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靜
哈爾施塔特名字中的“Hall”可能源自古克爾特語的“鹽”。在歐洲大陸上,波羅的海南岸是泥岸,漲潮退潮之間海岸線相距常達數公里,不適宜曬制海鹽。德國、波蘭雖然都有規模巨大的巖鹽礦床,但深埋地下,不易開采。所以古代歐洲的食鹽基本上都是在地中海地區生產,從意大利翻越阿爾卑斯山,經奧地利西部通往德國和歐洲大陸中北部。薩爾茨堡便在這條“鹽路”上,原意就是“鹽路上的城堡”。
哈爾施塔特鎮,一個由古老的鹽礦衍生而來的村落,有什么可山寨的呢?
首先我要說,今天的我們有些愧對“China”這個詞。關于現代英語中“China”一詞的起源有五種說法:一說是,來源于波斯語的“Cini、Cinistan”,意為光明之國;一說是,來源于古印度梵語的“Cina”,原意為智巧;一說是,來源于希臘語和拉丁語中“Seres”,意為絲綢;一說是,來源于古羅馬時期的“Cin”,即當時中國的自稱“秦”;一說是昌南的音譯,即景德鎮,為瓷器的代稱。無論是哪種說法,都伴隨著中華文明的聲名遠播,也說明我們祖上的確闊過。
在公元前5世紀中葉,希臘的帕特農神廟內有一座女神像,身著透明長衣,質料柔軟,有學者認為這種細薄的衣料是亞麻,但更多的考古學家認定,這種極細的纖維就是出產于中國的絲綢。在古代羅馬,絲綢制的服裝就已成為當時貴族們的高雅時髦裝束,按黃金論價。羅馬帝國因進口絲綢流失了大量的黃金,曾經有“絲綢西行”、“黃金東流”的說法。提庇留大帝曾下令禁止男子穿綢衣,以遏制奢侈之風。哲學家們把對絲綢的狂熱當成是西羅馬帝國衰亡的象征。絲綢在西方的流行歷經千年,到1851年英國舉辦首屆世界博覽會時,浙江商人徐榮村選送的“榮記湖絲”,一舉獲得維多利亞女王親自頒發的金獎,成為中國第一個獲得國際大獎的民族工業品牌。
而“瓷”的史話,開自漢唐,歷經宋元,盛及明清。盡管早在商代,就有原始青瓷出現了。同絲綢一樣,瓷器在西方上流社會的價值,堪稱“白色的金子”。陶瓷自宋朝起,就開始向歐洲和南洋諸國輸出。到了明朝,陶瓷的制造工藝和藝術水平已在世界上獨占鰲頭。而據估計,在清朝雍正年問,約有2500萬件中國瓷器運往瑞典,統稱“外銷瓷”。這些外銷瓷的風格和題材多按外國人的喜好來定制,在形式上,亦有迎合歐洲人飲食起居習慣的創新,比如接胡子渣的剃須盤,暖湯的溫盤,喝水的馬克杯等等。
由此看來,“China”這個詞,自古就是與絲綢貿易的盛況和中國瓷器的精致聯系在一起的。“絲綢之路”這一學術名詞在19世紀由德國地理學家李希霍芬(FerdinandyonRichthofen)提出,德語民族素有以主要貨物命名“商貿之路”的傳統,比如“琥珀之路”、“鹽路”。不幸的是,我們因此露盡了富。當鴉片撬開了國門,這個野蠻的“外來文化橫的切入”(柏楊語),震蕩了中國幾千年的醬缸,把中國人的驕傲震得蕩然無存。我們在黑乎乎的醬缸中摸爬滾打了一個世紀,出來就看見佛羅倫薩的小販們守著五顏六色的皮制品,對我們擺擺手,急急忙忙地撇清:“notmadeinChina”(非山寨品)。
風水輪流轉。我們被打劫得家徒四壁,接著就被描述為不尊重科學,也不重視技術的現代野蠻人。璀璨的中華文明對世界的影響,在很多時候被刻意忽略掉。于是有人以行西方之制、穿西式之服、吃西式之餐、用西式之具、住西式之屋為榮。
我一覺醒來,還是不甘心,這個哈爾施塔特鎮有什么可山寨的?
