經退休的人,同時還要為自己儲備養老金,這實際上幾乎是不可能的。因為無論企業和個人,繳費的能力都有限度。在中國,企業繳費的比例是20%,個人是8%,這個繳費比例在世界上差不多屬于最高的,但實際上很多地方還超過了這個比例,最高的加起來能達到30%多。
然而,即便如此,當年收繳的全部費用拿來支付當年的養老金,仍然不夠。1996年出臺了新的社會化的養老保險制度,到1997年就虧空了50億元,各級財政拿錢給補上了;以后的每年都有缺口,都是財政拿錢補貼。到2011年,這個缺口已經是2272億元,仍然是靠各級財政補貼。
領導文萃:這樣的制度設計還有什么不良后果?
唐鈞:在制度設計時,采用的模式是“社會統籌與個人賬戶相結合”,但是實際上每年收上來的保險費全部拿來給付已經退休的人的養老金還不夠,所以,個人賬戶里一直是沒錢的。這就又引出了1.7萬億“空賬”的話題。
要是換一個角度看問題,可能應該慶幸這1.7萬億元不在賬上趴著。因為上面有規定,社會保險基金滾存積累的部分只能存入銀行,并且以一年期整存整取的利率計息。顯而易見,基金利息是遠遠跟不上通貨膨脹的。如果賬上真有錢,那必然也是虧損。
當然,按照理論設計,個人賬戶積累的資金是要拿到資本市場去運作的。但是從上個世紀90年代以后,國際上的資本市場是動蕩起伏的,最終導致了世界金融危機。中國的股市更是幾經折騰,現在已經處在一種疲軟得近似癱瘓的狀態。在這種情況下,靠用積累的基金投資來保值增值,也不現實。
中國還有中國的特色,如果我們現在把社會保險基金投入股市,那是有問題的。因為中國的股市基本上是一個投機性很強而且封閉的資本市場,A在股市上掙了錢,實際上掙的就是B和C虧的錢。如果說國家運作的養老保險基金進入股市,這筆資金就是所謂的“老百姓的活命錢”,理論上是不能賠的。有人把養老保險基金稱為“國家隊”,試想,全運會賽場來了一個“國家隊”,金牌銀牌銅牌照單全收,那地方隊還怎么玩,只好撤出。但沒有地方隊參加,這又叫什么全運會,“國家隊”自娛自樂也掙不了錢啊。所以,如果小股民玩不過養老保險基金,全不玩了,那養老保險基金又掙誰的錢去?
還有一個問題,當年養老保險制度改革時所謂的“老人”,就是政策規定的1992年以前已經退休的人,大概2000~3000萬人;加上“中人”,就是1992年時還沒有退休但已經工作了多年的人,改革時規定是將他們的工齡視同于繳費年限,但實際上這些人是沒有交過養老保險費或者是沒有足額繳納養老保險費的,但同樣要領取養老金。當然這不能怪他們,計劃經濟時期,這一代人領的工資,實際上并非是勞動報酬,而僅僅是生活費,其他的錢都讓國家拿去搞建設了。從馬克思主義的理論來說,這叫“必要的扣除”。所以不能說“老人”和“中人”沒繳費,他們被“視同”的這些錢,就在國有資產里面。如果國有資產不認這個賬的話,那么這就永遠是一個缺口。所以講這個制度從一開始就給自己挖了一個大大的坑。
領導文萃:既然現行養老保險制度的缺陷是先天不足,那么頂層設計又該怎么做呢?
