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夫,本名郭三省,上世紀六十年代出生于甘肅靜寧,研究生學歷。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中國西部散文家協會理事,平涼市作家協會副主席。務過農、教過書、從過政。作品發表、入選多種刊物及選本,小說集《鄉韻》獲甘肅省第二屆“黃河文學獎”,入選第一批甘肅省“農家書屋”;散文集《山莊記憶》獲第四屆“黃河文學獎”,入選中國“農家書屋”。
1
初春的山路上還有厚厚的積雪,班車在四顧茫茫的山梁上鳴著喇叭,然后喘著氣停下了,羊拉屎般撒下來幾位黑不溜秋的乘客,在殘雪的映襯下,格外顯眼。剛出車門大家都還像羊糞蛋一樣呼呼地冒著熱氣,一會兒便被山風吹得縮成一團。
周鳳山從車上下來,走在通往柳林鄉的路上,帶著的一個小鋪蓋卷使他顯得有點扎眼,因為別人帶著鋪蓋卷從村里往外走,他則是從外面往村里走。
呼吸著山里冷峻而清新的空氣,周鳳山覺得有點小小的愜意。這個春天對于周鳳山來說別有意味:經過兩年的考試,他終于成了一名鄉鎮干部。由于過久的期待,已經或多或少地消解了目標實現后應有的喜悅。周鳳山婉拒了幾位昔日好友專程開車送他上班的好意——他想安靜地去上班,在大山的懷抱中慢慢沖淡南方喧囂的都市生活留給他的記憶和傷痛。
進了柳林鄉政府,院子里的積雪還沒有掃掉,幾只黑灰色的麻雀在濕地上嘰嘰喳喳地覓食,見有人進門機警地飛到樹上。周鳳山看見門衛室的爐筒子里冒著煙,便上前推開虛掩的門,門衛老頭兒坐在火爐子后面,一手端著滿是茶垢的茶杯,一手在大腿上打著節拍哼秦腔。周鳳山問,師傅,鄉政府上班了嗎?門衛睜開眼說,上了啊!你新來的吧?周鳳山說,是是!門衛說,看得出來,快坐下烤烤火,看你凍得。周鳳山說,謝謝您,師傅!門衛一揮手說,嗨,以后就是一個鍋里攪勺了,還客氣什么?以后就叫我孫師,叫老孫我可不愛聽,有些小年輕故意老松老松地占我便宜呢!說著給周鳳山倒了一杯熱茶:喝兩口暖和一下。上班是上班了,可書記鄉長不在,大家便都不見了。我呢,就是只看門狗,別人能走我可不能走!
周鳳山暖和過來,他得找到領導安排工作和住宿,不然晚上怎么辦?于是便問,孫師,那我找誰?孫師說,這你還給問著了,就找李秘書啊!說完指著墻上貼的一張紙說,這里有李秘書的電話,你有手機吧?打他電話好了。周鳳山尷尬地說,我沒有電話。孫師不屑地說,看來小伙子混得不怎么樣啊!怎么會沒有手機?說著掏出手機熟練地撥了一串號碼,站起來恭敬地說,李秘書,你說的那個人來報到了,嗯,這會兒正在門衛室里,好,好!說完用那粗壯的指頭瞄著關機鍵一壓,對周鳳山說,等一會兒到李秘書的辦公室去,聽他安排!
李秘書的辦公室是個套間,外面是綜合辦公室,里面是臥室。這樣的房子鄉上只有三套,分別是書記、鄉長和秘書的,秘書雖然連個副科級也不是,但在鄉上的位置相當重要,尤其是當鄉領導不在時,他便是大管家。
周鳳山進到秘書辦公室,見李秘書沒精打采地打著呵欠,便說,李秘書,我是——李秘書打斷他說,知道,是周鳳山,剛分配來的。領導臨去開會前安排了,其他駐村干部都不作調整,只有陽洼村的駐村干部調走了,你就到那里去吧!然后拍拍周鳳山的肩膀說,書記鄉長都在市上開會,所有的干部都下到村上了,今年的產業布局調整任務很重,你那個村也是個老大難村。說著,指指墻上的地圖,就這,陽洼村。周鳳山看到在柳林鄉的地圖右下角有一個盲腸似的東西——這就是陽洼村了。李秘書接著說,陽洼村今年也有三百畝的果樹要覆膜呢!喲,你帶了鋪蓋,可鄉上暫時沒有房子,今天都這時分了,晚上你就先湊合一下。眼下,大伙兒也是兩三個人擠一間呢!
好的,李秘書,謝謝你啦!周鳳山感激地說。
李秘書擺擺手說,再別李秘書李秘書的啦,就叫我李文好了,我也是前年才考錄的,是給大家服務的,不周到的地方請多擔待!
