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難中的高貴

張崢嶸

我站在這座叫做“定福寺”的建筑旁，長時間地舉頭四顧而終究又低下頭來，我為一些遠年的靈魂祭奠。為他們自身那像謎一樣的經(jīng)歷，更為他們在苦難中的高貴。

伯先路南端，是一個三岔路口，高高低低豎著一排排門面房，鎮(zhèn)江現(xiàn)存最早的浴室“大興池”就坐落其中。這些建筑大多已有上百年歷史，雖然曾是鎮(zhèn)江最熱鬧的地方，但隨著火車站的東移，這兒逐漸成為普通的地區(qū)，前來光顧的人不是很多，直到這幾年才被旅游者攪得有點熱鬧。我原先并不知道能在那里獲得一點什么，只是今年夏天一個偶然的機會，我在“大興池”浴室對過找到了曾聽說過的古定福寺。

從三岔路口一條小巷進去不遠，就看見一座建筑，破舊的大門，雜亂的院子，雖然門口上方碑刻“古定福禪寺”還留存有幾分的古樸和滄桑，撇捺間透露出深深的從容和安詳，但破舊、雜亂的現(xiàn)象還是不能與香火繚繞的寺廟掛鉤。盡管我看過較多的棚戶區(qū)，但這所建筑所呈現(xiàn)的狹窄和簡陋，還是給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一

最早知道“定福寺”，是看了王玉國先生的《鎮(zhèn)江文物古跡》的介紹，知道該建筑位于寶蓋路320號，相傳此處原為灶君廟（也有人說是昭君廟），由一軍閥小妾在此出家時重修。

歷史上，有關(guān)漂亮女人的史料成捆成扎，把這些留給歷史學家吧！我們，只要輕手輕腳地繞到這個破敗的建筑里去偷看幾眼也就夠了。這種偷看其實也是偷看自己，偷看自己心底從小埋下的歷史情緒和懷舊情緒，有多少可以留存，有多少需要校正。

我想，任何一個真實的人都會自覺不自覺地在心理上過著多種年齡相重疊的生活，沒有這種重疊，生命就失去了彈性，很容易風干和脆折。但是，逝去的經(jīng)歷經(jīng)常會在心頭打架，有時還會把自己弄得挺苦惱。例如這位落難時的女人——一位軍閥的小妾。

她可能是一位像李香君的女人。身份低賤而品格高潔，在江山風雨飄搖時節(jié)保持著崇高的民族氣節(jié)；她也可能是秦瘦鷗筆下的羅湘綺的原型，師范女中的高材生，清純美麗……

作為一個普通的年輕女子，這位小妾可能太天真、太脫世，太不考慮前后左右，太隨心所欲。窘迫的經(jīng)濟、遭人白眼的社會地位曾使她狠下一條心，追求有權(quán)有勢的人作為她的終身伴侶，來實現(xiàn)她不枉為一生的誓言，但她實在不懂得人情世故，不懂口口聲聲愛她的人也可能是巧取豪奪之輩，更不懂得平平淡淡的生活才是真，結(jié)果落得豪華生活曇花一現(xiàn)，最后流落到定福寺來了結(jié)最后的時光。

那個時代的中國人，尤其是一個漂亮的女人，為什么追求幸福就變得如此困難窘迫了呢？如果每次幸福的追求都要以生命的枯萎為代價，那么人世間人們追求幸福的最終目的又是什么呢？如果過分地追求幸福的生活總是給人們帶來如此沉重的身心負擔，那么再過千百年，人類不就要被自己創(chuàng)造的精神成果壓得喘不過氣來？如果精神和體魄總是矛盾，深邃和青春總是無緣，經(jīng)歷和游戲總是對立，那么何時才能問津人類自古至今一直苦苦期盼的自身健全？

二

想到這位女子的遭遇，我不僅默默地走出了定福寺的大門。

灰蒙蒙的天，下著細雨，這位不幸的女人，在人生的道路上，所看見的是一個灰蒙蒙、濕淋淋、寒氣沁人的世界。

在那痛苦揪心的日子里，有沒有哪一個人的名字被這位小妾記在心里？有沒有曾經(jīng)一度動念想去和對方痛哭一場？有沒有某一個去處被她輸入心坎，并曾一度猶疑要不要去投奔來說一說自己的害怕？

那天早上，落難的她出門之前，桌上有沒有早點？廚房里有沒有聲音？從家門到外彷徨的路上，有沒有一句輕柔的話，一個溫暖的眼神，使她留念，使她動搖？

不是還有友情嗎？難道這位小妾風光時就沒有朋友前來聯(lián)系？

在中國的統(tǒng)治者看來，漂亮的女人只不過是長在權(quán)勢大樹上的葉子，這片葉子看不順眼了，證明從根上就不好，于是一棵大樹連根兒拔掉。我看“株連”這兩個字的原始含義就是這樣來的。