唐鈞:這些年,我們也在做頂層設計。但是目光都被局限在“保險”的框框里。就是說,一直在考慮,養老保險制度怎么多收錢,少發錢。想通過多收少發來平賬,來彌補窟窿。這個思路我認為是行不通的。因為先天不足就缺了這么大的一塊,再怎么多收少發,要把這一塊補上也是千難萬難的,甚至可以說是沒有可能的。所以真正要做頂層設計的話,必須再提升一個層次,再往上走,走到社會分配這個層次。站在這個層次上看問題,養老保障的問題就不是一個怎么收怎么發的問題了。
國際上有這么一個說法,就是說一個人退休時能拿多少養老金,取決于兩個條件:第一個條件,當這個人退休時,他所在的這個國家能夠生產出來多少社會財富;第二個條件,就是這個國家的執政者愿意拿出多少錢來讓老年人度過晚年。這兩個條件,第一個是要有豐富的物質財富,第二個是要有公平分配的意識。所以,從社會分配的角度來看問題,養老保障不是一個“多收少發”的問題,而是一個怎么分配的問題。
我覺得從中國的國情來講,養老保障制度肯定不能完全靠目前在工作的人繳納保險費來供養退休的人。也就是說,收繳的養老保險費只是其中的一部分。這一塊仍然按現行政策走,該交多少交多少,不夠的就讓政府財政來補貼。在今后若干年內,這樣的方式并不會出大問題。社會政策的一個原則,就是現行政策已經被社會普遍接受,一時不會出大問題的,就要繼續走下去。這個原則稱作“路徑依賴”。對于未來可能出現的問題,則要在盡量地窮盡所有的改革思路之后,選擇對現行利益格局影響最小,最好是各方多贏的方案,在適當的時機出臺改革措施。這個原則,對當今中國的深化改革,恐怕是最需要認真思考的。
延遲退休并不能解決養老金缺口問題
領導文萃:養老問題中,一個很重要的方面就是資金保障的問題。您剛才也提到,我們現在養老保險基金出現了虧空。為了解決這個問題,現在也有各種方案。目前來說,官方最為屬意的似乎是延遲退休,近來公眾對此議論紛紛,您對這一政策有何評價?
唐鈞:現在人社部提出,要延遲退休年齡,主要就是想節省養老金的開支。有專家計算,如果將退休年齡推遲5年的話,每年可以節省200個億,他們想用這個辦法來彌補養老金的缺口,其實這是不可能的。在所有的關于養老保險基金缺口的說法中, 1.7萬億是比較保守的,就算這個數據今后靜止不動了,每年節省200個億,也得85年才能填平缺口,實在是杯水車薪。
更重要的是,延遲5年退休,對中國社會的影響卻是非常大的。最近人民網的一個調查,有93.3%的人都反對延遲退休年齡。當然,網上調查會有其不精確之處,但是畢竟也反映了一個大致的民意吧,至少說明大多數人是持反對立場的。
若要問我的意見,很明確,不贊成。從2004年以來,我反對了8年了。其實,經過這幾年反反復復地折騰,延遲退休的問題已經變得比較復雜,有各種不同的說法。第一種方案就是“一刀切”地延遲退休年齡,立馬延遲到65歲。第二種方案叫做“彈性延遲”,這是學一些發達國家的辦法,在一個相對比較長的時間內,每幾年推遲一歲。時間一拉長,公眾的反應就不敏感了。過了十幾年,同樣能達到原定的目標。第三種方案就是上海的“柔性退休”,實際上就是退休時間或者領取養老金時間可選擇。主要的政策對象是事業單位或國有企業,因為他們是有“編制”的。體制外的企業退休不退休卡得不是很緊,無所謂。體制內單位中,有一些專業技術人員或高級技工,到了退休年齡,但單位覺得仍然需要你,你自己也愿意,那么就繼續簽約。第四種方案就是有些人認為,男女退休年齡不一樣,是男女不平等,所以要拉平男女退休年齡之間的差距。
領導文萃:雖然有目標不同的各種方案,但實際上人保部最關心的問題,是否還是所謂養老金缺口的問題?
唐鈞:對于人社部來講,考慮的就是填補養老金缺口的問題。剛才講過方案中有兩個方案,第一個就是一刀切,立馬都提拉到65歲。第二個就是拉長時間慢慢來,每三年延遲一年,然后若干年以后,也就延遲到65歲了。先講第一個方案,一刀切的方案肯定是不行的。無論是中國還是發達國家,一般來說,藍領階層是愿意早退休的,因為年齡越大對他們越不利。雖然,有人說現在自動化、信息化程度高了,體力勞動不像以前那么繁重了,但是現在工作的緊張程度,還有勞動強度,其實比之以前有過之而無不及。所以對于藍領工人,可能女性到40歲以上,男性50歲以上就力不從心了。同時,在企業里,年齡偏大的工人地位也是在下降的,因為他們的工作效率下降了。所以企業也巴不得他早退休。于是,在雙方合謀之下,早退休的現象是普遍存在的。弄個所謂的“有毒有害”,欺上瞞下的,就退休了。至于政府,因為企業的效率跟地方政府的政績是直接相關的,所以地方上對這個問題的態度是眼開眼閉。尤其是中西部地區,現在支付的養老保險金可能50%~60%都來自中央財政,所以地方上樂得大方。
現在的平均退休年齡,前兩年講是53歲,最近聽到的一個可靠的說法, 51歲。很多人拿早退休來作為延遲退休的證據。但是這個數據真正告訴我們的恰恰相反:試想,現在連60歲或55歲退休都做不到,再往后推5年,哪里有什么可行性和可操作性。
如果說藍領工人不能提前退休,可能會遭遇更大的麻煩,單位不知什么時候找個借口就不再跟他們續約了。這樣的話,一旦失業,沒了經濟來源,但養老保險費還得交,這過的是什么樣的日子?如果定要強制讓單位留人,而且要留到65歲,也有問題,因為這對企業而言,不又回到國企改革以前的狀況了嗎?從某種意義上說,國企改革不就是把“4050”當作“冗員”給下崗分流了,才有了起死回生的奇跡?