晚上,周鳳山和門衛孫師擠一起。床雖然很臟,但比起他在深圳打工時住水泥涵管擠帳篷,充滿汗酸味的溫暖中多了一分親切,而且,老頭兒挺健談,一會兒就給他從縣講到了村,尤其是他要去的陽洼村。
陽洼村是柳林鄉最偏遠的村,原來工作基礎很好,是全縣的基層組織建設先進村。后來,整天的催糧要款刮宮引產,又是從農戶家往出來拉糧食又是往外牽牛抱電視,老支書覺得鄉里鄉親的硬不下心做便辭了職。偏偏村里的混混劉生虎能打硬仗,三下五除二就把積年欠費全部收清,于里鄉里就任命劉生虎當了村支書。再后來,國家不征收了,今天發放退耕還林款,明天發放糧食直補,還有農機補貼、社會低保、繁育母豬補貼等等,劉生虎便借機克扣,村民也沒有人敢說話。駐村干部去一個被他擠走一個。這不,現在又輪到周鳳山了!
門衛孫師說,當今社會真是好,可就是把這號人沒治,干部形象都叫這些人給糟踐了。劉生虎又是開砂廠又是販洋芋,一切都是保本生意。其實,劉生虎就是當地一霸,就連縣里工作的干部家屬也得看他的臉色呢!
周鳳山聽得心里沉重起來。
2
第二天一早,周鳳山就從鄉上出發去陽洼村。聽說周鳳山沒帶手機,李文有點詫異,便說,我打個電話給村支書劉生虎,讓他在村部等你!然后撓撓頭說,有些事按理不該說的,可這陽洼村是出名的難弄,前一個駐村干部就是給人整走的,你可千萬要當心!
周鳳山忙說,謝謝李秘書,我一個剛來的人哪有挑三揀四的道理?以后還請李秘書多指點多幫助!李文說,指點不敢,幫忙還行。你步行只怕中午都到不了哩!一會兒有人過去,我叫他用摩托捎你一程!
周鳳山千恩萬謝地坐了個順路摩托車,到村上時已經是午飯時間,從摩托上下來時雙腿又冷又麻,站都站不穩,再加上一上午的山路顛簸,周鳳山只聽得肚子里咕咕直叫。見了五大三粗、剃著板寸、穿著皮夾克的劉生虎,周鳳山從氣勢上便覺得矮了半截。
周鳳山說,劉支書,我是周鳳山,鄉里安排我駐咱陽洼村,還得請你多指教啊!劉生虎哈哈一笑說,你就別虛偽了!還要請周組長多批評啊!不瞞你說,咱們陽洼村可是名聲在外,這愣是他媽的那個劉組長給我們造的謠!一看周鳳山空著兩手,便說,不說這些破事啦,咱們先吃飯吧!
周鳳山跟著劉生虎穿過村莊到一個大鐵門前,門一開,一只膘肥體壯的黃狗便汪地一聲竄出來,嚇得周鳳山直往劉生虎背后躲。劉生虎砰地朝狗踢了一腳,罵道,周組長又沒有日你媽你咬什么咬?狗便吱吱叫著逃向狗窩,一邊給主人擺著尾巴,一邊不懷好意地朝周鳳山呲著牙。周鳳山在劉生虎家吃了飯,任憑劉生虎好說硬勸,堅持沒有喝酒,劉生虎明顯有點不快,然后剔著牙噴著酒氣說,周組長,晚上你只能住在村部了,下午我叫人把火架上。周鳳山又說謝謝,劉生虎說,現在咱們每天都在一起,你這么謝來謝去都煩死人了!下午我還得去弄自家的果樹呢!你呢,就先去做那個婊子的工作吧!她家那四畝果樹都在路邊上,老大一塊地不覆地膜,領導看見一定挨訓,周組長只要把這事做好,其他的事包在我身上。
周鳳山說,下午我還是和你一道干活吧!今天為我都耽誤你一早上農活呢!劉生虎說,我干的這球事還算人事嗎?耽工誤事也不是一天兩天的,不過你要去也行,我順便給你指一下咱村的產業示范帶。于是,周鳳山便跟了劉生虎兩口子去果園。從村里走過時,周鳳山看到人們都老遠躲著他們三人,遠處的人還都指指戳戳的,隱隱約約聽人說,又來了一只狗,知道是在說自己,便騰地一下子紅了臉。
周鳳山跟著劉生虎看了果園示范帶,看到路邊有好大一塊果園管理水平很低,也沒有覆膜,確實很是礙眼。劉生虎說,這就是陳菊香家的,那婊子真是禍水!
一會兒,在地里干起活來,劉生虎說,唉,沒有想到周組長弄起果園來還有兩把刷子。周鳳山說,我家的果園管理水平可比這里高多了,農忙時我經常幫哥嫂在地里干活呢!