這位小妾的落難是一個探測儀，告知她與原先進入的那個層面的真實關(guān)系。當她敲開原先自認為不錯的某一位朋友的大門時，看到的是臨時的笑臉，看到的是索取和探詢，等探詢明白，彼此無法調(diào)和。她很快就明白，她的存在只能給這位朋友帶來不安，而她妄想住在這里也非常的不安全。昨日的友情，早已消失在黃昏的夕陽之中，繁星在天，眼前隱約只有一條出家的路。不必告別，不要留話，這一切都失去了意義，快步離開要緊。

常聽人說，人世間最純凈的友情只存在于孩童時代。這是一句極其悲涼的話，居然有那么多人贊成，人生之孤獨和艱難，可想而知。

我敢斷言，在漫長的中國封建社會中，最珍貴、最感人的友誼必定產(chǎn)生在當事人落難之時，產(chǎn)生在那些蓬頭垢面的落難人中間。其他那些著名的友誼佳話，外部雕飾太多。

這位女人載著滿腦子的迷茫，拖著踉蹌的腳步，好似有無數(shù)尖針在刺痛著她的心靈，她陷入了真正的惶惑……

三

她來到了這座破廟，拿出僅存的私房錢來維修一番。在香煙繚繞的神佛塑像面前，她希冀自己的絕望和痛苦得到發(fā)泄與釋放。

日子過得孤寂而荒涼。親族朋友不來理睬，流言蜚語時時出現(xiàn)。災難使她十分狼狽，一度蓬頭垢面，喪魂落魄。但是，災難也給了她一份寧靜，使她有足夠的時間與自然相晤，與自我對話。

夜闌人靜萬籟俱寂，思緒如離云出岫，飄忽不定；時而又如飛瀑流泉，一瀉千里。當然，其中不少是胡思亂想，但愚者千慮必有一得。

想什么呢？

一是想個人。回想個人的經(jīng)歷：單純的童年，迷茫的青年，坎坷的現(xiàn)在；一生中曾有幾個關(guān)節(jié)點，不同的選擇可以走完全不同的道路，就像在高處看螞蟻搬家總能發(fā)現(xiàn)它們在擇路上的諸多可以議論處……往者已矣，來者可追。想得更多的是未來，如何在剩下的日子里平安地了此一生。

二是想愛情。人類最愛歌頌和贊美的是初戀，但在那個說不清算是少年還是青年的年歲，連自己是誰還沒有搞清，怎能完成一種關(guān)及終身的情感選擇？因此，那種選擇基本上是不正確的，而人類明知如此卻不吝贊美，贊美那種因為不正確而必然導致的兩相糟蹋；在這種贊美和糟蹋中，人們會漸漸成熟，有時會結(jié)識各種異性，終于會發(fā)現(xiàn)那個“唯一”的出現(xiàn)。但這種發(fā)現(xiàn)多半已經(jīng)沒有意義，因為他們肩上壓著無法卸除的重擔，再準確的發(fā)現(xiàn)往往也無法實現(xiàn)。更大的嘲謔是年齡的錯位。為什么把擇定終身的職責，交付給半懂不懂的年歲？為什么把成熟的眼光，延誤地出現(xiàn)在早已收獲過了的荒原？只要人類存在，大概永遠也逆轉(zhuǎn)不了這種錯位，因此這種嘲謔幾乎找不到擺脫的彼岸。

三是想友情。從歷史看，除了少數(shù)例外，友情好像不太適宜與過大的權(quán)勢、過高的智慧連在一起。有時，高貴的靈魂在社會生活中也常常忽略了身邊的友情等級和友情秩序，結(jié)果總是吃足了苦頭。友情的崩坍，重于功業(yè)的成敗，險過敵人的逼近。

……

她腳下的這塊土地給了她那么多無告的陌生，那么多絕望的酸辛，但她卻無意怨恨它，反而時常用溫熱的手掌撫摸它，讓它感受人性至善的熱量。

常常有一些婦女前來燒香，保佑她們外出謀生的親人平安、生意興隆，而她可能是她們當中唯一有文化的人，因此無論白天、夜晚，她常常要給這些婦女讀信、寫信。讀信、寫信的另一端，大多是在上海。上海是由一批批闖蕩者營造起來的，來自江蘇的闖蕩者又顯得那么的重要。例如，定福寺向東荷花塘三羊巷的那個闖蕩者就當上了上海銀行公會會長，而且一當就是十幾年，他叫陳光甫，有人稱他是當時“中國的摩根”。但是，多數(shù)闖蕩者沒有出名，他們中的一小撥來自我們鎮(zhèn)江，平生只有這位女人在不斷地書寫著他們的名字。

讀信寫信，是在讀寫附近居民的世界，這位不幸的女人快速地進入了附近居民的內(nèi)心。而她也在幽暗的油燈下，辨識著世間人情的細部奧秘。

我杜撰了這些細節(jié)，在同情和惆悵中又包含著對這位女人的敬意，因為在文化意義上，她是值得歌頌的弱者。

我站在這座叫做“定福寺”的建筑旁，長時間地舉頭四顧而終究又低下頭來，我為一些遠年的靈魂祭奠。為他們自身那像謎一樣的經(jīng)歷，更為他們在苦難中的高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