適逢其時的某個倒霉蛋

蘭榮杰

【√】不能合理預見的后果，最好采取保險、慈善等方式補救，而不能歸責于適逢其會的某個倒霉蛋

34歲的司機張文軍，駕駛超載110噸的掛車，壓垮北京懷柔某橋梁，獲刑四年，另需賠償?shù)胤秸?556萬元。簡單的一串數(shù)字，離奇的一個案件，在網(wǎng)絡(luò)上引起討論無數(shù)。然而七嘴八舌之中，對法院判決贊同者少，質(zhì)疑者多。反對的聲音主要有三種：一是懷疑橋梁本身是豆腐渣，張文軍無非是倒霉路過，不幸成為代罪羔羊；二是認為賠償金額過高，一個打工仔一輩子也賠不起；三是認為超載乃體制痼疾，兼之張文軍是受車主之命超載，嚴懲其個人屬于治標不治本。

然而對于法律人，另一個深層次的問題可能更有意思：假設(shè)橋梁質(zhì)量沒有問題，張文軍是否當然應(yīng)該坐牢、賠錢？

殺人償命，欠債還錢，這是刑事、民事法律制度的根本原則。客觀上看，張文軍違規(guī)超載導致大橋垮塌，造成大橋業(yè)主的巨額經(jīng)濟損失，如果不處罰，一則不能補償業(yè)主損失，二則不能懲前毖后，顯然有損法治。然而問題在于：不管是刑法還是侵權(quán)法，都不僅以客觀損害后果為責任要件，一般還需要以行為人的主觀過錯為前提。主觀過錯分為故意和過失，都以對損害后果的合理預見為前提。如果行為人不能合理預見某種后果，自然無法采取相應(yīng)的預防措施，因此最終損害的發(fā)生屬于意外事故，除法律有特殊規(guī)定外，行為人一般不必承擔任何責任。具體到本案中，張文軍雖有超載的過錯，但是對于垮橋的后果，卻不見得能夠合理預見，因此其主觀過錯尚存爭議。

作為持證駕駛員，張文軍顯然知道——至少是應(yīng)當知道——所駕車輛的法定載重上限，也明白禁止超載的交通法規(guī)。而且被壓垮的橋梁兩端有明顯的限重標志，張文軍對此卻視而不見。在這一點上，認定其主觀過錯當無異議。但是，超載的過錯并不必然導致對垮橋后果的合理預見。實際上，一些眾所周知的日常經(jīng)驗，更可能使張文軍形成截然相反但又合情合理的判斷。

首先，交警對待超載的習慣手段是罰款而非卸載。于是駕駛員容易形成一種認識：超載僅僅是違反交通法規(guī)，但是一般并不導致安全隱患和道橋損壞，否則交警就應(yīng)當采取強制卸載措施。換句話說，因為執(zhí)法者的縱容，貨車駕駛員逐漸形成一個經(jīng)驗性共識：法定的車輛及道橋承載限制都遠低于實際承載能力，主要是為交警罰款而設(shè)定，而非為交通和道橋安全設(shè)定。既然如此，對于駕駛超載車輛上路的張文軍而言，也許可以合理預見罰款的后果，但卻很難預見壓垮橋梁的后果。

另一方面，正如眾多網(wǎng)友指出，同樣一車貨物，不能損壞鋼板和橡膠制成的卡車，卻把鋼筋混凝土筑成的橋梁壓垮，不免有些違背常識。對于一個貨車司機而言，判斷道橋承重能力的標準一般不會是機械的數(shù)字，而是輪胎變形的程度和轟下油門之后的動力。如果車輛行駛正常，很難想象有人會預見——哪怕是一丁點的揣測——橋梁垮塌的后果。

最后，一個必須關(guān)注的現(xiàn)實是，張文軍是受到車主的命令才超載上路。作為一個打工仔，如果老板有令，我們顯然很難合理地期待他會以超載為由拒絕上路——尤其是在考慮前述理由的基礎(chǔ)之上。刑法上的“期待可能性”理論就是源于一個類似的案例，即馬車夫受命駕駛一匹經(jīng)常發(fā)狂的“癖馬”，結(jié)果撞傷路人。法官認為，不能期待馬車夫會甘冒失去工作和飯碗的風險拒絕主人的命令，因此判決車夫無罪。

不管是刑法和侵權(quán)法，其根本功能除修復遭到破壞的特定社會關(guān)系外，更著眼于對當事人及社會公眾的警示。換言之，殺人償命也好，欠債還錢也好，既要處理當前案件，更要關(guān)注長遠，避免當事人和他人重蹈覆轍。正是因此，除去個別特殊條款外，刑事責任和侵權(quán)責任都以行為人對損害后果的合理預見為前提。不能合理預見的后果，就如地震或海嘯導致的損害，屬于超越個體控制范圍的意外事件，最好采取保險、慈善等方式補救，而不能歸責于適逢其會的某個倒霉蛋。而判斷能否合理預見的標準，主要不是看是否違反法定規(guī)則，而是訴諸常識，以一個正常人的標準，設(shè)身處地地考察他在特定情況下的選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