還有一個問題,就是10年以前我們稱下崗失業的這批人叫“4050”,他們下崗失業之后在拿最低生活保障金,熬了差不多10年了。當年轉制并軌的時候,他們是交了養老保險費的,現在到了拿養老金的時候了。當年的“4050”,現在正好“5060”。這一批人有2000~3000萬?,F在再往后推5年,這些人肯干嗎?光想節省養老金,不考慮這些問題,絕對是不行的,因為跟著就是政治風險。天天叫“維穩”,怎么能自己跟自己過不去呢?
領導文萃:與延遲退休相關的還有一個問題就是就業,有觀點認為延遲退休對就業的影響很大,對此您如何看?
唐鈞:雖然近年來我們聽的比較多的是中國的老齡化程度越來越高,但實際上現在恰恰是中國勞動力最豐富的時候,大概有9億勞動力。我們社科院社會學所在2008年做了一個大樣本的調查,然后在2009年的《社會藍皮書》中披露,失業率大概在9.4%上下。這一下引起了軒然大波,權威機關出面反對,但這個數字跟世界銀行的估計是大體吻合的,世行估計中國有1億人處于失業或不充分就業的狀態。
實際上,目前中國失業問題是頭等大事。從經濟學的角度講,社會分配有初次分配和再分配。對現在的工薪階層來說,初次分配還是養家的最主要的經濟來源。如果失業了,就等于失去了參加初次分配的資格,只能靠再分配,那么一般來講,你就是窮人了,也基本上處于社會的最底層了。
關于退休對就業的影響,還可以用一個數據來說明?,F在人保部的一般口徑,都是每年新增的勞動力有2000萬左右,但能夠提供的新增工作崗位只有1000~1200萬個。這些新增工作崗位里面,大概有300~400萬個屬于“自然更替”。什么叫“自然更替”呢?主要就是退休。所以說,如果說把退休年齡往后推,那么意味這300~400萬個崗位就沒了。
所以,從這幾個方面考慮,一刀切的推遲退休年齡,肯定是行不通的。
領導文萃:現在不行,那么是否可以在若干年以后就會成為需要呢?
