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曉祥
窯村在秦嶺的深處,是一個安謐的小山村。窯村小,村南的一朵桃花開,村北都能聞到香味;窯村靜,半聲雞啼,整個村子就醒了,一聲牛哞,耳背的五爺也知道是誰家牛要下田;窯村人純樸,純樸得就像是繞村而過的溪水,看不出半點(diǎn)塵土和污漬。
改 子
改子突然出朝那一年是農(nóng)村土地承包到戶的第三個春天,像是隨著一陣春風(fēng)而來似的,改子很快在周圍幾個村子紅起來。
那一天是正月十五。從初十開始,人們就把閑置了一冬的農(nóng)具從樓上取下來,把镢頭的鍥口緊一緊,拿到河里醮蘸水,有斷把或傷把的,削一根新的換上。背簍也取出來了,在打場上劃出竹黃,換換斷篾,加固背帶……
改子家那幾天大門緊閉,鄰居們都關(guān)切地向改子家張望,王嬸放心不下,專門拿了一碗炸丸子送去,順便想看看改子家的動靜,改子爹把門閂著,叫了幾聲才來打開,臉色蠟黃,很讓人揪心。
村里人都知道改子家處境艱難。改子九歲那年從樹上摔下來落下了殘疾,好強(qiáng)的娘為照顧好兒子,積勞成疾,加之吃不飽飯,在八年前就死了。現(xiàn)在改子爹七十多歲了,身體大不如前。別人家的莊稼綠油油能流出油來,他家地里苗少草多,瘦弱的苗兒掩在雜草里,讓人看著恓惶。這一家人的日子,就像水里煮竹竿——一節(jié)節(jié)熬。
十五那天早上,多數(shù)人還埋在暖暖的被窩里,就聽見村南的大圣廟里響起了噼里啪啦的鞭炮聲,比大年初一早上村長家的鞭炮聲還脆。
是誰膽敢在廟里放鞭炮?要知道,這座廟可是前幾年破四舊時被毀壞的,還有人因此挨過批,游過街。這幾年,有人也在廟里插過香,那是偷偷摸摸地干的,誰還敢這么明目張膽?
不多一會兒,廟里就圍滿了人。原來,是改子爹打掃干凈了破敗的小廟,正在燒香祭拜,改子就坐在廟門口的土臺子上,他面前是一片散亂的鞭炮碎屑,還有小孩在那里撿未炸開的炮杖。
突然,改子就像一只猴子一樣手指勾起來,不停地抓耳撓腮,還站起來跳躍了幾下,已經(jīng)看不清他跛腿的樣子了,兩眼不停地眨巴,充滿了攝人心魄的銳氣,全然不見了往日卑怯、低眉順目的眼神。人們驚恐地向后倒退,有內(nèi)行的人立即說,這是孫大圣附上了改子的身,叫出朝,大家快跪下。
就在那一天,改子——不,應(yīng)該是孫大圣預(yù)言了三件事,第一件事是今年春夏有一場大旱;第二件事是到六七月還有一場大洪水;第三件事是王寡婦年前出走的女兒到了西南方向,要到臘月才能回來。
改子出完朝又立即顯出先前褻瑣、遲鈍、跛腿、兩眼無神、不敢正視別人的樣子。有人問他剛才說了什么,他一臉惘然,對他來說似乎什么也沒發(fā)生。
那一年,這三件事先后一件件都應(yīng)驗了。在土地承包后,人們對風(fēng)調(diào)雨順的祈求,對錢財?shù)南蛲蛯Σ荒茴A(yù)知的未來的關(guān)切,使人們期望能找到某種精神的依靠,大圣廟這時正應(yīng)和了這一點(diǎn),很快就紅火起來。一時間燒香、問事、求婚、求財、求官、求子甚至求醫(yī)者一時絡(luò)繹不絕。改子家自此再無生活之憂了。
第二年正月初三出朝,村北一名穿著時髦的青年來問他什么時候能找到對象,也不下跪。只聽改子大喝一聲,不孝子跪下。眾人都嚇了一跳,那青年愣怔了一下,乖乖地跪了下來。改子說,啥時把你老娘送到醫(yī)院把病看了,啥時不偷東西了,你就有媳婦了。
這個青年叫劉明,算是個地痞,平日里把老娘當(dāng)丫環(huán)使,老娘最近病倒在床上,村里人也只好把同情的話在私下傳著。平日里他明偷暗拿,人們都忍氣吞聲,敢怒不敢言。改子把他呵斥了一番,廟會上的人都為改子捏一把汗。
第二天,改子在路上拄著拐杖晃蕩,碰上劉明,改子忙上前點(diǎn)頭哈腰打招呼,劉明陰著臉,憤憤地說:“改子,哼……今兒不揍扁你,我就不是娘養(yǎng)的。”說著攥起了拳頭。改子驚訝地張著嘴巴,聽不懂他說的是什么,還一臉無辜地央求劉明說明白。劉明想,他可能真只是說出了孫大圣的話,可不敢跟神斗哇。想到此,劉明先怯了幾分,悻悻地罵著,走了。后來劉明還真把娘的病看了,改了偷偷摸摸的毛病,還做起了小生意。
