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華平

【√】這起兩年前的疑案,最近因為一起腐敗大案的案發,漸漸浮出了隱藏在它背后的權力魅影
兩年前轟動寧波的“合同龍鳳胎”事件,最近又被當事人之一的寧波現代實業有限公司(下稱現代公司)董事長徐飛龍舊事重提。
“合同龍鳳胎”事件,是指2009年年底現代公司和寧波新華聯商廈有限公司(下稱新華聯公司)之間的一起真假合同案。兩年多時間里,原告方徐飛龍以“偽造合同”、“合同詐騙”等多項訴由向法院提起民事訴訟,要求法院撤銷合同并追究新華聯公司的責任,法院一、二審均判決其敗訴;他也曾向當地公安提起刑事控告,至今仍未立案。
“當權力介入后,原本‘清爽的刑事案件才會如此復雜起來。”徐飛龍認為,情勢如此困難,很有可能是因為背后的權力干預。而最近在寧波發生的一起警界巨貪被查的案件,則證實了徐飛龍這種感覺。
真假合同價差逾5000萬元
將時間撥回到2009年11月13日。現代公司董事長徐飛龍代表剛大學畢業的兒子徐鐵軍與新華聯公司簽訂了一份《房產(場地)租賃合同》。合同約定:徐鐵軍名下的位于寧波新華聯商廈所在地的中山東路181號01-21號、面積258.88平方米的商鋪,續租給新華聯公司,每年租金250萬元,租期12年。
新華聯公司派了一位李姓代表到場,雙方對合同約定的事項均表態認可。在徐飛龍簽字以后,李姓代表表示他不能代董事長簽字,需要將合同帶回公司,讓董事長蓋章簽字,隨后便取走了一式兩份的合同文本。
當時徐飛龍比較信任對方,就讓對方將合同帶走了。他們的合作由來已久,徐飛龍名下的中山東路181號01-07和01-13兩處商鋪,早在8年前就租給了新華聯公司。可是,從街頭賣皮鞋開始在寧波打拼了30年的徐飛龍即使閱歷廣泛、經驗豐富,也未能估計到這次居然會出這么大的亂子。
簽約后半個月過去了,徐飛龍不見新華聯公司將答應簽好的合同拿來,才終于發覺不太對勁。他向新華聯公司催問未果,12月11日,徐飛龍將情況報告給了寧波市工商局市場合同管理處,要求敦促新華聯公司送還合同。
12月16日,市工商局合同處通知徐飛龍前往拿取合同書(復印件)。徐飛龍到場后發現,眼前的合同文本和原來的文本在外形和內容上都有很大變異:外形變了,合同所用紙張明顯經剪裁而“瘦身”,原來標準的A4紙變窄了許多,蓋在合同兩頁邊緣處的騎縫章不見了蹤影。
更使徐飛龍大吃一驚的是,合同第一頁已被調換,內容完全被篡改,被改動的條款、措詞,達8處之多。最重要的是租賃價格,原來為1處房產(01-21號)、每年250萬元,變成了5處房產、每年共計145萬元。合同甲方的徐鐵軍一人,變成了徐鐵軍、徐飛龍、現代實業公司三方。另外,出租日期、付款方式等,均有改動。
兩者相比,按12年的租期計算,總租金相差竟達到5460萬元。原先預計的7200萬元租金收入,經此一變,縮水成了1740萬元。
徐飛龍大為驚怒,指斥新華聯公司偽造了合同,新華聯公司則堅稱合同真實有效。
氣憤難平的徐飛龍將此事爆料給浙江省當地媒體,2010年1月前后,當地多家紙媒報道了這起真假合同事件的糾葛,稱其為“合同龍鳳胎”、“貍貓換太子”。此舉又在日后引起了新華聯公司指控徐飛龍等三方“名譽侵權”的反擊,拉開了至今未息的訴訟序幕。
報案和起訴接連碰壁
涉及如此重大的內容變動和文本改動,徐飛龍在咨詢了相關法律人士后,認為對方涉嫌偽造合同、合同詐騙,選擇了向寧波市海曙區公安分局報案。這次報案,一拖至今,轉眼已超過兩年半。徐飛龍告訴記者,該案仍未立案。
據悉,海曙區公安分局受理后,將此案報至寧波市刑事科學技術研究所作文件檢驗鑒定。徐飛龍一度對鑒定抱有信心,但結果卻出人意料。2010年2月2日,該所作出鑒定,結論為:該《房產(場地)租賃合同》兩頁打印文件沒有差異。