晚飯后,劉生虎帶他去村部的路上,指了指陳菊香家的門說,鄉上補了半數地膜領都不領,真是白虎星,克死了丈夫,死了公婆,孩子也病著,唉,我也是拿她沒辦法!周鳳山想,這門也太好認了,一看大門頭的破敗程度就知道光景不怎么樣。離村部這么近,他明天還真得去看看。
3
晚上睡在村部里,周圍一片死寂,與大城市的喧囂相比,這里的夜才是真正的夜——漆黑而寂靜。雖然勞累了一天,周鳳山還是失眠了!他想起當初自己在人才市場上的情景,簡直就像在農貿市場的牲口一樣,天之驕子的大學生尊嚴一下子被打得干干凈凈,看著那些哭天搶地的、愁眉苦臉的應聘者和那些橫挑鼻子豎挑眼的考官,周鳳山感覺到屈辱而失望。自己落聘了,最后,為了女朋友陳鴻的事,他都給考官下了跪,可還是沒有得到任何同情。他無法面對供給了他四年時間的哥嫂,于是,和陳鴻一道南下去了深圳。周鳳山搞軟件設計,陳鴻進了一家廣告策劃公司,兩人都干得風風火火,甚至一個月連個面都見不上。周鳳山更是忙得連軸轉,困了就在椅子上瞇一會兒,醒來泡包方便面接著干。他想憑著自己的勤奮和努力在這里打一片天地,給供給他的哥嫂和追隨著他的女朋友一個交待。可那軟件公司的頭兒突然人間蒸發了,他的辛苦也白費了。一年到頭了,當他和陳鴻相擁著走在閃爍著霓虹燈的街道上時,周鳳山明白他們的關系也到頭了:一個男人不能給所愛的女人一個溫暖的窩,他是沒有資格談情說愛的。
最后在街頭分別時,周鳳山說,能再給我一年時間嗎?陳鴻咬咬嘴唇沒有說話,當周鳳山在晝夜服務的酒吧要了一瓶啤酒坐到天明時,他的手機吱地來了一個短信——《我等不到了》!這是周鳳山送給陳鴻一部余秋雨新書的名稱,陳鴻很幽默地結束了他們長達三年的戀愛關系。最后一次見面時,他們都已經很平靜,連意想中的哭天抹淚都省略了。陳鴻故作輕松地征求周鳳山的意見說,當二奶好,還是嫁個二婚帶孩子的好?周鳳山苦笑著說,我也沒想好,這是終身大事還是你自己拿主意吧!陳鴻說,我人生地不熟的,你幫著出個主意總行吧!周鳳山心灰意懶,但還是強打精神分析說,當二奶輕松但風險太大,不是長遠之計;嫁個二婚帶孩子的就是個保姆,但比較有保障。陳鴻在最后時刻還是忍不住撲在周鳳山懷里哭了起來,說,我不是東西,但我實在沒辦法!不然我就得去洗頭房。零賣整賣都是個賣,我就整賣了吧,省得天天煩心!陳鴻往周鳳山寬大的懷里鉆了鉆,深情地說,山,你就好好地再要我一回吧!以后我就要為人妻了,咱們就別再見面了!周鳳山心如刀絞,陳鴻淚如雨下,那還有什么心思?他撫著女朋友那柔順的長發,吻干了她臉上的淚,輕輕地說,我會一輩子記著你的!然后毅然轉身離去,他盲目地在街道公園轉了一天一夜,后來又打開手機看看那條短信:《我等不到了》!他想其實陳鴻也是堅持不住了!他沒有絲毫的抱怨,他一個尖端軟件工程專業畢業的大學生,經過了連同幼兒園近二十年時間的學習,找不到工作,沒有房子,自己都養活不了自己,還奢談什么理想報負。既然不能為女朋友負責,那還賴著人家干什么?他拿起那個二手的直板手機,在碧波粼粼的湖面上打了個水漂,便吹著口哨瀟灑地告別了那個充滿夢想和傷感的城市。
周鳳山丟掉了幻想,也丟掉了自己學習了四年的專業,白天看著哥哥陰沉的臉色聽著嫂子無盡的抱怨干活,晚上像上高中時一樣重新開始按照公務員報考的要求死記硬背。第一年差了三分,第二年他以第二名的成績被錄取,成了一名鄉鎮干部。
雖然成功了,卻沒有人分享這種喜悅。
睡在這山村安靜的房子里,周鳳山思緒萬千,就這樣醒到天亮——早餐怎么辦呢?這畢竟不是深圳,拿著錢就可以買到一切!他尋思著,一大早便去陳菊香家,幫她家覆膜吧!他模糊地覺得村支書劉生虎的群眾基礎太差了,和他走得太近村民會有看法。于是,便來到陳菊香家門口,準備說服她去覆膜。
4
看到陳菊香的一瞬間,周鳳山太吃驚了,這個女人也太面熟了!可就是想不起在哪里見過。看到她蹲著身子給一個目光呆滯的小男孩兒穿鞋,他問,你就是陳菊香?那女的臉都沒轉一下,說,咋啦?周鳳山說,我是新來的駐村干部,姓周。陳菊香說,噢,知道了,還以為你姓狗呢。周鳳山臉一下子紅了,說,你怎么開口就罵人呢?陳菊香把孩子的衣服整理一下說,這還是好聽的。有屁就放,老娘還忙著呢!
周鳳山這才明白支書劉生虎為啥要叫他做陳菊香的工作了——連話都搭不上,還做什么工作?于是,硬著頭皮說,你那塊果園要覆膜了,在路邊上多扎眼,地膜鄉上都補了一半,在村部里放著。要不,我也幫你覆膜吧!
陳菊香說,我家的事我知道,路邊怎么了?要我給那幫狗日的撐面子,沒門兒!然后看一眼周鳳山,說,你也少打老娘的主意!隨著光線的適應,周鳳山看到房子后面的桌子上,放著一張黑色框子的照片,一個小伙子很憨厚地笑著,想必,這就是那位死去的丈夫了!
