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鹿原上好風光

黃佟佟

記得當年讀《白鹿原》時還在讀大學，也不知吹來哪一陣風，世界上多了一本叫《白鹿原》的書，“是本黃書，比《廢都》還黃。”借我這本書看的同學緊張兮兮地說。于是趕緊在兩三天之內翻完，因為后面還有人等著。多雨而悶的黑暗寢室，厚得翻得稀爛的小說，悶頭往前進，不停地趕著看：嗯，是挺黃，白嘉軒克死了七個老婆，腰間的東西是帶鉤子的，田小娥和大叔通奸，搖塌了黑磚窯……黃還真黃，但黃得不讓你興奮，只覺得憋屈。作為一個純情的女大學生，當時只覺得困惑，只覺得這人寫了洋洋灑灑幾十萬字，卻不知道要說啥，東說東有理，西說西有理，不像以前看的書，統共在說一個理，全部文字都指向一處——現在才知道是當年淺薄，人世間的事，有哪里是一處能說得清的？拜《白鹿原》電影所賜，又再翻了一次《白鹿原》，只覺得陳忠實筆走龍蛇像在細細白描一棵參天大樹，端的是白鹿原上好風光，白鹿兩家恩怨情仇，土地愛情權力，夾雜在翻騰的時代里更顯出人性的詭異與中國歷史的高深莫測。這一棵長在歷史夾縫里的樹，其繁雜瑣細復雜艱難非凡人能描述，但在陜西人陳忠實的那種倔強里，居然也就成了風景，高處是幾枝鐵枝，低處是幾顆果子，想到哪里寫到哪里畫到哪里，連順手寫到的一個和尚，都寫得活靈活現。三十年前寫的東西，現在都不覺得過時，確實不負130萬冊中國當代第一長篇的美名。

而事隔二十年之后，看電影《白鹿原》的情形，有點與舊友重逢，鏡頭搖過無邊無際金黃色的麥浪，空氣里是凄楚豪邁的秦腔，口腔里忽啦忽啦的陜西油潑面，眼前一次一次閃過張雨綺面無表情的臉，只記得她的小豆眼、懸膽鼻、紅肚兜和綠褲衩……片子一定是好的，一流的攝影，一流的美術，一流的鏡頭。也是，從2003年西影和陳忠實簽訂了版權協議開始，一晃也去了八九年，其間幾起幾落，幾開幾合，幾換投資方幾換導演，千呼萬喚才讓這位新娘子與人見面，這里子不硬也說不過去。但怎么說呢？當最后一個鏡頭結束在莫名其妙的日軍炮火的時候，你眼前一黑，再一看，上字幕了，啊，就完了……舊友由活人變成了零碎，你可以想見那種失望與震驚。

這么說吧，如果你沒看過小說《白鹿原》，那么電影《白鹿原》是一部不那么緊湊的小田偷情記；如果你看過小說《白鹿原》，那么電影《白鹿原》是一部不那么浩大完整幾乎只相當于碎片的小說圖解。離完美很遠，離偉大很遠，甚至離一部好電影都很遠。當然，一切都可以怪電影審查局，導演王全安在事先著急忙火地向媒體說明刪了四十分鐘，其實已經昭示了這部片子的失敗，顯示出他對這部片子無甚信心。這時，一個驚天人物出現了，這就是寫了《霸王別姬》和《活著》的著名編劇蘆葦，蘆葦原本是《白鹿原》的原始編劇，但他在電影放映前就聲明這劇本他不愿署名，電影上映后，他更在對媒體的采訪中詳述了自己七寫《白鹿原》的艱辛，以及忘恩負義的王全安下山摘果子的惡劣行徑：“事情不大對頭，這劇本根本不是我寫的。再看王全安很是淡定自如，這不就是我在《白鹿原》中寫的一場戲嗎：白嘉軒被鹿子霖調了包丟了鄉約的烏紗帽，白嘉軒佩服地說：還是人家子霖手長得長、腿跑得快呀……這位仁弟還是我上下游說全力舉薦方坐到這把椅子上的，確實有才。”在人格上對王全安進行全面否定之后，再對王家出產的電影來一個徹底否定：“看電影和看劇本的感受一樣，散亂無章，指向不清。”并再三說明他的《白鹿原》劇本自始至終是關于農民的土地與命運，而王的電影則是情色……對此猛烈炮火，制片當然不能坐視不理，首先派出制片人王樂和宣傳總監周洲指責蘆葦是胡說八道，性格有問題，屢屢與人不合，甚至稱對方是在走向瘋癲。最后連立志保持沉默的王全安終于忍不住回擊蘆葦的做法違背電影人的職業道德，不理智，不自尊……

和電影《白鹿原》相比，底下的導演編劇之爭顯然更精彩，這是電影的悲劇還是典型的中國式人性悲劇呢？誰也弄不清。隨著兩個版本劇本的公開，導演與編劇的口水戰由罵戰變成算細賬，觀戰的各位圍觀群眾早已失去了耐性，呵欠連天，鼠標一點，關幕了事，誰管你誰是誰非，倒是新聞主角們猶自氣不平，這還真有點搞笑。

這讓我想起小說《白鹿原》里的大儒朱先生，里面有一個小細節，不得志的縣長找朱先生訴苦，朱先生懸腕揮毫送了他四個大字：“好人難活”。這四個字似乎蘊含了小說里白鹿原上一切人世辛酸，也映照著今日白鹿原上的一切猥瑣風波。事情從上世紀九十年代一直折騰到世界末日，從書到電影，從電影到人，光怪陸離，怪狀頻出，真假莫辨，好壞難分。好人的確依舊難活，更可怕的是，壞人也難活，大部分不好不壞的人大家還都要斗個你死我活，就算是白鹿原上風光好，但到底也還是人生皆苦，人世難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