溪水山城話夢龍

李弘

閩地山多溪少，壽寧也是這樣。只是峰更峻，崖更險，水更急。城區(qū)群山環(huán)抱。鎮(zhèn)武居北，一溪當胸，穿城而過，好像古琴上的一根琴弦，用閩東古韻，彈奏著千古不絕的鄉(xiāng)音。

壽寧疆域，原本政和、福安二縣地界，明景泰六年，才設縣治。當時境內(nèi)有銀坑數(shù)處，流民嘯聚為眾，依山阻谷，不聽管制、以鄭懷茂為首，擁眾數(shù)千，據(jù)官臺山作亂。掠奪婦女，劫持財物，民為所苦。

當時都御使劉廣衡會同按查副使沈納，發(fā)兵討伐。兵達其地，用鄉(xiāng)民劉良、李球等13人為內(nèi)應向?qū)В蚣{出其不意，搗毀山寨。劉沈二人上表朝廷，認為該處地勢險要，不設縣治，很難靖后。朝廷令割政和東北部及福安平溪等處為新的轄治，設壽寧縣，邑治在楊梅村，隸屬于建寧府。

壽寧地雖偏小，但控閩浙咽喉，境內(nèi)重巒疊嶂，勢若天塹，有天造地設之奇，一向稱為東南的屏障。更因為崇禎年間我國著名通俗文學家馮夢龍，在這里為官四年，留下許多文學、吏治、案例、政聲，數(shù)百年來，為人們津津樂道、正是這樣，于是近年引起國內(nèi)外文學家、史學家的格外垂青，外地游人總想到壽寧來一探究竟。

走進壽寧，你不能不關注壽寧的古道文化，廊橋文化和夢龍文化。夢龍文化自不待說，就是廊橋文化和古道文化，也都和馮夢龍有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

壽寧向有“兩省門戶，五縣通衢”之稱，自古握福安、周寧、政和、泰順、景寧、慶云六縣交通樞紐。明清時，建有正道和偏道兩條，沿途設鋪遞，為官府傳送文書。

悠長的壽寧古道，依勢開山，蜿蜒曲折，大多數(shù)用明石鋪砌，只有偏僻小路，敷砂土路面、當時為防御倭寇入侵，在必經(jīng)路口，險要之處，都曾設關建隘。沿途筑亭，嶺旁栽樹，越溪架橋。淺水墩步，形成了嶺多、亭多、橋多的閩東山區(qū)古道特色。

由于壽寧“地無三尺平，路無三尺寬，出門要爬嶺，開門要見山”，舉步維艱、鳥獸絕跡的地理環(huán)境，才使得古道如今大部分依然保存完好，是福建尚存古道最多的縣份。

許多橋亭做工獨特，技藝精巧，常遺有文人墨客詩聯(lián)吟誦。像“幾回盤曲上危坡，遙指前峰石路多，歷盡危巖臨絕頂，四山環(huán)翠繞青螺”就是對古道艱難險阻的經(jīng)典描述。

在明代，壽寧的正道是南路，共200華里，縣境126里，出南門過五里亭，向西越過高山嶺，經(jīng)小托、日洋鋪、九嶺、芹洋、尤溪、平溪、南溪，過石門隘抵政和縣城。據(jù)馮夢龍所著《壽寧待志》記載，夢龍每赴建寧府述職，都要預先出文示傳口諭，責令沿途鄉(xiāng)里砍伐茅草，開辟小徑，可見當時的荒涼。如果遇到雨天，勢比登天，徒呼奈何！

如今，縣內(nèi)保存最好的一段古道是由斜灘至犀溪的一段。經(jīng)彈子嶺、黃歧、山邊、絆洋等村，沿途丹山披綠，碧水搖紅，真是閑云有意，舒卷無心，勁松蒼柏，風光旖旎，也是現(xiàn)今閩東古道中保存最為完整的路段，其生態(tài)環(huán)境仍保持著古趣般的幽深。

崇禎七年（1634年），馮夢龍被任命為壽寧知縣，沿蒼茫古道赴任，曾寫過這樣的詩句：“削壁遮天半。捫蘿未得門，鑿開山混沌，別有古乾坤。”可見古道的蒼莽，鎖嶺居要，臨溪造勢，腳下即是云根，舉步，步步維艱。

馮氏（1574——1646年）是明代著名文學家、戲曲家，常以“墨憨子”自詡。直隸蘇州府吳縣籍，長洲人，出身于書香門第世家。來壽寧前，即以三言名世，即《喻世明言》、《警世通言》和《醒世恒言》，代表中國古代白話短篇小說的最高成就，在文學史上占有重要地位。馮氏雖有仕進之心，卻屢試不第，直到56歲時才補了一名貢生，崇禎七年（1634年）八月十一日，年已61歲的馮夢龍才被選任為壽寧知縣，崇禎十一年，官途末路，歸隱鄉(xiāng)里。

馮夢龍在壽寧任職期間，政簡刑輕，首尚文學，修整城垣，絕關設險，在壽寧不但留下了他的政聲，還留下了一部“壽寧待志”。車嶺關離縣城25里，遙望絕壁千尋，仰視時一線藍天，為壽寧古道東南路第一險峻處。有匾曰“南門鎖鑰”，由于年久荒廢，當時茅草塞路，叢莽龍蛇，晨風暮雨，行人戒心。嶺上原來有一個小庵，不知何年，道士早已離去。