周鳳山碰了釘子,便出了陳菊香家的門,太陽已經升到樹梢了,村子里便有些老年人和幾個光棍漢在陽洼里開始曬太陽捉虱子。街道上一溜七八只狗相追著過來。不知咋的,這幾年到處是這樣的流浪狗,呼朋引伴的煞是熱鬧。春天是人們播種的季節,也是狗們談戀愛的好時光,幾只狗嬉戲著,當著那么多人就肆無忌憚干起了不要臉的勾當。有個光棍氣得拿石頭要打。另外一個說,別打了,咱也看著解解悶兒,誰讓咱們活得連狗都不如呢?
看見周鳳山過來,幾個光棍一邊看著狗一邊笑著議論,哎,這個駐村干部一來就找寡婦,看來也不是什么好東西!周鳳山也顧不了許多,便主動上前搭話。只聽一位老頭兒問,小伙子,我眼花了,你看對面那路上下來的是人還是干部?周鳳山沒有計較老頭兒的用語,認真地朝對面山上看了看:對面確實下來了幾個干部,估計也是督促產業結構調整的,便認真回答,老人家,那是幾個干部!聽完他的回答,大伙兒開心地笑起來。周鳳山有點莫名其妙,他哪里知道這是老頭兒給他下的套呢?老頭兒自顧笑著補充說,我說怎么看也不像是人!
快到中午時分了,周鳳山還沒有吃上早餐,實在有點撐不住了,便硬著頭皮幫覆膜的人家干活,干完活便跟著人家去蹭飯。可這樣吃一頓還行,時間長了怎么辦呢?回到村部,他便用村部的電話給李文說,麻煩你給我捎點方便面下來,錢我上來給你!李文說,這行!唉,早知道會這樣的,你下去時應該帶些,不過你也太認真了!只怕也不是辦法。哪有這樣駐村的?老實說,其他駐村干部下去給支書提幾瓶酒,事情一交待就回去了,現在連包片的鄉鎮領導也巴結村干部呢,不然誰也玩不轉!
周鳳山的確不知道別人怎么駐村,但有了方便面,周鳳山馬上來了精神。加上村支書劉生虎又催他做陳菊香的工作,說再過幾天鄉黨委書記下來檢查,覆不了膜不好交待!于是,周鳳山便自個兒扛了放在村部的地膜到陳菊香家的地里去覆膜,這活兒對周鳳山來說簡直是小菜一碟。快到中午時,他坐在樹下一邊歇著一邊看自己覆的膜兒,覺得還蠻像回事的,渾身出了一通汗,心里也覺得舒坦了不少。
第二天,陳菊香帶著孩子來到地里。
她很挑剔地看了看周鳳山覆的膜,眼里的敵意減少了,可也沒什么好氣,不聲不響地也在一邊干起來。孩子就在一旁的地上玩起壘房子的游戲來。快歇工時,路邊走過來的人便打趣,瞧兩口子活計干得還挺地道啊!另外有人搭話,怕光不是活干得地道,可能該干的都干了吧!陳菊香叉著腰接口說,來啊,哪個想干,和老娘來干啊!
誰敢啊?真可惜這么個人了!那幫人便說笑著走了。
周鳳山看著埋頭干活的陳菊香,那不修邊幅的衣服還是遮掩不了少婦的健美和風韻,他覺得也真可惜了!如果把那散亂的頭發梳理一下,穿身套裝,那就是非常時尚的職業白領。陳菊香身都沒有轉,背上似乎長眼睛,說,要干就干,不干拉倒,看什么看?周鳳山一聽兀自紅了臉。陳菊香自顧說,看來也不是什么好……她煞住了“東西”兩個字,自個兒也紅了臉。看著一臉羞紅的陳菊香,周鳳山的記憶一下子被喚醒了——這個陳菊香眉目之間正是他前女友陳鴻特有的神情,難怪那么熟悉!再想,這陳菊香其實挺漂亮的,就是太不打扮也太潑太野了。
干完活,陳菊香說,周組長,就不請你吃飯了,寡婦人家的落閑話。這神情語調,與初見時簡直判若兩人,一時間兩人竟都有點小小的不適應。
5
晚上,周鳳山睡了兩年來第一個好覺,樹上的鳥鳴把他喚醒時,天已經大亮了。他連忙吃了早點,扛起托李文從鄉上捎來的地膜和化肥趕到地里。因為鄉上分給陳菊香的地膜只夠覆二畝,他便托李文代買些捎來,李文打趣說,小心點,那個陳菊香可不是好惹的!周鳳山說,這塊地不覆膜會拉全村后腿,書記來檢查我要挨批的,我剛工作,不愿給領導留個不好的印象,我又不招誰惹誰,怕什么?李文壞笑著說,不是那意思,主要是告訴你,她有病,臟病!周鳳山心里說,有臟病,啥臟病?轉念一想,明白了,也難怪!
