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安全”的名義，一刀

千里光

好幾次，在說到“王全安”時，常會停頓一下，生怕念反，成“王安全”了。不過，不管顛過來還是倒過去，這名字總讓人感覺像個佩戴袖章的安全員，有事沒事不忘吆喝一聲，安全第一。

那天看王全安的《白鹿原》，日機來襲，祠堂倒塌，電影竟也在轟炸聲中戛然而止，像同時中了日本人炸彈。清冷的劇場響起幾聲質疑，以為跑片未到。但演職員表已冉冉升起，人們仿佛看到王全安在銀幕間尷尬謝幕，說：不好意思，安全第一。

據說原先片長220分鐘，現在成了156分鐘，刪了60多分鐘，長度足夠演一臺小戲了。如果床戲，張雨綺躺的那個土炕早震塌了；演打仗，日本人也該投降幾回了。我是不太相信被刪節的是床戲的傳說。王全安開的夫妻老婆店，哪怕他再豁達，舍得割愛，把每一次清場后的一聲“開始”喊得很克制，也不會“超尺度”。

后來有劇透，王全安自己說的，刪的全是1937年到1949年的戲份，白孝文和黑娃響應地下黨員鹿兆鵬的號召，舉兵起義，迎接解放，解放不久黑娃被鎮壓，因為他曾是土匪，殺過人。

我沒看過刪節部分，但看過原著，在我心目中，這里應該是最出戲的地方，就不知王全安是怎么把握的。如果只是因為壓縮時間，我寧可把前面長工們聚一起自得其樂小聯歡的梆子腔刪了，也寧可把黑娃饑不擇食、掛面吃得個性十足的場景刪了，甚至壓縮田小娥跟男人們床上（包括麥垛上）的那些有賣點的鏡頭……當然所有這些還是換不來60分鐘。我只想說，白孝文和黑娃后半截的戲不能做減法，只能做加法。

陳忠實的《白鹿原》通過兩個家族五十多年來所經歷的風風雨雨，生動刻畫了發生在渭河平原上一幕幕驚心動魄的歷史事件。在這紛亂的世道中，人心不古、兄弟相煎、父子反目、鄉黨仇殺、不倫之戀、親翁殺媳……錯綜復雜的人物關系，奇崛多變的故事情節，絢爛多彩的風土人情，組成了一部恢弘的史詩，堪稱鴻篇巨制。

想要通過兩個多小時涵蓋整部作品，幾乎不太可能。只能選擇其中代表性人物和事件，讓人家認可。一百個人拍，會有一百種不同版本的《白鹿原》。比如拍白靈與鹿兆鵬、鹿兆海兩兄弟之間的故事，相信最后也是可以得到大家認可的，因為有戲，三個人都生而優秀卻命運悲壯。

不過在我看來，陳忠實在《白鹿原》里最獨具匠心的，還是他所塑造的兩個回頭浪子——黑娃與白孝文。

黑娃，長工兒子，從小不喜歡讀書，匪氣十足，外出打工，勾搭上了舉人的小妾田小娥，家里無法立足就索性做了土匪，他在接近了地下黨鹿兆鵬后，逐漸走上正路。

和黑娃殊途同歸的是白家長子白孝文，他本是族長繼承人，知書識禮，性格溫和，身心靦腆，卻因為陷入與田小娥的偷情而逐漸墮落，不務正業、抽鴉片，變賣家產，終于淪落為叫花子。后來貴人相助，在保安團謀得職位，開始重新做人。

兩個浪子盡管從小受的教育不同，但他們的人生軌跡卻又驚人重合：都睡過同一個女人，又都因為這女人而身敗名裂，厄運不斷，一個淪為土匪，一個淪為乞丐，后來又都浪子回頭，來到同一個保安團供職，最后又一同起義，革命成功后又在同一個縣城，一個當了正縣長，另一個則當了副縣長。

本來，以為大功告成，新生活開始了，好好做人，好好過日子就是，不料小說的結局卻讓人出乎意料，當副縣長的黑娃因為當過土匪被正法了。小說沒有明確地寫白孝文對黑娃的陷害，但在陳忠實不動聲色的敘述中，人們不難看出白孝文的陰險與毒辣。其實，在起義的那幾天，他的狠毒就已經顯露，他給待他不薄的團長臉上補的一槍，就是陳忠實給讀者的一個信號，這以后他背著黑娃等一同起義的人寫給賀龍的致敬信等一系列的動作，都是陳忠實對他卑劣的內心作了深刻揭露。

陳忠實通過這兩個回頭浪子的故事告訴了我們，不是所有的浪子回頭都是金不換，從人間地獄走過一遭再回來的人，有的對生活充滿了珍惜和愛，有的卻反而陰冷仇視，失去人心。

可憐黑娃，一個秉性耿直、嫉惡如仇的漢子，前半生一直苦難深重，如今開始過上好日子了，卻慘遭陷害。當他告別深愛的妻子，告別他開始覺得可親的世界而走上法場的時候，該有多少人為他唏噓，為他扼腕嘆息。如果電影到這兒降下帷幕，那有多大的震撼啊！

可惜我們只看到日本人的飛機來狂轟濫炸就結束了，把后半截全炸沒了，只剩下了田小娥和幾個男人的故事。我相信這不是王全安的初衷，但我又實在無法理解他這攔腰一刀到底為了什么。難道因為解放了，就不能揭露干部間的陷害殘殺了？揭露了人心的丑陋社會就不安全了？

或者可以這么解讀，保留后半截，田小娥就不主角了，張雨綺就不安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