因此,海曙區公安分局沒有對此正式立案。
不久后,徐飛龍連同兒子徐鐵軍和現代實業公司一起收到了海曙區法院的應訴通知書,原來,因為他們的爆料,浙江當地媒體和網絡轉載大肆報道了這個事件,引起新華聯公司的不滿,進而起訴他們侵犯了其名譽權。
面臨警方不立案并多次建議徐飛龍“應找法院解決”的態勢,徐飛龍無奈選擇民事訴訟渠道來維權。為了針鋒相對,徐飛龍也在海曙區法院起訴了新華聯公司,請求法院判令新華聯公司返回原物(即根據合同而被租賃的、及由此被新華聯公司迅速轉租的5處場地)。法院受理后,對新華聯公司起訴徐飛龍方面的名譽侵權案,裁定中止審理。
2010年12月,海曙區法院一審開庭審理此案,雙方爭議焦點在于所簽訂合同是否真實有效。
經審理,法院認為,按照寧波市刑事科學技術研究所作出的文檢結果,該合同二頁打印文件“文字清晰,布局合理”、“沒有差異”,可以否定合同造假的可能。因此,合同依法有效,雙方應按照合同約定履行各自的義務。
審理期間,徐飛龍提出,該合同為新華聯公司單方面偽造,其本人從未接觸該合同文本,因此,徐飛龍要求對合同文本中是否有他的指紋、合同紙張是否經裁剪等進行新的鑒定,但法院認為,這樣的鑒定不足以推翻寧波市刑事科學技術研究所的鑒定結論,而不予準許。法院判決駁回徐飛龍等要求新華聯公司返回原物的訴訟請求。
一審敗訴,徐飛龍方面上訴至寧波市中級法院。
二審中,徐飛龍的訴訟代理人、浙江思源昆侖律師事務所主任呂思源認為:圍繞合同真偽,寧波市刑事科學技術研究所的鑒定結論并沒有作出本案爭議合同的第一頁和第二頁為同一份合同的同一性認定,一審法院以公安機關用于刑事偵查的鑒定作為合同成立的證據顯然不妥。合同文本兩頁的字體大小、行間距、打印方向等技術指標一致,只能說明兩頁文本可能是由同一部電腦打印而成。而該合同前后兩次文本的擬寫和打印本來就是均由新華聯公司完成的。
為此,徐飛龍向寧波市中院提出重新鑒定。市中院同意,并委托公安部進行鑒定。2011年4月18日,公安部出具公物證鑒字[2011]1684號檢驗意見書,結論為“二頁文本分別與A4、B5規格的紙張對比檢驗,發現二者尺寸不同”,但“無法確定具體的裁剪方式”。
同時,徐飛龍向市中院提供房產評估報告5份,證明涉案房產價值5200萬元,而被偽造的合同約定的年租金145萬元不到房屋價值的3%,遠遠不到租金一般應達到房產價值的10%-20%的慣例,明顯不合常理。而早在2001年6月18日,徐飛龍名下2處場地出租給新華聯公司的年租金為115.56萬元,而現在“約定”的5處房產年租金居然共計才145萬元,嚴重不合常理。
徐飛龍對二審抱以很大希望。但出乎意料的是,2011年6月3日,寧波中院作出判決:駁回上訴,維持原判。
報案和起訴接連碰壁,徐飛龍一度感到無所適從。
誰料不久之后,謎底竟不期而解——隨著稍后寧波市一起令人震驚的官場腐敗案件的掀開,警方處理和法院審理本案的內幕驀然浮出水面,徐飛龍又重燃了信心。
警界巨貪被查牽出本案內幕
徐飛龍告訴記者,早在他向警方報案而警方一直未予立案之際,就有公安方面的人士悄悄告誡他:無論鑒定結論,還是報案結果,為什么均對徐飛龍不利,是因為有“內鬼”在起作用,“所以,你這案子很難”。畢竟,在寧波土生土長并打拼30余年的徐飛龍并不缺少人緣,一些有關本案的敏感信息不時傳入他耳朵里,他也漸漸相信,有人在幕后操縱。
事情終于在2011年9月1日發生了變化。《寧波日報》報道:8月31日,政協第十三屆寧波市委員會第七十三次主席會議通過決議,時任寧波市公安局第一副局長的賀富昌因涉嫌受賄被刑事拘留,決定撤銷其政協委員的資格。日前,《方圓》記者從浙江省檢察院與寧波市檢察院采訪證實,賀富昌受賄案已經由寧波市中級法院開庭審理,目前尚未判決,據悉,涉案金額高達1700萬元。
那么,賀富昌的落馬又怎么和徐飛龍的合同糾紛扯上關系了呢?