到地里,陳菊香沒有來,周鳳山便獨自干起來。直到下午,陳菊香來了。看他仍在那里覆膜,疑惑地問,地膜不是用完了嗎?周鳳山說,我知道不夠,事先托人捎了些來,總不能半途而廢吧!說完兩人不出一聲地覆起膜來,這沉默的時間一長氣氛便有點尷尬。周鳳山找話茬問,孩子什么病?到讀書的時候了怎么能老帶在身邊?干活不方便也耽誤孩子學習。陳菊香嘆口氣說,嚇的,可能是失魂,不敢見生人。周鳳山問,怎么會這樣?陳菊香說,提起來話長,我家那口子死在煤礦上,是瓦斯爆炸,當時公婆都急瘋了,我也——唉,不說這了!
果樹覆膜結束了,陳菊香的那塊地成了樣板田。書記表揚了,可周鳳山絲毫也沒有輕松,滿村子都是一股關于他和陳菊香的流言。
周鳳山沒想到,自己努力考試的結果是去干農活,那還考什么大學考什么公務員?一開始就種蘋果只怕也致富了。再說,與其他鄉干部相比自己是認真的,卻沒想到認真的結果竟會是這樣。
山里的桃花開了,這里一叢,那兒一簇,蜜蜂熱鬧地從這一叢飛到那一簇,山坡上便是一片春意盎然的景象。周鳳山也來了興致,看完桃花便采了幾枝找了只瓶子灌些水插上,村部的破房里便飄起一股淡淡的幽香,他的心情也好了起來。
突然,門口光線一暗——陳菊香進來了。
這還是陳菊香嗎?她的頭發梳得光光的,衣服雖有點過時,但卻很干凈,看到桌子上的桃花,說,到底是讀書人,這么個破房子也被你住出品位來了!周鳳山沒想到她竟然拽出如此雅致的詞兒來,多看了她一眼讓了座,說,有什么事嗎?陳菊香說,喲,沒有事還不能來了?這可是村部,村民來一下怎么了?周鳳山站著說,當然行!陳菊香說,周組長,你幫我家覆了那么多地膜,這活算是白干了,可地膜錢我總不能賴賬吧!她掏出錢放在桌子上,接著說,按理我還得請你吃頓飯,又怕請不動!周鳳山想起李文的提醒,把錢推過去。陳菊香幽幽地說,我人臟錢又不臟,你怕什么?周鳳山還想推,陳菊香說,如果你不收錢我會把覆好的膜全都扒了還給你!然后挑釁地看著周鳳山說,你信不信,周組長?周鳳山被她看得心里發毛,收下了錢。陳菊香說,還有事沒答應呢。周鳳山說,什么事?噢,飯就不吃了,我一個人隨便對付一下就行了。陳菊香看了一下周鳳山平時做飯的灶具說,你一個大男人家還會自己做飯,真不容易啊!然后瞅瞅周鳳山,眉宇間帶著少婦特有的那種嫵媚和頑皮問,我就那么可怕嗎?說著,撩了撩額前的秀發,舉手投足之間,全身的優美曲線便在門口透進的光線中顯現出來——真可惜這個美人胚子了!周鳳山感覺到了這個少婦身上洋溢著那種被壓抑的活力,從內心發出感慨。
在南方時,周鳳山聽說這種病又叫花柳病,最初從廣東傳進來,所以又叫廣瘡。原以為只在發達的大城市有這種病,沒想到這么偏僻的村莊也會有這種病!周鳳山本來是想在純樸干凈的地方來療治身心的創傷,回歸一種樸實而勤勞的生活,可現在一看,哪里又會有這樣一片凈土呢?
周鳳山有一次對在一個慈善組織當義工的同學趙義講了自己的經歷,提到了陳菊香兒子的病。趙義說,還真巧了,我們最近執行的項目中就有這類醫療援助,因為捐助者曾經就有一個在災難中受驚嚇而導致抑郁的孩子,后來治好當了大老板,這家公司便每年拿出一筆錢來做專項醫療救助,全免費。周鳳山一下子高興得跳了起來,說,這可太好了!趙義一臉迷茫地說,嘿,你這小子是咋啦?可別打人家小媳婦的歪主意,影響我們的項目形象。周鳳山有點遺憾地說,不可能!她也有病!臟病,聽說是打工的丈夫傳染的。
趙義說,現在這種情況比較多,一方面是外出務工人員的性苦悶得不到釋放,轉而到洗頭房尋求刺激染病,又傳染給家里人,山村的人缺乏常識又擔心名聲,得不到及時的治療;另一方面是留守婦女所面臨的性苦悶和性搔擾,唉,這個群體的生存狀況令人堪憂啊!好在已經有社會學者關注這一問題了。
周鳳山說,我也看到過這類資料,這已經不是個別問題,而是一種社會現象了。
趙義說,有些慈善組織做過調查,關注農村婦女婦科病治療,有機會我給你通知,叫她來治療吧!嘿,看來你這小子搞慈善倒比我更合適。
周鳳山專程找到陳菊香家說了這件事,陳菊香一言不發抱住兒子抽咽著哭了起來。然后,按著兒子的頭說,思遠,給周叔叔磕頭!說著,和兒子一齊跪在了周鳳山腳下。周鳳山忙去扶她和孩子,扶起孩子的時他碰到了陳菊香的手,本能地縮了回來。陳菊香又按著孩子給那個憨笑的照片磕頭,說,娃他爸,咱思遠有救了,你就安息吧!這時,周鳳山才看到,照片下面是一個黑色的骨灰盒,一時覺得有點毛骨悚然——哪有人把這東西放家里的?