我沿著湖邊漫步,心想,大概是為了異國情調吧。
起初關于“異國情調”的討論是放在伏爾泰宏大的世界史觀框架下的,異國情調是與歷史相對的觀念,超出本國一脈相承的歷史之外,才存在所謂的異國情調。伏爾泰被譽為第一位現代的歷史學家,他創立了對所有文化歷史研究的方法,而不論它們與希臘——羅馬的關系如何。伏爾泰對一般文化的歷史進步非常關心,正因為如此,他也被看作是把藝術視為國家發展重要方面的第—人。古希臘哲人并不關心歷史,他們關心的是“用數學來表達永恒不變的事物,或者由詩歌提煉出具有普遍意義的判斷”,而不是歷史中所展示的短暫變化的時間和空間關系。在這種不由具體事件支撐的歷史觀中,中世紀顯然是黑暗的,西方之外的世界顯然是荒蠻的。但伏爾泰的著作《風俗論》卻提出(1751-1754),自然的特性,主要在于變化而非恒定。伏爾泰把文章三分之一的篇幅獻給了中世紀,批判了宗教的不可知論,論述了歐洲制度的連續性;又把整個人類文明納入世界文化史中,闡述了對東方的新看法,打破了“歐洲中心”的史觀。這都是伏爾泰認定的“進步”:前者屬于傳承的范疇,是漸變;后者屬于新穎的范疇,是突變。同時期的思想家,辯稱東方曾有過的文化在許多方面都勝過當時的歐洲社會。這種比較實際上提示出任何兩段文明間都有“相對”之分別,也有“進化”之可能,它們的結合摧毀了對絕對與永恒價值的信仰。而從維特魯威開始,古典主義建筑的全部概念就是建立在這種信仰之上。
歷史是進化的,異國情調是相對的。
在這種思潮的影響下,18世紀中葉開始在園林建筑中重現異國情調就非常自然了,比如威廉·錢伯斯(WilliamChambers)在倫敦郊外設計的丘園。錢伯斯多次到訪中國,在廣州時錢伯斯在建筑方面只能算是一個業余愛好者,他當時的身份是瑞典東印度公司的押貨員。1757年,錢伯斯出版了《中國建筑、家具、服飾、機械和生活用具的設計》一書,這本小冊子在英國乃至歐洲社會大受歡迎。錢伯斯尤其欣賞中國園林的非對稱布局,認為中國人在造園方面的品味很高。他在丘園的綠地上,點綴了一些鮮艷的花卉,與旁邊的參天古木相映成趣。他還在園中建造了一座中國式的孔廟和八角塔,塔上裝飾了80條龍。但錢伯斯同時也認為,“他們(中國人)僅僅相對于鄰國是聰明偉大的,絕沒有拿他們與我們(歐洲)世界的古人、今人相比較的意思。”
對東方的興趣不僅限于中國,到19世紀中葉以前,許多歐洲的別墅都采用來自印度或遠東其他古跡的紋樣來裝飾。美國也有意漠視歐洲傳統標準的權威性,而趨向于從其他國家的建筑中尋找靈感。在1893年芝加哥世界哥倫布博覽會上,日本政府的國家館就是模仿宇治平等院的“鳳凰殿”。此后賴特設計的草原住宅就受到日本傳統建筑的影響:大幅挑出的屋檐;室內用屏幕分割不同的單元;取消各種雕塑和清漆鑲邊,代之以不加油漆的木料。
不論是錢伯斯還是賴特,異國情調都只是建筑師思想的調劑和補充,而非全部。哲學家已經論證過歷史和異國情調之間的緊密關系,狹隘的歷史觀中容不下異國情調,泛濫的歷史觀中卻奉承異國情調。在文化的發展過程中,如果說歷史是縱坐標,那么異國情調就是橫坐標。我們不難理解,當自身的歷史觀比較脆弱,而當下的文化又處于劣勢時,就容易產生兩個擺動:一是復古,二是異化。而在擺動中流行的各種異域風格,有時候會徹底改變一個民族的鑒賞力。
