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軒
在旅途中
十月平原,更顯廣袤和貧瘠
十月大野中的秸稈懷中無子
十月中的旅人
是秋風中遭遇追殺的風景
在車廂中,他們呼呼而睡了
唯有虔誠的孩子
對撲閃而退的林道和田園,村莊和過橋
飽有不知倦怠的眼神和疑問
落日緋紅。有一縷炊煙從楊樹后的莊戶升起
想那生火做飯的是誰
喚他歸來的是誰
愛人啊——
你可看見那一只身披白麻的蜉蝣
車過泰安郊外
透過車窗,可以看見吊臂機矗立在半空之中
它們高舉著金屬世界的心臟和頭顱
對賴以呼吸的生命來說
是蔑視,是對峙,是站在肩膀上的關愛和憐憫
除此之外
是誰以流水一樣的吟唱匯向不聞回聲的谷底
又是誰以一枚落墜的柿果,歡笑的蒲公英
來證明世界醫院的青黃不接與無效的支持治療
那么多人……
都沉浸在興致烈烈的返程途中
可又有誰看到肋骨一樣的鐵道從我們身邊分沿而去
它們向著東和西
向著倉促的黎明和浩大的落日
向著不可拆解的謎底
有多少人,尚且行走在異鄉脆裂的落葉之上
愛人啊——
你可看見那一只身披白麻的蜉蝣
天燭峰
天目瓊花開在絕壁之上
抬頭望去,紅色的果子多像一顆顆躍動的心臟
閃耀在山峰浸骨的夕照中
偶爾還會有一兩片翻飛而下的黃葉落在身上
并經由他們的肩膀
滑向身旁的谷底或腳下的清涼石階
想一想,這山巔之中
曾登臨過多少叱咤風云的帝王將侯,文人墨客
沉淪過多少被時間打磨的風輪歲月和世事恩仇
就在我們汗津津的后背上
這一日黃昏賦予我們的,想必也曾體恤過它們
看啊,那兩座對立的山峰滴著燭淚矗立在落日之中
花楸和胡枝子還聽聆著喘息而來的腳步聲
愛人啊——
你可看見那一只身披白麻的蜉蝣
泰山上的橋
那些題寫在泰山石壁上的字跡盡管赫然醒目
與我是沒有多少印象的
只有那一座座蒼樸古舊的石橋
橫在絕壁與絕壁之間,橫在歷史和今朝之間
多像一個久別的朋友聚首于時空之中
像一張迂轉千回的臉龐明晰于心頭畫境
這是秋暮,雖不見橋下的潺潺流水
不見照看汲水的英雄與美人,林獸和飛鳥
但是那些裸露的石礪,積陳的枝葉,落墜的野果
正迎映著行人如織的旅客且盛滿金黃奪目的落日
這不正是一條暗渡人世的長河
流向山下茫茫無際的人海
愛人啊——
你可看見那一只身披白麻的蜉蝣
高速上的棗莊路標
放眼望去,我們被一座座路標牽引著
多像一個懵懂的孩子
離開棗樹下的黃昏,向著遠方
事實上,我們忘記的
必將遠遠大于我們能夠記起的
在依窗的座位上我寫下——
棗和莊,棗和莊
如我們置身的他鄉之境。數百公里外的故鄉
也沐浴在黃昏之中
想必此時,你在菜園中摘著扁豆和苦瓜
愛人啊——
你可看見那一只身披白麻的蜉蝣
在曲阜
讓一座城遵從時間的布道吧。讓滿城的青磚和石欄橋
積淀成導游手中那一枚喚我們而來的旗幟
需要相信,佑他于真理的天空下獲得安寧的
不是別人,是那些往復而來的日暮和良心
秋風入骨,而秋暮中的垂柳和澴河中的游魚
高舉著不死的春天
且看那熙攘于黎明中的平樸人民和古舊商號
且看那洞開的城門,高掛于城門上的一盞盞紅燈籠
還有我們瞻首仰望時垂下的一縷眉發
它們——搖曳于歷史和心頭之中
仿佛只在此時,我們的感慨才具有強大的現實意義
晴空碧藍,你看——
是什么挫敗了無形者的刀刃和季節斬殺者手中握持的屠刀
當一輛輛馬車載著大江南北的游客從我們身旁嗒嗒而過
其中必定有一匹棗色馬甩起的馬尾上
站立著我們無知的舊日和錯夢
愛人啊——
你可看見那一只身披白麻的蜉蝣
在孔府
那么多的參天古樹,要經歷多少風吹日曬,雨淋雷擊
才得以飽覽滄桑
才得以蒼穹于今朝的藍空之下
他是一位鬢發落垂擬寫詩書規禮的老人
在他肉身的繾綣中
是否也嵌涵著沉甸甸的情和愛
是否還盤亙著頑固不化的腐朽與可愛
如果是一個歷史
它將還原于后人的,是一面千般碎裂的鏡子還是一 個波瀾不驚的湖……
不說也罷。只是覺得后院中他的愛人是寥落和孤單的
她為何一人獨坐僻室,望眼千年
誰能賜他們一個輪回
讓他鄰座于環城湖畔,花園一角,指給她看懸飛而 來的彩蝶和落葉
朝霞和落日
看啊,這兩棵比鄰樹指天為路,分向東西
在它們各自擎天的裂隙中,一半白晝,一半黑夜
愛人啊——
你可看見那一只身披白麻的蜉蝣
在孔廟
檐下柏樹聽風一日,一炷香燒了往復千年
在這高高低低的門檻中,一朝朝的帝王們來過了
學子們來過
祭奠的子嗣們來過了,紅衛兵的英雄們來過
還有,如我們一撥撥的游客來此默默觀瞻……
而其間冷暖炎涼,明暗水火
只有那一座座斷裂又彌合的石碑心知肚明
在相機的光角中,我試圖找到一個能夠切入歷史和 內心的點
想來我是愚蠢和徒勞的,在秋暮的金黃中
這里的一磚一瓦,都有著覆于生死的厚重和沉淪
這里的鷥鳥和國槐
都有著不可輕啟的傷痕和斑斕
唯有那不絕的香火彌漫在我們身世之間
道和者,鉤心妒忌者,迷失者……
而攥緊于我們手心的
無非是日漸垂老的心腹肉身,還能是什么
有誰試圖回眸那悄悄綻開的柏樹奇花
愛人啊——
你可看見那一只身披白麻的蜉蝣
在孔林
相對于十萬個族室尸骨墓穴來說
所有的筆觸都是輕薄的,片面的,有失公允的
想來那郁郁蔥蔥的林樹中,掩映著多少不可再現的 情愛糾纏
落寞家朝和在世悲苦
盡管這里馥郁如春,卻沒有一聲鳥鳴來此驚擾
沒有一條游蛇在此穿越朝夕
唯有靜穆和幽肅,靜穆和幽肅
那么多人來了又走了,一撥撥的人群游客車輪流水
而位于朱水橋畔的他靜觀來去千年
傳說中的“攜子抱孫”終究是一支敗筆
我在想,即使貴為圣人,也不可愧疚于她,她葬于 何處呢
落日在這里終究還是顯得清淡,習習秋風入骨三分
我心中的涼意無以取暖和焐熱
繞指柔,千古恨
律規中的錯節交由誰來承受
在瞬間,我想起一位詩人姐姐曾寫下的詩句
“有沒有一個湖可以讓我抱著去死”
愛人啊——
你可看見那一只身披白麻的蜉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