唐鈞:我原來也是這么想,但是后來發現,事情可能不是這么簡單。雖然我們現在把老齡化講得很可怕,也就是說到2040—2050年之間,中國的老年人口能達到4個億,占到總人口的30%左右。但是,中國是個人口大國,30年后人口絕對數的預測數字告訴我們:即使到老齡化高峰,中國16~60歲或65歲的勞動年齡人口的人數仍然有7~8億。從比重上看,已經小了很多,大概只有50%多一點。這與我們期望的和可能達到的經濟規模相比,我們的勞動力并不缺乏。
但是,中國的勞動力人口有一個缺陷,就是年齡結構偏高,勞動力的平均年齡偏大。如果說,我們把退休年齡推遲到65歲,那么就會使勞動年齡人口的平均年齡更偏大。
所以,我現在得出的結論是,對中國來說,推遲退休年齡是沒有必要的。同時,我們還要考慮,現在講“轉變經濟發展方式”,其中就包括提高自動化、信息化的程度、服務業向高端發展以及資本輸出,等等。其實,這些經濟發展方式背后的潛臺詞就是用人越來越少??匆幌掳l達國家從上個世紀80年代至今的發展軌跡,一個顯著的特點就是失業人口日益增長,而這正是造成發達國家經濟不景氣的主要原因之一。我覺得,從今往后,就業問題始終會是中國的頭等大事,對中國社會的影響,遠比養老問題大得多。
既然中國毋需推遲退休年齡,所以前面所講的“拉長時間慢慢來,每三年延遲一年”的“溫水煮青蛙”方案,也就沒有必要登臺亮相了。
至于上海的“柔性”方案,是個好方案。因為這項政策另辟了“退休時間可選擇”的蹊徑。勞動者到了法定退休年齡,單位需要,個人愿意,就可以繼續簽約。還有一條很重要,就是公務員不在此例。不管怎么說,組織部門就是有遠見,早就有55歲及以上的干部不再擔任實職的規定。但即便如此,如今政府部門已經在為日益增長的“調研員”、“巡視員”位子如何分配而發愁。
還有“男女平等”方案,其實也不能一而概之,籠統地講男女平等,因為女性這個概念之下,也是分階層的,也有藍領、白領和紅領(官員)之分,利益不同,立場也就不同。如果將所有女性的退休年齡都提高到60歲,繼而再提高到65歲,估計也會有70%以上的女性會不樂意的。
領導文萃:從國際上的經驗看,一些發達國家采用延遲退休的政策,您是怎么看?
唐鈞:從國際經驗看,在上個世紀90年代,因為老齡化程度越來越高,發達國家都采取了延遲退休的政策。當時已經老齡化的國家,基本上都是幾百萬、幾千萬人口,老齡化到了一定程度,就會產生勞動力短缺的問題。所以,延長本國勞動者的退休年齡,就成為一種社會政策的時尚。比較有趣的是土耳其,也跟風推遲了退休年齡,但后來發現勞動力并不缺乏,于是又恢復了原來的規定。
領導文萃:當時那些國家采取延遲退休的政策有沒有節省養老金的考慮?
唐鈞:這是問題的關鍵所在。應該說,當時這些國家采取推遲退休年齡的政策,目標并不是為了節省養老金。它們基本的政策思路是:不管你哪一年退休,以人均預期壽命計算,所得到的養老金的總額是差不多的。越遲退休每月拿的錢越多,總的來講至少在總量上誰也不會吃虧??赡芡硗诵莼蛘咄眍I養老金,最后得到的總額還更多。同時,壽命越長,超過人均預期壽命越多,得到的養老金總額也就更多了。
當然,到了最近幾年,有點不同了。推遲退休年齡是因為歐洲主權債務危機,實行緊縮政策。在緊縮的名義下延遲退休年齡,確實有節省養老金的考慮。但是,緊縮政策似乎并沒有使歐洲國家走出困境。我們看到的是,越來越多的歐洲國家正走向經濟崩潰的邊緣,現在西班牙又開始要吃救濟,下面可能還有意大利……所以,法國大選,奧朗德就提出要把2010年延遲到62歲的退休年齡恢復到以前的60歲,最后他贏了。
還有一點國內關注的不多,但其實很重要。發達國家可以采取強行通過延遲退休的法案,有其社會基礎。因為發達國家的階級階層結構與中國不同,他們是以中產階層為主,以白領為主,大約占到60%~70%,所以能夠獲得多數通過。中國的階級階層狀況恰恰相反,70%以上是藍領。
簡單地說全世界都在搞延遲退休,這絕對是一種誤導。中國仍然是發展中國家。發展中國家的退休年齡基本上在50~60歲之間,有幾個是采取了延遲退休的?仔細分析,這是有客觀原因的。再說,“金磚國家”有幾個采取了延遲退休的?往前數,“亞洲四小龍”有幾個采取了延遲退休的?發達國家熱衷延遲退休,實際上是被逼無奈。從結果看,他們的經濟也并沒有因此而好轉。
領導文萃:解決養老問題,國際上提出了養老保障多元化的思路,如何看待這樣的思路?