回顧日本長崎,曾有大量的葡萄牙、荷蘭和中國移民,日本人分別稱其為“南蠻”、“紅毛”、“唐”。我們比較熟悉隋唐文化對日本的影響,但日本近代意識的開啟卻主要歸功于荷蘭人,在日本鎖國時期,荷蘭曾是日本與西方聯系的紐帶。在20世紀90年代初,房地產泡沫高漲時,日本人在長崎復制了一個荷蘭花園——運河、風車、塔樓、民居,豪斯登堡!據說,這座完全仿自荷蘭女王府邸的豪斯登堡在將要完工之時,發現宮殿一側的磚頭少了一排,竟然拆掉重建。荷蘭政府感其誠,欣然應允日本“山寨荷蘭村”以“豪斯登堡”命名。可惜在接下來的經濟危機中,荷蘭村一直慘淡經營。
基于追捧異國情調的民族鑒賞力終究是曇花一現。
現在,中國人不顧前車之鑒,把哈爾村原封不動地搬到惠州,一開始便露出了水土不服的慘象——據說鮮有人問津。挽救的辦法倒也有一個:把山前渾濁的湖水抽干,注入清新的農夫山泉。
我們住的村子Obertraun與哈爾施塔特鎮僅一站之遙。我一大早起來沿湖走了小半圈,煙波浩渺,村合若隱若現。秋冬時節的內陸湖濱常出現云蒸霧繞的清雅之景,并非仙人神力所致,而是水汽在溫差的影響下渾然天成。我站在湖邊,獨享清凈,只有薄霧一層一層地向我圍攏,伸手可及,一觸即散。溜達完回旅館,推開后院的門,鏡頭—下子就生霧了,外面怪冷的。
臺灣旅行團已經離開,客人好像只剩T小姐和我了。我們撿了一張靠窗的桌子,悠閑地吃完早餐,又續了好幾杯熱茶,打開筆記本,想就這么打發一上午。但千里迢迢地來到這個世外桃源,卻又迫不及待地以網絡與這個世界相連,實在是辜負了這一路與世隔絕的初衷。窗外陽光明媚,我們決定再出去走走。
湖畔的樹傾身撩撥湖水,山尖的陽光以極其溫柔的角度照射到湖面上,霧氣陡然變得濃烈,眼前的一切都是清澈又朦朧的。我們沿著鐵軌往哈爾村方向走,經過一個小伐木場,遇到幾個建筑工人,最后走到一片開闊的草地上,湖對面就是哈爾村。盡管仍是正午,太陽已經落到山后了,冬季的哈爾村蜷縮在大山的陰影里,了無生氣。與頭一天晚上的景象并無二致,我們放棄了再次渡岸。
回到Obertraun,T小姐對湖邊幾尊原生態木雕產生了興趣,仔細觀摩起來。我則繼續前行,繞到村子里一探究竟。村子里還積著雪,道旁的鐵柵欄倒向兩側。我踏入一小塊濕地,走了一兩百米,就被深深的寒意逼退出來,這恐怕是一個終年不見陽光的死角。遠處有一個腳手架,正在建一些度假式木屋,每一聲敲打都很清脆,夾雜著遠處火車呼嘯而過的轟鳴。我想它并不甘心做“哈爾村旁邊的村子”,不知道在不久的將來,這些小鎮會變成什么樣子。
我突然覺得,并沒有永恒的美,至少沒有永恒的持續的美。平淡到極致的地方丟失了豐富,靜謐到極致的地方不會有溫暖,我不愿意長住在這里。
我們登上了去因斯布魯克的列車。離開哈爾村的路上,每經過一個小站,站臺里總會有一個調度人員走出來和列車司機揮手致意。他們好像對彼此十分熟悉。在深山中,一站一站的迎接,又一站一站的告別,這是我在別的地方從來沒見過的情景。小站上的一進一出就這樣維持住了一份情誼。
我回味了半天,倒是想把這份異國情調帶回中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