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訪

代春婷

頭伏剛過，城市像一口干燒的鍋，連空氣都燙人。

老李家的小賣部半敞著，幾個男人在搓麻將，老舊的風扇在頭頂上不知疲憊的擺著頭，呻吟著。小狗在凳子腿中間穿梭，滿地的煙頭和冰棒包裝袋在它的腳下摩挲著發出沙沙的聲響。

“碰！”老于壓抑著興奮的喊聲打破了午后的沉悶，其他三家極不情愿的把錢甩過去，又照著慣例每人掏出十元的份子錢給老李，一場麻將局告一段落。

老李是個鐵路退休工人，皮膚黑黃，一副合金眼鏡后面是一雙精明的眼睛，上面穿著上班時發的五一勞動大白背心，因多次洗滌已經又薄又謝了，下面是藍格子的大褲衩，手里搖著個竹葉扇子，扇著，瞇著眼睛笑著。

“來包煙?！崩嫌谛那楹芎谩?/p>

“大會堂？”老李問。

“還是大豐收吧！”

“贏了還這么小氣？”

“您老可是坐收漁利的大贏家。”

老李“呵呵”笑著，一副是是是是表情。的確，這個小小的小賣部，左鄰右舍的生活用品就近都在這里消費，同時支起個麻將攤，每局下來老李都會賺到四個“份錢”， 來玩的看的消遣的人不少，趕上天熱，眾人買個冰棍消消暑，趕上誰煙癮犯了，再來上一包煙，既旺了小賣店的生意，又賺了人氣。

“老于，你家兒子快結婚了吧。昨個還看見小兩口牽手在樓下散步呢?！崩侠钫f。

“誰知道呢，年輕人，看他們自己的唄。”

“你這做父親的可得給孩子們做主啊，他們那個年紀，能不想老婆嘛？”

“我看是你想媳婦了吧，喏，你老婆果然來了?！崩嫌谥钢侠畹南眿D剛洗完頭，一邊擦頭發一邊從后屋走出來，眾人哈哈大笑。

說到兒子的婚事，老于和牌的興奮勁沒了。按說兒子的女朋友小玉是個沒得挑的兒媳婦，家里家外一把好手，和兒子小于的感情也好。他這個做父親的也是盼著兒子早日成家立業?？烧劦交槭?，惟一令他頭疼的就是房子。一想到房子老于就懊惱的很，當初他和老伴因為工作優秀，被市21中看好，從農村調到市里，一下子由農村人變成城里人，也分得了這一套房。后來學校搬遷，新址的教師家屬樓正是現在的學府區，那時候房價還沒有這么貴，對本校教師也有優惠，只要賣了這個80平的，再添幾萬塊就可以換住躍層的200平大房子了。老于和老伴都是保守的人，認為能從農村搬到城市住上80平的樓房已經很知足了，再說幾萬塊對他們來說也不是小數目，就放棄換購了?？伤f萬沒想到，幾年之內這個小縣城的房價蹭蹭漲得這么快。一家三口住80平還好，可兒子成家以后就顯得有些擠了，過幾年再添個孫子，三代同堂80平簡直不現實。何況現在的年輕人都追求“個人空間”，怎樣都是不方便的。這個小區實在是太舊了。兒媳小玉倒是沒說什么，可親家一直拖著，不表明態度的態度就是必須得有套新房才能結婚?？蛇@蹭蹭上漲的房價讓老兩口犯了難，一般點的地段兩室一廳首付也得十幾萬。他們就是湊上了養老錢也還差幾萬呢。

與芳草家園小區一墻之隔的樓盤正在熱火朝天的干著。雖然高樓還未拔地而起，但是地皮周圍已經豎起了大大的廣告牌，這圍起來的“墻”一是把工地和馬路劃清界限，避免有人闖進工地影響施工，二是給即將到來的銷售階段打廣告造勢，同時也對工程的進度起到了保密的作用，給人一種無限憧憬的感覺。

“哎，你們知道嗎，隔壁這個樓盤什么進度，啥時候能蓋完??？”老于轉移話題發問。

“早呢，前幾天都停工了，在我家看得清清楚楚，工人都放假了。聽說是審批出問題了?！闭f話的大個兒老頭是個退休的村長，大家都叫他老村長。老村長故弄玄虛的說：“前幾日我兒子說，這塊地的開發商當初拿地往上報是蓋8層的住宅樓，可是開發商多精，想要多掙錢，要蓋17層的電梯樓。一層多少戶，一戶多少平，一平多少錢啊，真是暴利啊！”

“蓋幾層不是蓋啊，8層17層不是一樣的嘛，管我們什么事啊，我們是一戶也買不起，呵呵?！比巳褐杏腥怂崃锪锏卣f。

“這你就不懂了吧，他們的利益增長了，我們的利益就受損啦！”