唐鈞:是的,養老保障多元化講得最多的,就是所謂的“三支柱”理論。第一支柱就是國家提供的基本養老金,相當于我們講的“社會統籌”;第二支柱是補充養老金,我們叫企業年金,實際上就是“個人賬戶”;第三支柱是個人的養老儲蓄。美國采取了這種政策,就是說,每個月你可以往銀行里面專設的“養老賬戶”中存錢。上世紀90年代,每人每月最多可以存2000美元,免個人所得稅。但是,將來提取時,還是要交個人所得稅的。這項政策的目標是促使人們儲蓄,在中國似乎沒有必要。再到后來,國際社會保障學界還提第四支柱,就是社會服務或社區服務。
第一支柱和第二支柱我們現在也在做,但做的不好。我們的第一支柱,基本養老保險就是“社會統籌+個人賬戶”,收繳的社會保險費太高,所以大多數企業也就沒有能力來做第二支柱,即企業年金了。
中國特色的養老制度建設之路需要多方面共同發力
領導文萃:那我們怎么才能走出有中國特色的養老保障之路呢?
唐鈞:改革的方向應該明確,第一支柱就是現收現付的基本養老金,全國人民不分身份、職業,都以中華人民共和國公民的資格繳費參保,由政府負責保障基本生活需求。在這一塊,要講公平,從國家領導人到偏僻山村的老農民,待遇應該差不多?;旧钚枨笫强梢远康?,按生活必需品來計算,然后有地區差別,再按物價指數每年調整。
基本養老金還要考慮“路徑依賴”:一是考慮現行政策,目前是社會各階層按現行政策各交各的費,收繳的費用用于支付養老金支出,不足部分由財政補貼,也可以考慮用國有資產的收益直接補貼。現在的情況是:城市職工養老保險財政每年補貼2200多億元。但老百姓不清楚。養老保險基金有窟窿就懷疑政府是否挪用了,所以干脆將“暗補”改為“明補”。
二是考慮現行城鎮職工養老保險制度的給付標準,平均下來是每人每月2000多元。2005年,我在全國7個城市做過基本生活標準的調查,最高的上海是1100多元(包括教育),北京是900元左右(包括教育、供暖)。如果是三口之家,上海是3300元,北京是2700元。當然,7年之后,物價上漲了,人們對基本生活需求的概念也在變化,可以再作調查。但以當時的標準估算,現在大約也在2000元左右,也許會更高一些。這是城鎮居民的標準,農村居民可以以此為基礎加以調整。對于農村居民,還須考慮:保留承包地的是一種標準,放棄承包地的是另一種標準(應該接近城鎮居民的標準)。
在基本養老金之外,還應該有補充養老金,各人根據自己的需要和能力,參加補充養老保險,或稱職業年金。這一塊,由政府立法監督,但由市場運作,企業和職工自愿參加。政府指定有資質的銀行、保險公司或其他金融機構參與運營,單位按職工的意愿選擇承保機構,并可以退出和重新選擇。這樣的分散的“非國家隊”的社會保險基金,就可以參與資本市場的運營了。
為了保證企業的繳費能力,可以考慮將現在的住房公積金合并到補充養老金中。這樣也可以給運營補充養老金的機構多一條投資渠道,即讓參保者按揭買房,從實際情況看,凡買房自己住的貸款者,基本上沒有不還錢的。
領導文萃:您說的設想都很好,但實現起來是否有很大難度?
唐鈞:很有可能。但即便如此,我們也不要輕易地就在延遲退休年齡上做文章。如果按照現行模式做下去,實際上也是“社保收費+財政補貼”,在現收現付之外,略有結余。這樣的模式,在若干年之內還是不會出現大問題的。
如果國家不想用財政補貼的方式,我的主意就是把資金投到壟斷行業和壟斷企業中,由政府給出最低利率,當然起碼是要高出CPI。再說,“老人”和“中人”的“必要扣除”,本來就在國有資產里面,讓國有資產“出血”,理由完全正當。只有這樣,滾存積累的資金才能有出路,才能保值增值。
另外,就是寄希望于中國的住房政策,如果住房政策不再像現在這樣亂來,能夠逐漸走向正軌,將來就可以考慮在“居者有其屋”的背景下,再加上“以房養老”,因為住房的保值增值功能是最好的。
領導文萃:如果實現了以上的設想,有沒有可能實現中國養老保障制度的可持續發展?從整體考慮,譬如在老年服務方面,我們是否還應該再多做些工作?