第二年冬天,改子準(zhǔn)備翻修大圣廟,神像要用香客的錢來塑,想讓村里出些椽木檁料。要說,村里惟一對改子出朝的事情存疑竇的人就是村長。對這一點(diǎn),改子自是心知肚明,因為,在廟里,改子一次都未見過他。
正是一年中最閑暇的日子,村里的青壯年小伙們都成群結(jié)隊在大路上晃悠,草木枯縮,樹葉飄落,大地減少了對木材的供養(yǎng),這正是砍伐椽木檁料最佳的時節(jié)。改子找到村長,村長說:“我也不信神,聽人說神這東西你信就有,你不信就沒有,沒有的東西還讓我?guī)褪裁矗俊备淖铀土艘恍┒Y過去,第二天,村長就叫村民出義務(wù)工上山砍樹。
這年臘月十五,新廟里又過會,照例由改子出朝,村長第一個湊上去問財路,村長自恃對廟里有功,也沒下跪。改子抓耳撓腮,大喝一聲:“堂下何人?”
村長愣了半天,改子又喝問,“堂下何人?”村長這才說,“我是村長。”“小小村官,還敢問財路,你財不正,路不明,不好自為之,沒有財路,只有死路。”
村長肺都?xì)庹耍笥铱纯矗赃叺娜舜髿舛疾桓页觥Kl(fā)作,他老婆突然跪下,“大圣爺爺,我們可沒做傷天害理的事,您可要保佑我們哪。”說著,把村長拉走了。
第二天,村長媳婦叫兒子把禮送回去。可是,村長兒子前腳回家,改子后腳就進(jìn)來了,手里提著剛才送去的禮,顫巍巍走進(jìn)來,“村長,您這是咋啦?”
“哼!你還敢來,你不是要收回你的一點(diǎn)爛東西嗎?”
“我沒……有,我從來沒這個意思,您為廟上做了件大事,這是孝敬您老……的。”改子誠惶誠恐、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回話。村長看著改子的樣子,真是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想想,一個改子,也不敢和我斗。
只是從那以后,每逢廟會,村長媳婦都會買些香裱,親自去祭拜,村長也再不說不信神了。
過了幾年,改子爹死了,改子跪在他爹的棺材前哭得涕淚滂沱:“爹,你莫要走,你走了,誰給我算運(yùn)勢,作預(yù)言……”
有人聽了改子的哭訴,就在村里傳出去,可所有人都不信,罵那人是喪門星,要遭報應(yīng)。
每月初一和十五的時候,人們照例來焚香燒裱,祈求大圣保佑。次年正月初三,廟里照例過會,依然由改子出朝。可那一天,改子發(fā)布了讓全村人震驚地消息。
改子說:大圣預(yù)言的事都是假的,改子爹懂測算,每次都是由改子爹測算后,由他發(fā)布。治病不過是按摩,至于大伙富裕了,那只是這些年國家的好政策,有門路的都掙了,謀事情的都發(fā)了。改子還宣布,他要辦一個小診所,專門從事針灸按摩。
改子不打理大圣廟了,但廟里依然有人燒香,還有遠(yuǎn)近的道師來出朝。改子每天都坐在診所的椅子上,等待病人前來,生意不溫不火,能勉強(qiáng)度日而已。
改子說,此生足矣。
喜 子
喜子失蹤那天正是隆冬,雖然是一個反常的冬天,剛?cè)攵瓉磉^一場罕見的大雪,之后仿佛就被雪花遺忘了,但早晚還是出奇的冷。那天早晨,空氣冷冽得就像凍硬了似的,仿佛一伸手就能聽到碎裂的聲音。村里幾家有玻璃窗都結(jié)了一層厚厚的冰碴,路邊枯草上的霜被沒有熱力的太陽一照,閃著讓人發(fā)顫的冷光。
只有烏鴉早早就在對面的大楊樹上“哇、哇、哇”地叫,叫得一村人心里一揪一揪地。就在這天下午,改子瘸著腿在全村上下尋找喜子,人們才發(fā)現(xiàn),這一整天,誰也沒見過喜子了。
要在以住,喜子早早就已抱著她和改子的一對雙胞胎兒女,在村路上出現(xiàn)了。薄薄的冬陽照著孩子粉嫩的小臉,她會陶醉了似的一臉燦爛,毫不掩飾地咧著嘴,咿咿呀呀叫著,比劃著,費(fèi)力地想讓人們明白兒女表現(xiàn)出的新本領(lǐng)。比如孩子會吃手指頭了、會認(rèn)人了等。有些中年婦女能明白,并很快從孩子身上發(fā)現(xiàn)這些成長的跡象,學(xué)說一遍,她會使勁地點(diǎn)頭,露出感激地笑,有人甚至看到她眼里閃動著淚光。
冬天的白天短得就像煙身和煙嘴顛倒了的香煙,改子爹和改子一聲長一聲短地在村里尋了幾遍后,往南溝只尋了幾里地,太陽的煙頭就在西山熄滅了,只剩下了長長一截黑夜的過濾嘴。不過,好歹聽人說,一大早太陽還沒出來,就看見喜子上溝里去了。這溝有十幾里長,溝盡頭是荒無人煙的高山野嶺,翻過去就是喜子的娘家。莫不是喜子回了娘家?