可能是看出周鳳山的疑惑,陳菊香說,可能是我命硬,從我到這個家就沒有斷過災難。當初,我娘家媽得了癌癥要化療,沒有錢,人家出了幾萬元把我娶過來,我媽也沒救下,婆家卻拉了一大筆債。婚后,丈夫便去煤窯挖煤還債,遇上了瓦斯爆炸,幾十個人就那么燒在了一起。一堵墻高的小伙子去時活蹦亂跳的,來時就這么一個小匣子。幾十個人燒在一起哪能分得清誰是誰?只好一家一撮拿回來。公婆一看就急死過去,不久便相繼去世。就這樣,我們家兩年死了三個人,孩子也嚇傻了!
聽著這個女人的訴說,周鳳山猛然覺得自己經歷的所謂痛苦簡直太膚淺了!
周鳳山小心地說,既然連誰的骨灰都不知道,那放在家里還不瘆得慌?陳菊香嘆口氣說,像我這樣的人還怕什么?再說,不管是誰家,經了這事,大家都供著,死的人就都受供了,活著的人也都有了念想。這句不經意的話,宛如一瓣心香綻開,一下子使周鳳山對這位苦命的女子肅然起敬。是啊,一起死難的人把活著的家屬連起來了,只要大家都供著,每一個逝者就都會受到祭奠,活著的親人就會得到安慰。周鳳山想起了許多國家戰后所設的無名烈士墓,就是讓許多失去親人的人能夠對著墓碑一揮思親之淚寄托哀思。
思遠的病治療得比預想的還順利,到秋季,就上了學。可周鳳山卻并沒有因此而輕松,他慢慢地覺出了陳菊香對他的依賴。她有時候還會悄悄地拿了他的衣服去洗,給他送來新韭黃炒雞蛋——這也確實是周鳳山的最愛。品嘗著農村土雞蛋和自然生長的韭黃炒出的那純正的美味,周鳳山想起了自己逝去的母親,他已經有好幾年沒有吃到母親做的飯了!
周鳳山雖然對這位不幸的農村女性從內心并沒有卑視,但還是有種生理上的排斥,對她望而生畏敬而遠之。他一個小小的駐村干部,也就只能做些力所能及的幫助,何況,他已經為這些事付出了不小的名譽代價。
6
秋天悄悄地來了,山坡上的野菊花靜靜地開了。
果園觀摩的時間到了,駐村干部又全下到了村上,周鳳山便又住進了村部。他看到,陳菊香家的果園果子紅彤彤的煞是好看,便想著這里面也有自己的汗水。看著思遠也每天背著書包唱著歌兒上下學,陳菊香臉色也紅潤起來,他感到由衷的欣慰。看著山坡上寂寞地開著的野菊花,周鳳山感慨,菊花雖然沒有桃花開放時的紅火熱鬧,可直到霜降時才開的野菊花,發出沁人心脾的芳香。
周鳳山查看了觀摩的果園,覺得一切都很好,于是上門動員村民打掃衛生,迎接觀摩。在街道遇上那位老頭兒,老頭笑瞇瞇地說,這個干部娃怎么越看越像人了!大家一番大笑。周鳳山尷尬地笑著,也接受了村里人特有的幽默方式。
走到陳菊香家的房子后面,周鳳山看到排水路不暢,而且好幾家人的出水口朝向陳菊香上房的后墻——這也真是太欺負女人家了!他記著要去找陳菊香說一聲抽空專門收拾一下,雖然深秋下大雨的可能性很小,但難保萬一。可一見陳菊香兩人都有點不自然,陳菊香臉上涌出的那種嬌羞讓他久已寂寥的心怦怦亂跳,就把這事給疏忽了。
秋天到了,僅有的幾個青壯勞力在秋播后又外出打工了,整個村子像死去一樣安靜。周鳳山睡在村部里,明確地感受到來自身體深處的那種饑渴,他青春的身體在與女朋友分別后整整沉睡了三年,現在醒了!他覺到了那些細胞強烈的呼喊。這在他作為打工族在大都市時就感受到了,他理解那些農民工在繁重的工作壓力和心理壓力下需要生理的放松和排泄,但還是難以原諒那些找洗頭房小姐又給家人傳染病的臭男人。細想起來,留守在農村的婦女,除了繁重的農活還要忍受更多的歧視、傷害和搔擾,比如陳菊香那么美麗的一個少婦,竟然得上了那種臟病,覺得上天真是太不公平了!
在淅淅瀝瀝的雨聲中,周鳳山睡得正香,突然聽到轟隆一聲巨響,接著傳來了女人和孩子的哭聲。周鳳山霍地起身幾把穿上衣服,憑直覺就知道是哪家的房子或墻塌了,這可怎么得了?他打了手電奔出去,手電光穿過厚厚的雨幕——真是麻繩偏從細處斷,是陳菊香家上房的后墻塌了!