大家側著耳朵聽著老村長發表高見。“你們想啊，他多掙少掙與我們無關，可是樓高了遮光啊，按他的蓋法，我們這個小區東邊3棟樓4層以下的每天都見不到陽光啦！”老村長煞有介事的說。聽他這么一說，大家都七嘴八舌的議論開了。

“據說人家財大氣粗，先斬后奏，最后認罰個幾百萬對他們的高額利潤來說也是九牛一毛，再給相關部門領導‘研究一下，意思意思，違章建筑也變合理了?！?/p>

“所以說他們是先斬后奏嘍？政府還不知道這件事？”人群中有人發問。

“就是個別領導知道也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等到木已成舟，百姓也不知情，手續也齊全就那么回事了?！崩洗彘L的話在人群中引起了不小的騷動。

門外家家戶戶飄出了炒菜的香味，抵不過肚子咕咕叫，人們三三倆倆的回家吃晚飯了。

頭伏餃子二伏面。老于的老伴兒把昨天剩下的餃子熱了熱，端了上來。晚飯對每個家庭而言都有其獨特的意義，菜色的好壞反映一個家庭的生活水平，菜的精致與否反映了一個家庭的生活態度，晚飯成了家庭生活的舞臺。人們在飯桌上交談一天的見聞，而老村長爆出的這個消息無疑成了每個家庭飯桌上的一味猛料。

老于琢磨著，本市最鐘他意的樓盤就是旁邊這個小區了。如果兒子一家要是能住的近一點也好互相照應一下。當初動遷的時候，老于本以為會動遷到自己所在的小區，這個地段房子的動遷款可不少。要是有了這筆錢，加上手里攢的，也許就夠給兒子付個兩居室的首付了。自己和老伴在郊區買個小房子就夠了?？墒侨缫馑惚P并沒有按預想的來，兒子的婚事也這么一直拖了下來。

“擋了我們的陽光，當然不能讓他們蓋了?。　崩嫌诘睦习閷Ω舯诘臉潜P很有情緒的說。

“蓋，蓋了好?！?/p>

“你個老頭子，怎么說起胡話來了。”

“你想啊老伴，擋了光，能白擋嗎？開發商研究官員，也得安撫老百姓啊，他們那巨大的利益里，我們也要分得一杯羹。擋光算的了什么，再說，胳膊擰不過大腿，你說不讓蓋就不蓋??？照樣蓋，人家認罰，等規劃合理化了，誰還能說什么？阻止是沒用的，還不如將計就計，蓋好以后我們再鬧，多爭取點補償款就好了。小子的房子首付也就差那么一點了……”

老于最后一句話說得特別意味深長。

吃過飯，大家像約好的一樣，自動聚集到老李的賣店門口，有往常下來納涼的人，也有聽說此事專門過來聽一耳朵說一嘴巴的人。

人群中最沉默的是老于，而最激動的是老李。

老李在家的時候對媳婦說：“這樓一定不能讓他們蓋起來。開發商想先斬后奏欺上瞞下，當官的有蛀蟲，但是也一定有好官，新來的王書記一定不了解這個情況，這訪一定要上?！?/p>

老李老伴說，我們倆好不容易從農村搬到城里，你在鐵路工作了大半輩子，如今消停停的吧，那些大事哪是你能管的了的啊！

“你這個老婆子，我倒是想消停啊，關鍵這樓一蓋起來我們就消停不了啦。城里好雖好，可是吃根蔥都要錢。真是那句‘居之不易啊。多虧有了陽光啦，你看門口那片花壇，荒了好幾年了，自打去年咱平了土，播了種，夏天開得滿園子的花，熱鬧鬧的誰不都說好。秋收的時候我們自菜自摘鄰里誰也沒說啥，種的那幾排蔥，誰家急著用了拿一兩棵還領咱的情，捧咱的小買賣，你說有陽光好不好？你曬被子，曬干菜，沒有陽光能行么？咱這個小賣店在一樓，夏天還好說，冬天的話暖氣費得多交多少？要是擋了光，風水上把陽氣擋住了，也是擋我們的財??！”

老李的老伴認了這個理，老李琢磨著，這高樓要是蓋起來，自己第一個就是受害者，所以一定要在居民中引起強烈反響，鼓動起來才會有效果。

“現在啊，找相關部門反映根本見不到領導，他們都不傻，肯定都知道，裝瞎裝聾，到時候利益均分，哎，沆瀣一氣啊！”

“聽說只有像過去一樣，你們聽說沒，就討要農民工工資的事誰也不管不敢管，最后還是一個老太太截住了總書記喊冤才解決的?！?/p>

“現在欺上瞞下，胡作非為的人太多了，不是閻王不好，是下面小鬼難纏??！”

老李一邊拿出冰棒“賄賂”大家，一邊說，“所以說只有直接見到大領導事才能真正的反映上去。雖然我老李是個無名小卒，可是我們芳草家園的居民們不能這樣被人欺負。芳草家園的利益卻需要我們一起維護?！?/p>