晚上是沒法找了,一家人捏著這一點(diǎn)星星般渺茫的希望,懷著忐忑的心縮在被窩里,看著夜晚一寸一寸變冷變僵,變成鐵硬的漆黑。
第二天一早,六十多歲的老爹就直奔喜子娘家。村里人就紛紛猜測,喜子一個啞巴,智力又低,她想回娘家,還知道留個心眼瞞著家人嗎?喜子一定是去找死去的女兒去了。
這一分析,有人就想起,前幾天,喜子總在村里比劃著,哇哇哇亂嚷,情緒焦灼、急躁。別人不懂,她就脫下兩只鞋,左右手腕各一只,指指左邊,指指家,指指右邊,擺擺手,在周圍的山上一陣亂指,做出痛苦、疑問的表情。人們自然知道,喜子幾天前摟著女兒睡覺,把女兒在懷里捂死了。公公用一個草席子把女娃一卷,悄悄埋了。喜子一定是舍不下自己的女兒,想要找回來。一個死孩子,找回來有什么用?村里人自然也不愿實(shí)話實(shí)說,有人就開玩笑,指喜子娘家的高山野嶺,告訴她,女兒埋在那兒了,太遠(yuǎn),你找不到的。
改子此時除了懊喪外,他什么也不能做,只能站在村頭的小路上等候,不時有好心的人來問,也向他提供一些可能的猜測。事實(shí)上,改子心里最清楚。自從女兒被老爹偷偷埋了后,喜子就一直在家里鬧騰,把兒子放在炕中間,旁邊放一個枕頭,指著枕頭亂嚷亂叫,跟瘋了似的。改子和老爹都很生氣,不想理她,實(shí)在吵得煩了,就給了她兩個耳光,不準(zhǔn)她再碰兒子。就在前天下午,喜子陡然安靜多了,改子才允許她抱了抱兒子。本以為喜子沒事了,誰知第二天,喜子就出事了。回憶起喜子幾天來的情況,他心里掠過一絲不安的預(yù)感。
天擦黑的時候,改子爹回來了,除了一身疲憊外,果然一無所獲。風(fēng)一陣陣襲來,像藏著無形的刀子,透過改子單薄的破衣衫,在他的身上削剮。改子的心里突然襲過一絲悲哀,他的心也和冬天的傍晚一樣,一寸寸發(fā)涼……
第三天,改子爹在村里請了一個人和他一起繼續(xù)去南溝尋找。在山嶺下的人家,他們打聽到,有人在前天晚上聽到嶺上凄厲的號叫,很恐怖。整整半個晚上,聽見的人都直豎著頭發(fā),瑟縮在被窩里,大氣也不敢出一聲。
他們隨后在高嶺上的一個破廟下方的一片山林里找到了喜子,先是找到了兩只鞋,整整齊齊地擺放著,蓋著喜子扯破的衣服,喜子的尸體在一二百米的另一處,赤裸著上身。整個身體被凍得蜷縮在一起,一片青紫。
埋葬喜子的時候,全村人都流下了淚。
那一天,天空出奇地下起了雪,潔白晶瑩的雪花像漫天的紙花,紛紛揚(yáng)揚(yáng)……
柳 生
快去看,柳生又把養(yǎng)豬場糞池子里的死豬崽子撈回去剝了。聽到他們一聲喊,我也急匆匆跟著一幫男孩子向柳生住的土房跑去。
柳生是一位老鰥夫,是村里惟一的五保戶。在故鄉(xiāng)方言中,柳生一般指非農(nóng)民播種而自生的莊稼,讓人聯(lián)系起來則有下賤和野種的意思,含有辱罵的成分。所以,我想柳生絕對不是他的原名。他住在村子的南頭,北頭有一個養(yǎng)豬場,經(jīng)常有豬崽子病死,被扔到廁所的糞池子里。聽說柳生常常去撈起剝了皮吃。
那一天,我們悄悄來到柳生房前,膽大的躡手躡腳溜到門邊,膽小的就遠(yuǎn)遠(yuǎn)站著。柳生住的房子沒有窗子,只有單開的一扇門。門開著,里面的煙氣從門楣不停往外冒著。有一個男孩把一只腳跨進(jìn)門檻,把頭伸進(jìn)黑咕隆咚的屋子,我也貼著門沿把頭伸進(jìn)去,可我什么也沒看見,青煙熏得我眼淚直往外流,眼睛本能地閉上了。
