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超
提起自己付出過多年心血的那家留學生創業園(下稱留創園),楊峰感慨不已。
“招進來的海歸企業何止200家,現在真正說成功的也就一家,有10來家發展還不錯,其他的要不在湊合,要不大部分就跑路失敗了。”在深圳某留創園做過副主任的楊峰對《創業家》說,“想起跑路的兄弟,就心酸;看到那幾個五十幾歲了,還在苦苦支撐,頭發花白,前途灰暗,我更替他們辛酸。”
眾所周知,早期企業失敗率本來就比較高。但在這家留創園海歸企業酸楚的背后,有著一些耐人尋味的故事。
“冬眠”的留創園
楊峰曾在西安的一所高校任職九年。2002年,他考上深圳的公務員,在某家政府創辦的留創園負責招商引資。
當時,中國鼓勵留學生回國創業的風潮開始興起。2001年,深圳設立“留學人員來深創業前期費用補貼”。這家留創園隨之創辦,最初的硬件設施其實比較滯后,連路燈、公交車都沒有。但是,留學生歸國創業的熱情,很快讓將近三萬平方米的園區變得擁擠,不得不尋找新地方容納更多海歸創業者。
據當地媒體報道,短短幾個月時間就有78位留學生創辦的65家企業進園。周輝是這家留創園的一位現任管理人員。他說:“最開始我們還怕留學生不來,2002年,廣州開了留交會,深圳這邊的展位非常火暴。”
從2002年到2005年,這家留創園逐漸步入發展的黃金階段,并且建設了二期園區。楊峰那時候的工作也很順心。“當時深圳有寬容失敗的氛圍,而且條件又特別好,房子(每平方米)五六千塊錢,空氣又好,政府又給你錢,(企業)嘩嘩就來了,我那會兒招商真是很容易。”
與歸國創業的留學生一樣,楊峰干勁十足。除了招商引資的硬任務,他還熱衷搞一些留學生的論壇、沙龍,“深圳有八大園區,市里外國專家局常組織活動,我特別支持,看些國內外園區的資料,然后跟大家交換心得。”
深圳一家民營創業園的負責人余安定表示,那幾年楊峰所在留創園的地位很高,各方面資源都向其傾斜。
2006年,這家留創園的發展可謂達到巔峰。當年,深圳叫得響的留學生創業企業,有好些家都在這個留創園。它還被科技部認定為“國家高新技術創業服務中心”,掛上了國家級孵化器的牌子。
變化也發生在那一年。作為政府興辦的孵化器,這家創業園在為企業提供公益性服務。比如,它向企業收取的房租十年來未曾改變,現在還只有每月每平方米9元(6元租金+3元管理費),是市價的1/3甚至1/5,金融危機時還曾減半。但是,深圳市2006年時一度要將留創園市場化運作,并提出委托清華科技園深圳分園管理。
周輝回憶說:“突然告訴我們干得不好,把我們調到清華科技園去學習,并和清華科技園談好了怎么接管,我們當時第一感覺是很突然,第二就是有問題為什么不和我們說,怎么一下到托管這個地步了?”