周鳳山一進門,尋聲望去,看到雨幕中陳菊香摟著思遠。再看看倒塌后異常難看的上房,心里頓時輕松不少——幸好是空房子。原來,上房是陳菊香公婆住的,老人去世后一直空著。看到周鳳山進來,陳菊香便不顧一切地撲到他懷里大哭起來。一會兒,有幾個鄰居進來,一看沒有傷人,再看見周鳳山和陳菊香那種情景,大家便說,好在沒有傷人,這陣黑燈瞎火的,也只能等天亮再收拾了。周鳳山也顧不了許多,連拉帶抱著渾身濕淋淋的陳菊香進了側房,由于上房塌了,電也斷了,他立即熟練地生起了火,陳菊香也找到半截蠟燭點起來。
在蠟燭搖曳不定的光暈中,周鳳山安頓思遠睡下,把陳菊香擁到火爐前烤著火說,別怕,只要沒有傷人,一切都不要緊!陳菊香依偎在周鳳山寬大溫暖的懷抱里,渾身顫抖得像一片風中的樹葉,周鳳山不由得頓生愛憐之心,聞到陳菊香身上沁出的少婦特有的清新氣息,心想,病人身上怎會有這樣迷人的香味?兩個人的衣服都濕透了,他們用體溫相互取暖,慢慢的,陳菊香的身子暖和起來,聲音也由嚶嚶的哭泣變成了喃喃的細語。
陳菊香含羞帶笑地問,你這樣抱著我難道不怕我給你傳染病?周鳳山說,都這樣了還怕什么?
那你不怕我壞了你名聲?年輕人壞了名聲可找不上媳婦!我可是個名聲不好的寡婦,無所謂的。菊香又輕聲說。
周鳳山說,不怕!接著又問,大嫂,那你得的究竟是什么病?為什么不去治啊?我聽同學說有專門治這種病的援助項目呢!
陳菊香使勁摟摟周鳳山的腰,撒嬌地說,你是真傻還是裝傻?我才二十四歲,還比你小兩三歲哩,再說,我是你哪兒的大嫂啊?
周鳳山感覺著陳菊香說話中輕輕撲到他臉上的氣息,心中一陣恍惚,說,那你結婚可真早!人常說身體是本錢,有病就得早點治!
陳菊香幽幽地說,我哪有什么病?病人能是這種氣色?周鳳山看著燭光里滿臉嬌羞泛著紅暈的陳菊香,一時竟不知所以。
原來,陳菊香在丈夫死后就多次被鄉長糾纏過,村支書劉生虎多次上門威脅利誘,村上的一干光棍更是敲門打窗沒完沒了。最后,陳菊香實在沒有辦法了,就對鄉長悄悄說,我男人死了,我一個女人家守一年半載還行,時間長了也熬不過。我很樂意跟鄉長好,攀上鄉長能得到照顧又沒有人敢欺負,可,可是我身上得了臟病!鄉長聽完便像看見毒蛇一樣急忙溜了。陳菊香看著鄉長且退且走的狼狽相,笑了起來,笑到最后又傷心地哭了起來。
對支書劉生虎來說,村里留守的小媳婦多的是,他本來覺著自己也是幾千人的頭兒,家大業大,人又長得不賴,照看這些留守媳婦是自己的職責,同時也是自己報酬的一部分,不然一年掙幾千塊錢的村干部誰干啊?有了支書這身份,走村串戶也是正常工作嘛!可他覺得,陳菊香有文化,為了巴結鄉長就忍痛割愛把陳菊香推薦給鄉長,后來一聽陳菊香有臟病,就直罵她是白虎星,難怪一家子不消停。
這消息很快傳遍了全村,后來,連鄉上的人都知道,陽洼村有個小狐貍精,得的是臟病。
在陳菊香慢聲細語的講述中,一顆純潔的心靈宛如一朵芳香的菊花,一瓣一瓣地在周鳳山眼前綻開了,令人驚艷令人贊嘆!這個柔弱的女子竟用自污的辦法在這個物欲橫流的社會保持了自己的貞潔!周鳳山悲觀地想,如果貞潔要用骯臟去維護,那么又用什么標準去衡量這個社會的道德呢?周鳳山曾經死灰般的心被陳菊香的喃喃細語揉得七零八落,他動情而又愛憐地抱緊陳菊香,陳菊香的身子在周鳳山的懷里軟了一下便熱辣辣地燃燒起來。周鳳山覺得他男性的激情在一瞬間也蘇醒了。
7
快樂的日子總是過得很快。周鳳山幫助陳菊香清理了倒塌的上房,兩個人都正值青春年華,白天干那點活根本不算什么,晚上便悄悄地聚在一起。他們的所謂避人耳目其實也只是自欺欺人,像所有戀愛中的人一樣,沉浸在遲到的快樂里,忘記了這是一個偏僻的山村。
山村的夜很黑,也很靜。
突然,隨著一聲“抓嫖客”的大喊,山村的寂靜被一陣雜沓的腳步聲和叫喊聲打破,十數道雪亮的手電光劃破漆黑的天空,最后聚焦在陳菊香住的房門口——這是一場精心策劃的捉奸。
當被性苦悶折磨得發瘋的光棍們得知他們垂涎的陳菊香留著干凈身子,舍近求遠地與鄉上干部相好時,他們高度一致而又異常興奮地參與了這場捉奸,那扇本來就不太堅固的門被撞開了,在慌亂中衣衫不整的周鳳山和陳菊香在手電光中縮成一團,瑟瑟發抖。光棍們在愣了一會兒之后喊道,打這嫖客!打這婊子!于是,一頓拳腳落在周鳳山的身上,周鳳山喊道,你們私闖民宅打人,這是犯法!