唐鈞:從資金上來講,實現了以上的設想,我覺得基本上就可持續了。但老年保障其實還有一個問題,就是服務照料的問題。老年人的需求至少有三塊:第一塊是資金,要有經濟來源;第二塊是要有人提供服務照料;第三塊是要有親情慰藉。后面兩塊我覺得最好的辦法是跟家庭照顧結合起來。中國本身有“孝”文化的傳統,中國人的家庭觀念都還比較強。雖然子女照顧父母是天經地義的事情,但有一個現實問題,就是如果子女回家照顧老人,就沒了收入,生活就成問題了。
怎么解決這個問題?我提出一個思路。我覺得,可以讓一部分人提早退休,譬如50歲就退休,女兒退休回家去照顧父母。然后,政府給你發一份補貼。用這樣一種方式,既解決老齡化的問題,也解決就業的問題。
我的想法也是“彈性退休”,但并非只是一味地往后“彈”,也可以往前“彈”,強調的是可選擇。如前所述,給個人選擇的機會:一般的職業中,創造物質財富的正式的就業崗位,可以主要讓年輕人去干;提供服務的非正式的就業崗位,可以主要讓中老年人去干,包括回家照顧父母。專業技術性的職業中,譬如醫生、教師,也可以在50~60歲之間選擇退休,然后再到私立醫院(診所)、私立學校去繼續工作。在就業上給人自由度大一點,市場化的選擇性機制更多一點,中國人的就業質量和生活質量就會更好一點。
事實上,現在政府也想做好老齡工作,也不是舍不得花錢,在一些地方,在這方面花的錢七七八八加起來也不少,譬如倡導社區服務。但是有一個基本的中國國情,與費孝通先生說的“差序結構”相關。中國人習慣向親屬而不是向社會求助,除非迫不得已,不會輕易接受非親非故的人提供的服務。我們從80年代中期一直在講“社區服務支持下的居家養老”,但除了一些“窗口社區”之外,在大部分社區這還是一句空話。我覺得最經濟、最可行的還是讓家里人回家去照顧老人,政府給他們解決經濟來源問題。這樣,也滿足了老人親情慰藉的需求。
領導文萃:家庭服務是否也應該得到社會的支持?
唐鈞:當然,這也離不開社會支持。第一,在社區這一塊,應該有社會工作者組成的管理和評估小組。也就是說并非你回家照顧老人,政府發錢就拉倒了。政府要通過社會工作者對你的服務進行評估,要看你服務得好不好,老人滿意不滿意,這是橫向的基層社區要做的事情,目標是保證養老服務的可及性。然后,還要有一個縱向的自上而下的社會組織體系,負責養老服務的專業化。這些社會組織中不但有社會工作者,還要有醫務人員、營養師、康復師、心理咨詢師等與養老服務相關的專業人士,促使養老服務專業化。在家照顧老人的子女,領了政府的錢,那么每個星期恐怕要有2~3天出來參加學習,由專業人士來教你,怎么為老人服務,這其實是很關鍵的,可以全方位地提高養老服務的專業水平。
如果說家庭養老服務能夠做下去,就會有人覺得在為自己的父母親服務之外還有余力,學了專業知識也想有更大的用武之地,那么這個時候他會想到要去街坊鄰居間為別的老人服務。如果他在為自己父母服務時有好的口碑,社區再給予組織上和經濟上的支持,真正的社區服務才能普遍開展起來。
我們想一想,尤其在廣大農村,怎么去為老人提供社會服務,這其實是挺困難的。目前大多數農村敬老院的水平一直都不高,有吃有喝,勉強活著就不錯了。所以我覺得,以上的設想可能是一個出路,是一種最經濟的服務模式。
當然,大多數人總會有生活不能自立或不能完全自立的情況,這就要入住老人院。但要考慮,在中國,大多數退休人員都是中低收入者,不可能支付高額的服務費用。所以,非贏利經營的養老機構是未來發展的方向,可惜“十二五規劃”中沒有把這一點寫進去。還有,即便是按成本核算,還是會有一部分老人支付不起費用,這就又需要政府“出血”了。當然,也可以通過社會捐款和慈善事業的渠道解決一部分問題。
對老齡化中國的養老保障,不論從政策上、從技術上,還是從方式方法上,我還是持樂觀態度的。問題在于政府一定要頭腦清醒,一定不要把局部的、部門的乃至個人的利益看得很重。只要政策對路,人口眾多的中國是可以安然度過老齡化高峰的,也可以比較妥善地解決就業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