馮夢龍主張據(jù)險必先復關，復關必先復庵。于是招來庵主，辟官田數(shù)畝，令其開墾耕種，重新修葺墻屋，路上行人，漸漸不覺寂寞。車嶺關下五里處就是漁溪巡檢司，馮夢龍主持將資糧火藥儲備在這里，因為山路五里處只有一尺多寬，高下曲折，雖有長槍大戟，不能施展，守隘的武器，以火銃為第一。后來，清兵入關時，當?shù)刈园l(fā)的抗清民團在這里與八旗兵曾有一場惡戰(zhàn)，使耿精忠嘆為八旗過江以來第一次受阻，這都得力于馮氏聚火藥儲備，臨官設險的先見之明。

如今，在斜陽薄幕中，我們站在為馮夢龍而仿古復建的“戴清亭”前，仿佛仍能看到先生的音容笑貌。一領青衿，瘦骨嶙峋，伏案疾書，仰首長吟。在《壽寧待志》中，四年宦海，一紙墨痕，記下了他的施政綱領和施政措施，也記下了他帶露秋霜，微服私訪，明斷訟案，智擒土霸的故事。

我們站在“戴清亭”上，仿佛看見馮公對前任知縣，設四隘，復民兵，積谷堆糧，征輸有限的戴鏜的無限敬慕。也看得出，夢龍他一念為民之心，花甲知縣致力賢明的政治抱負。

當年馮的私署，就在鎮(zhèn)武山上，人們?nèi)胝毷半A而上，房只二進，雖然簡樸，但地勢高敞，三峰如鬢，一齊從堂脊上窺視小院，正是風水上所說的玄武垂頭。私宅東邊為學署，每逢大雨后，水從墻縫中噴出，從西邊繞過內(nèi)堂再南下，一直流入大溪，水聲淙淙，巖川流壁，有一種超凡出世的感覺，一掃俗氣。左邊地上有小屋三間，是萬歷年縣令毛調(diào)元所建，前植花草，匾題“看花處”。據(jù)《壽寧待志》所記，當時還有一虬枝老梅猶存，為數(shù)百年物，閱盡人間滄桑。當年的“戴清亭”就建在這株老梅下，我疑心，當年的馮夢龍就是在這株老梅下吟出如下的詩句：“縣在翠微處，浮家似錦棚。三峰南入幕，萬樹北遮城。地僻人難到，山多云易生。老梅標冷趣，我與爾同清。”山城簡小，百業(yè)待興，面臨此時此地此景，馮公又是有如何心情和抱負呢？

從“戴清亭”隱約遠眺，雖被高樓遮擋，但仍可以找到東門被稱為“生平橋”的廊橋，現(xiàn)在已被列為國家級文物保護單位。廊橋，是一種風景，也是一種民俗。拱橋、土屋、溪流、村落。它聯(lián)結(jié)起來的是人們情感的源頭，送走的是歲月的浮沉，它使鄉(xiāng)土文化有了結(jié)點，它使溪水獨具了靈性。我想，當年，馮夢龍就是從這座橋上走過，前去建寧府述職的吧！他也曾從這座橋上走過，去鄉(xiāng)間緝盜除霸。歲月蒼茫，物是人非，空曠無垠的歷史，沒給我們?nèi)魏位芈暎缃駱蛏先杂械缊觯灿行腥耍皇乾F(xiàn)實的浮世繪，用多姿的色彩，拼湊著時代的七巧板。

越過橋面，我們終于找到的機會，一排明清時的老宅子，伸出斑駁的手指，用昏花的老眼說：“我們守住了歲月，歷史還在這里！”

蒼勁、古雅、幽深，用了再多的詞兒都不為過。多層屋宅，幾丈高的黃土泥墻，歷經(jīng)風雨的侵蝕，可是沒損傷它的骨架，也只有這樣的建筑，才能匹配得上廊橋的風韻，我看見遮住廊橋四周目光的現(xiàn)代派建筑，實在是不倫不類，有時需要留住時間，時間的生命就是歷史，而歷史是一筆不能再重新獲得的財富。我想象著至今保持完好的興城、平遙、閬中……珍惜吧，壽寧人，一旦拓片被毀，記憶就會騰空淹沒，并不是誰都有祖先這筆存款。

這幾座古宅，布成了山城現(xiàn)存的里弄，巷道窄窄的，陽光被高高的土墻擠扁了，人走在里面，成了木刻畫里的點綴，這里才是山城的血脈和源頭呢！

我想象著，當年雕花窗欞里隱現(xiàn)閩東俚語，弄堂里一隅的棋逢對手，殘陽躺椅上修身的老者，幾只母雞在斑駁陸離的弄堂里視若無人地走來走去，正像“三言二拍”里記的一樣，是明朝初具雛形的市井文化。真想輕舒手指，叩問時間老人，那繁華，那意境，那畫面，還會顯現(xiàn)嗎？

我真不知道，作為一縣之長的夢龍先生，還會不會向我們走來，是下巷采風？是弄里探案？抑或是尋友論詩？能嗎？只有清風在敘述著過去現(xiàn)在和將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