大家聽了,一陣哄笑,還真怪了,那你這是干啥?狠狠教訓這狗日的!周鳳山大喊,我們這是戀愛,你們無權干涉!隨著他的喊聲,又一陣更重的拳腳落下來。陳菊香撲上去護在周鳳山身上,哭喊道,是我自己愿意的,你們不能這么打他!
不料,陳菊香的做法更激起了光棍們的怒火,他們連拉帶扯地把陳菊香拽起來,趁機在她身上亂扯亂摸。思遠也被吵醒了,他大哭著叫道,不要打周叔叔!周叔叔是好人!陳菊香哭嚎了一聲,瘋也似地穿過人群奮力跑出門去。周鳳山很無奈地用胳膊擋著頭臉,鼻子口里都流出血來,渾身被打得生疼。他一個人確實無法抵擋這些愚昧而憤怒的暴民,他感到一種徹骨而又無助的悲哀。
正在這時,爆發一聲嘶啞的銳喊,誰敢再打我砍了誰!整個屋子一下子安靜下來了!周鳳山看到,陳菊香披頭散發手里舉著一把菜刀,那樣子簡直就是一頭咆哮的母狼。人們被陳菊香的舉動嚇怕了,一個個退到一邊。這時,周鳳山看到了人們身后的村支書劉生虎。
劉生虎右手的食指和中指間夾著一支香煙,微笑著走上前來說,哎,這不是周組長嗎?這是怎么回事?快,快扶起來!說著,又伸手輕輕按下了陳菊香舉著的菜刀,罵罵咧咧地說,球大的事,搞得拿刀弄棍的,還像不像樣子?然后轉過身對那幫光棍吼了一嗓子,一幫混球,還不快滾!那幫光棍一個個賊溜溜地跑了。
周鳳山也灰溜溜地走了。
他還沒有轉正定級,攤上這么一檔子事,能不能繼續在柳林鄉混下去,還真是個問題。確定無疑的是,他在陽洼村是沒法駐了,他毫無懸念地重復了前一任駐村干部的故事,為死氣沉沉的陽洼村村民提供了一次捉奸游戲,也給百無聊賴的鄉干部提供了茶余飯后的談資。
周鳳山離開了,帶著他放在鄉上還沒有打開的鋪蓋卷。李文撓著頭對他說,書記叫我有事,就讓孫師送送你!沒事,這種事,你又不是第一個,一有消息我就通知你——你還是弄個手機吧!
門衛的孫老頭用自行車幫他把鋪蓋帶到搭車的路口,笑著安慰他說,小伙子,沒有過不去的火焰山。別往心里去,也別覺得丟人。這號事,老頭子我年輕時也遇過,這不,今天還不是兒孫滿堂的。周鳳山面對門衛孫師的安慰,心里五味雜陳,他想,這根本不是一回事!但他確實不知道怎么給這個好心的老頭兒說清楚,只是訕訕地說,謝謝你!你先回吧!
周鳳山坐在路口的土埂上,寒風呼嘯著從樹梢掠過,吹得他臉頰生疼,可他心里更疼。周鳳山看著山下的柳林鄉,揪心地想著還苦焦地守在陽洼村里的陳菊香——他這么一走了之,她可怎么過啊?
臨別時,周鳳山動情地對陳菊香說,我要對你負責,我要娶你!陳菊香流著淚說,是我害了你,我不能再連累你!周鳳山擦著陳菊香腮邊的淚水說,我是真心的,咱們一起走得遠遠的,好好過日子!陳菊香苦笑著說,有你這句話,有和你在一起的這些日子,我已經很滿足了!你還是個小伙子,你應該過一個正常人的生活。我還得守著這個家,守著思遠。他們想趕我走,沒門兒!她低頭尋思著嘆道,思遠這樣子只怕念書也考不了學,我得把劉家的這份家業守著,等思遠長大了交給他,也算給劉家一個交待!
周鳳山知道,陳菊香家那塊地在路口,地理位置很好,劉生虎早就盯上了,想占過來開發修建“農家樂”。這幾年城里人吃山珍海味吃得膩了,周末喜歡開了車子跑到山村休閑娛樂吃野菜,“農家樂”的生意很火,也很賺錢。唉,劉生虎盯上這里,哪還有陳菊香的好日子?
今天陳菊香也沒有來送他,因為不知有多少目光在盯著他們呢。
聽到一聲汽車喇叭在空曠的山梁上響起,周鳳山知道,班車來了。他朝陽洼村方向回望了一眼,提起鋪蓋卷,準備上車。
班車放了一聲響屁,停下了。車上下來好多打工回來的人,大都穿著臃腫的廉價羽絨服,有的背著鋪蓋卷,有的提著挎包,大家互相發著香煙,親熱地道著別,口頭上約著來年外出的時間。
大家看到周鳳山在這個季節背著鋪蓋搭車往外走,都用異樣的目光打量著他——他這是要去干什么啊?
周鳳山也想,現在該去干什么呢?
責任編輯 張 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