原來,直到賀富昌落馬,有了解內幕的寧波公安系統相關人士才“有膽”明確告訴徐飛龍:2009年12月在徐飛龍向警方報案后,賀富昌曾三次“關照”下屬相關官員“不得立案”。而由警方負責的對合同文本的技術鑒定,亦自在賀的掌控之中。
可能是受到賀富昌案發的鼓舞而終于消除了某種顧慮,關于現代公司與新華聯公司糾葛的內幕信息,越來越多地泄露出來。
曾讓徐飛龍百思不得其解的民事訴訟為何一敗再敗,相關內幕信息也有提及。個中故事令人唏噓。
據徐飛龍說,在二審中,寧波市中院受理本案的合議庭經審查后,本來考慮改判海曙區法院的一審判決,主要理由是,公安部的鑒定結論事實上肯定了合同文本存在裁剪而只是對裁剪方式未予確認,同時在經濟發展迅速的寧波,幾處位于市中心黃金地帶的商鋪,其租賃價格在十來年后竟大幅倒掛,實在不合常理。但當合議庭將改判意見上報該院某負責人后,該負責人明確不同意改判。合議庭成員原二比一的改判意見,便悄悄回到了一比二,于是維持原判的判決最終被下達。
《方圓》記者兩度赴寧波求證此說的真實性,在承諾不透露其身份的前提下,相關人士予以默認證實。法院系統人士還告訴記者,全國法院實行合議庭負責制的要求已經提出多年,但在基層司法實踐中,如果有法院領導干預,合議庭負責制往往成為一紙空文。
在掌握了相關內幕信息以后,徐飛龍開始尋求更多途徑維權。他說,民事、刑事,對他而言,就像“兩條腿”,將一直走下去,直到本案真相大白。
2011年6月23日,徐飛龍向寧波市檢察機關申請民事抗訴。海曙區檢察院委托北京華夏物證鑒定中心進行合同文本鑒定。2011年11月21日,“北京華夏”出具《司法鑒定意見書》,得出鑒定意見:對現有送檢材料檢驗分析,傾向認為,檢材兩頁“不是一次性打印形成”。
有了解本案詳情的法律界人士認為,對于該合同文本的鑒定,從第一次鑒定的完全否認偽造,到第二次鑒定的基本肯定裁剪,到第三次鑒定的直接明確變造,這是不受權力干預或官場影響后鑒定結果越來越真實的體現。
寧波市檢察院對徐飛龍要求的民事抗訴申請進行了嚴格審查。2012年5月下旬,寧波市檢察院向浙江省檢察院提請民事抗訴。
近日,徐飛龍向海曙區檢察院遞交了書面申請,要求就新華聯公司涉嫌合同詐騙一案,對當地公安進行刑事立案監督。
徐飛龍說,不知賀富昌的倒臺,是否會使得多年的爭訟進入一個新的階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