隱約中,我聽到柳生一聲吆喝,接著是孩子們撲通逃散的聲音。我揉著煙熏的眼睛,剛跑了一步就摔倒在臺階上。我滿心恐懼,正要爬起來,就覺得一雙手把我拉起來放在臺階上。淚眼蒙眬中,我看見柳生的臉笑成了一朵花,像是剛剛被路邊的牛啃過,卻分明還燦爛地開著的那種。我心里更加恐懼,開始望著遠(yuǎn)去的伙伴哭起來。
突然,我感覺有人捋起我的褲管,開始捏我的腿肚子。他捏得很輕,有一種舒服的感覺在我身上流著,像夏天小河柳風(fēng)的手指,像河水輕柔地波浪。我的恐懼感慢慢消失。這時,我看見柳生臉上的線條圍繞著黑而大的鼻子有序地綻開著,眼睛和嘴巴恰好是三個最醒目的花瓣。我停止了哭泣,好奇地看著柳生。
那一幫小孩跑去把我表哥找來,他看見柳生在一下一下捏我的腿肚子,遠(yuǎn)遠(yuǎn)就吼,可柳生并沒有聽見。表哥跑過來,一腳把柳生踹得趴到了門檻上,表哥看見了地上的刀,拿起就要砍柳生,柳生嚇得躲進(jìn)了屋里。
一群大人們都來了,他們七嘴八舌,說要不是大人來得早,柳生早把我腿肚子上的肉割著吃了。母親被從地里找回來,見了我就抱著哭,又把我按在腿上狠狠地打了幾巴掌。這時我感到害怕了,“哇哇”地哭起來。
我試圖給大人們說柳生的笑,但沒人愿意聽,柳生的笑就這樣被大人們的怒罵聲淹沒了。
有一年鬼節(jié)前夕,表哥去墳地里,他聽見有像哭又像哼哼的聲音,他尋聲走去,看見一個身影趴在墳地里,那是一棺無主墳,平時沒人管的,只有蒿草茂盛地守著墳堆。表哥有些怯,喝了聲“誰”,見沒有動靜,就又喝了聲。這一喝把那人驚動了,他撅起屁股逃走了,那背影極像是柳生。
表哥查看了一下,墳上的雜草有一塊拔去了,有鏟子鏟過的痕跡,鏟子不大,應(yīng)該是鍋鏟。后來表哥回村里給大人說,柳生想吃死人肉。
隨著我學(xué)業(yè)的一級級升高,柳生也一日日老了,臉上開始浮腫,變形。他就像一具幽靈,在黃昏或午后的滿是牛糞的村路上挪移著,想起柳生的笑,那么虛緲,連我也感到像不曾發(fā)生。
后來柳生死了。他是死在外婆墳下邊的那座野墳邊,胸口還抱著一件女人的花衣服和一雙小孩的花鞋,有幾處明顯有長期摩挲的痕跡,破損,污漬浸透布料的纖維,已經(jīng)辨不清顏色了。
村長說,就在那兒挖個坑埋了。表哥一家堅決反對,說這樣的人埋在他們的邊影響祖墳形象,種莊稼都會不舒服。有人從柳生的房子里找到了一個舊得發(fā)黃的皮紙本子,研究的結(jié)果讓所有人大吃一驚。
柳生原來叫劉生,是一個斷文識字的窮書生,新中國成立前帶著媳婦和女兒逃荒躲鬼子跑到這兒。路上走乏了,劉生就給母女倆捏腿肚子解乏,偶爾一天,劉生撿到一個死豬崽子,都生了蛆,就剝了皮用火燒著吃。到了這個村子,母女倆竟染病相繼死了,就埋在表哥家的地邊。
從此,劉生再沒有離開,就在村里瘋瘋癲癲地生活了下來,開始捏起女人和女孩的腿肚子,吃起了死豬肉。人們依著他名字的諧音,就都叫他柳生。
表哥一家再沒說什么,本來用席子卷了埋的,不知誰從家里拿來板子釘了一個木盒子。
柳生就在這里長久安息了。但我還時常想起柳生的笑,有一天晚上,我夢見柳生的笑像一朵花從地里長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