視己為自然（組詩）

俞昌雄

風帶來的事物

風從空曠處來。它遇上障礙

開始時是一大團

而后變成一絲，露出纖細的手指

風撫摸過所有的人

長輩和孩童，風在等待

他們當中的某一人允許它長久地住下來

風帶來的事物我只熟知一件

世上的軀殼都是空的

只有風，它想努力地把它們填滿

曠野里的犀牛

有生之年，我很難用一首詩

來描述那一片曠野，奔跑中的犀牛

穿越我的身體，我是空的

曾經埋著峭壁和湖泊

現在空了，只剩時間的斷層

我依附于一株草，有時是

昨夜星辰。熟睡中的犀牛忙于猜想

石頭因它而遷徙，慌亂中

有一大簇野花彼此捆綁

在那喧囂的曠野，我愿與風同齡

但是天曉得，我有幾對翅膀

犀牛的心臟都是亮著的

一顆挨著一顆，我卻孤單

在滿世界的塵土之下

我等待繁殖，視己為自然

閃電來臨的時刻

雨季降臨。閃電給萬物帶來

瞬間的光亮，那棵老死的樹再次被人提起

木匠搬走了它的枝杈

根雕藝術家沒日沒夜地琢磨

如何在須狀物上恢復自己的理想

而鄰居的那個小孩，忙于祈禱

他是節約的，用三五天的時間觸摸未來

只有我，在閃電來臨的時刻

心平氣和地站在屋檐下

為那大雨，不斷地掏出身體里的塵埃

關于烏鴉的十四行詩

它已不被驅趕。它在我們中間

天空對它來說是無效的

它遺留在人世間的黑，現在起

要逐日取走，而后高懸于云端

這是我遇到的來自春天的烏鴉

它在大地上叫了幾聲

雨水開始傾斜，嬰兒進入夢鄉

它是善意的，它要趕在最前面

代替我們尋找那個學會了

飛翔的人，它只想悄無聲息地

交出那對翅膀，而后站立行走

這是我遇到的不可思議的烏鴉

它已把整座天空搬到地上

每踏出一步，春天就轟轟地響

下降一半的云朵

臨近中年，我只想看到一小塊

天空，不要求多高，但一定要潔凈

我的投影被很多東西分割

湖水、裸樹，還有山崗上待開的桃花

很多人說不出我的結構和屬性

以為那是假設，如搖晃中的鐘擺

我的一天仍會有不同的色彩

凸起的在減少，凹下去的越陷越深

只有下降一半的云朵還在跟蹤

它們認得我，不管在前生還是來世

桂湖三疊

一

霧氣飄往遠山，草尖上看得見峰巒

幾只烏鴉從僻靜處飛來

過了溪澗，它們當中的一只

聽見人世的召喚，突然停了下來

斜坡上的雛菊并非想象中的樣子

帶紅殼的甲蟲爬上去又滑下來

風在暗中偷偷說服自己

要把最輕的云朵，送給獨自偷歡的人

山腳下的農舍只有三五座

我在那兒住了一夜，隔壁傳來聲音

到了秋天就能看到金黃色的屋脊

要是下雨，還能迎來不速之客

二

傳說中的湖水應是越來越藍了

他們全都這么想，天空一次又一次地

把飛鳥的投影都趕往這兒

女蘿不說話，而鈴蘭一季盛過一季

我一個人站在石橋上，那波光

如此飽滿，雖然也晃動，但不輕浮

少有的寂靜就在這樣的時刻

升了起來，我的心有了另外一個家

就剩云水間的游魚了，他們投石

我卻要爬上那更高的山崗

在那兒，湖水果真是另一面閃光的鏡子

大山開始遷徙，而天空清澈得要命

三

我去過的桂湖不是我想說出來的

樣子，那兒有幽泉，而松鼠是清醒的

樹梢尖的光總是搖來蕩去

沒有人感到驚訝，也沒有人俯下身來

長長的小徑在夜里將獨自轉向

燈火被拋在腦后，而秘境處聽得見蟲鳴

要是待到清晨，露水將自由奔跑

誰也別想阻攔，它要追趕天邊的月亮

這是秋日里的桂湖，這是一場夢幻

山腳下的窮人正要給每一段時光

布置理想，按照他們僅有的那種方式

把臉朝向自然，看身體連成風景

一首沒有寫完的詩

列車駛過江西和福建邊界

我突然看見一條鋪滿月光的河流

岸上僅有三五座房子，沒有燈

住在那里的人從不說話

他們懂得空蕩蕩的夜

一定按某種規則隆起，而后塌陷

最終留下白銀般的夢

而我，我就在那樣的夢里

寫一首沒有寫完的詩

如鐵軌，承受著似見非見的人

自由

有天夜里，我夢見成群的斑馬

它們在野地里狂奔

偏遠處，有一條大河

河灣里的鮭魚按照古老的儀式

排成飛鳥的形狀，而天使

就在那一瞬間來到人世

云朵被折疊成房子，屋脊上掛著藍天

我興高采烈地住了下來

我的隨從是神奇的花卉和長眼的露水

天使不說話，但已給予無限自由

它們要去更遠的地方

冬日里的麻雀成群結隊

它們飛于半空中，領頭的那只試著

壓低腰身，它們要去更遠的地方

今日起，所有的夢境即將托付于人類

成片的雪花早已把舊物埋葬

偏遠的山坡上，三兩棵苦楝相互提醒

那個學會隱身的人，正從異鄉返回故里

麻雀不停地飛，它們靜謐亦顯得

神奇。它們要去更遠的地方

看那衰老時的天鵝，以及

那來自天堂的永不磨滅的神話

只有我，孤零零地站在大地上

雪花從指縫處滑了下去，突然間

四周升起燈盞，天空恰似舊時的臉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