大家你一言我一語，老于剛開始還極力勸說大家“胳膊擰不過大腿”的“硬道理”，被老李的“害群之馬”和“自私自利”的言語打壓了回去，不再言語。全體居民就地召開了居民代表大會，大家推選老村長作為代表，老村長自打退休以后很少有場合能發揮余熱，差點患上了“退休綜合癥”，遇到這種可以號召大家維權的事他特別享受，特別是老李稱他一聲“老領導”老村長的心別提多受用了。老村長一番假意的推辭之后便接受了這個光榮的任務。

老村長清了清嗓子：“感謝大家對我的信任，對于隔壁樓盤企圖違規建高層一事，每家每戶都有責任去維護本小區居民的利益，作為小區的一員，我們不能‘事不關已高高掛起， 那樣的人不配做我們芳草家園的居民。事不宜遲，綜合大家的意見，我們分工一下，老佟和沙嫂子家有大學生，有文化會上網，就負責在我們市的貼吧里把這個消息散發出去，開發商的不軌意圖我們要昭告天下，不能讓他們為所欲為，佟哥、沙嫂子有啥意見沒？”

老佟的兒子小松是個大學生，這一直是他的驕傲，本來對這個事不太熱情的他頓時感到了一個機會，“啊啊，我兒子假期期間被好多學生家長盯著，要聘請我們小松給做家教，其實小松在大學里得的獎學金已經不少了，不用出去打工，可是這學生家長天天茶葉煙酒的往我家送，盛情難卻啊，這不小松吃完晚飯人家就開車來給接走了?！崩腺「杏X到自己有些說跑題了，接著說：“這孩子忙，等他回來我問問他。這自己家小區的事，應該沒問題?！?/p>

沙嫂子的老伴死的早，女兒去年考上的公務員，現在在市公安局里做行政，女兒有出息當媽的自是驕傲的?？缮成┳又溃@事敏感的很咧，她可不想讓女兒攪合進來。但是老村長都點到名了，她也就隨口應了，反正網絡虛幻，女兒不管誰也不知道。

老村長繼續分配任務：“老王，這樓一旦蓋起來最吃虧的就是你家，所以你得多出點血，行不行??？”

“老村長，看你說的，我們都是一條藤上的螞蚱，那樓蓋起來損害的是大家的利益嘛。我老王有的是力氣，我出力氣，力氣！呵呵。有事您吩咐。”

“這樣吧，你去印些宣傳單，讓你媳婦熬點漿糊，花不了幾個錢的，周末的時候你帶頭去發發宣傳單，特別是在人流多的地方啊?！?/p>

“好嘞?！?/p>

老村長話鋒一轉，指向老于，“老于你是老教師，這個宣傳內容就由你負責吧！”

老于站起來，“我不會，我教了一輩子書，就教‘聽黨的話，沒教過造反！”

老王急了，“老于你怎么理不清呢，我們這怎么是造反，我們是期望開發商別違法，希望政府能有所管制，這是希望社會有秩序起來，怎么就造反了？”

“你這就是不相信政府！”

老于的老伴有些擔心，她是怕影響了鄰里感情，正好兒子下班回來，就把老于推回了家。

氣氛有些尷尬，此時的老村長像一個指揮千軍萬馬的將軍，他不希望有人擾亂軍心，但是他的能力有限，能想到的能說的暫時也只有這些了。

夜深了，人群散了。這一夜，幾家未眠。

小松拗不過老佟，將情況發帖到市里的貼吧。這簡單的一個帖子卻在論壇上引起了軒然大波，短短一天的時間，這片題為《不良開發商一手遮天 芳草家園永無天日》的帖子就被跟帖五百余條。再加上老王宣傳單制造的效果，這個小城已經躁動不安了。有好事的小報記者開始在城建部門中尋找領導了解實情，而這些小報記者也讓這個城市管理者有了很深的觸動。有些領導從城市不安的氛圍中嗅到了暗潮的涌動。在當今社會，穩定是頭等大事，何況這件事涉及到開發商和老百姓的利益，政府必須要有所作為。

還未等老李老伴的紅袖標和小旗子做出來，市電視臺已經輪番滾動播出對某開發商小區欲違規操作的事情屬于以訛傳訛的解釋，并且承諾拿事實說話，請廣大市民監督。芳草家園里的領頭人老村長也被作為小區代表被政府領導召見，據說這是老村長這輩子受到最高規格的接待了。

這件大事就這樣被擱淺了。真是風雨欲來風滿樓，可惜這場夏末的雨雷聲大雨點小，卻足以把老李花壇里種的辣椒秧兒打蔫了頭，把燥熱的人們澆得熄了火，消了氣。

隔壁的樓盤又開始轟隆隆的開工了。聽說老于家月底要辦喜事了，兒媳不要房，和老人同住也方便互相照顧。小兩口用老于準備買新房的錢在芳草家園小區門口開了家水果店，等到旁邊的小區建好了，生意一定會更紅火的……

大雨過后的辣椒秧兒，腰板兒挺得更直了……

（責任編輯：李亞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