據說,當時政府有意將這家留創園建設為總部基地,引進世界500強企業。“我們不知道是該搞創業服務,還是該給外企做配套;企業也很有意見。”周輝說。
這場風波最后不了了之,園區一批骨干人員相繼離去,園區管理者們也開始迷失。楊善稱:“2006年以后我們就‘冬眠了。”
2006年之前,政府對于創業企業孵化也沒有太多經驗,這家留創園得以放手嘗試。周輝說:“一開始誰都不知道怎么干,不好的地方是沒經驗,要摸索,很累人。但好的地方是,誰都不會說什么,都是支持你,讓你干出樣子來。”
“創業園成立初期,我們的工作初衷是什么呢?是把留學生創業過程中發現的問題匯報給政府,然后推動政府改進工作,然后使得創業環境越來越好。”楊峰說,但在此次風波之后,“我們沒有再堅持,就是配合著局里、配合著政府做,你說做就做,你說不做就不做。”
楊峰還表示,留創園缺乏好的激勵機制,結果是干得越多,錯得越多,挨罵越多,“上面”只要求穩穩當當把事完成就行;至于引進的企業成了多少、敗了多少,似乎不是那么重要。
在余安定看來,政府背景的園區行政色彩太濃,它可以用資源來堆砌,但不具備持久性,“政府做服務往往缺乏恒心和毅力,政府的園區更多是追求短期的政績目標。”
而且,隨著深圳房價的迅速上漲以及很多地區吸引留學生措施的出臺,楊峰他們的工作變得更加困難。“2006年以后就不好了,福州、廈門、西安、上海楊浦,各地都開始吸引留學生,深圳慢慢的沒那么大優勢了。”楊峰說。
如今,在留創園堅守的不少企業,覺得沒有當初那么受待見了。一家企業的創始人說,創業初期環境很好,政府有什么事都上心幫,“后來不知是企業多了還是什么原因,事情越來越難辦。”另一家企業最近被消防部門罰了500元錢,沒有收據,“他們監測到有個煙霧感應器壞了,壞了就換上嘛,幾十塊錢的事,但他們不告訴你是哪個的問題。”
海歸創業失敗種種
據統計,在深圳全市,“留字號”企業已超過1600家。留創園里面越來越多的創業失敗案例,也讓楊峰開始反思。
很多留學生回國時積蓄不多,資金成了不少企業初期發展的緊箍。2006年,一位美國歸國博士在留創園創辦了蝦青素生產企業。這位博士雖然掌握技術,但在產業化方面缺乏經驗,更缺的是資金。“我只能幫他從政府找些支持的錢,遠遠不夠。”后來,這位博士去了比利時,繼續孵化這一項目,也在那里拿到了錢。
在深圳,創投企業很多,但真正關注早期創業者的創投企業并不是那么多。銀行的錢也不好拿。周輝無奈地表示,銀行在貸款方面偏向國有企業、大企業,中小企業,特別是小微企業獲得其支持的可能性比較小。
留創園的一家企業,成立十年后才以住房為抵押拿到銀行400萬元貸款。而此時,他們的年銷售接近2000萬元,毛利200萬元,資金最窘迫的階段已經過去。有的創始人調侃:銀行就是當鋪。
在很多時候,主要問題并不是錢,而是人,包括海歸創業者自己。楊峰發現很多創業者都是急功近利地做企業,“他們都恨不得今天注冊,明天融資,后天上市,圈把錢,跑!”
留創園到底該如何為海歸創業者們服務,有時也會讓楊峰和他的同事們感到困惑。
即便在深圳這個開放特區,一些政府部門的行政作風有時也不免僵化,加大了創業服務的難度。比如,深圳市規定海外留學生子女就讀中小學可以享受深圳戶籍學生同等待遇,但是當園區為留學生辦理時,卻發現很難落實。周輝說,“設卡故意為難的倒沒有,但是客觀因素很多,我們夾在中間感覺越來越難,精力全部放在協調跟其他部門的關系上。”
一位海歸創業者說,回國后有些不適應:辦事要請客、送禮,很茫然。另一位正在申請政府資助的創業者說,這次資料準備得很充分,如果沒拿到,就要考慮潛規則的事了。還有不少創業者抱怨政府的政策貫徹得不好,到了最下面每個人的說法都不一樣。
深圳比較重視科技,一些資助、補貼可以給早期創業者提供幫助。楊峰之前積極幫企業拿資助,但他現在覺得政府扶持也有不好的地方,“慢慢企業就發現‘賺政府的幾十萬容易,賣個產品賺幾塊錢很難,就挖空心思迎合政府,把屁股坐歪了。”
留創園是否可以扮演天使投資的角色,是否可以介入企業管理,也存在爭議。留創園的一家企業在銷售額突破2000萬元之后,主要股東之間產生糾紛,最后企業一子下就倒了。“我們越服務越發現,企業經營過程中的決策、管理、理念,對一個企業的存亡影響非常大,但這方面我們深入不下去。”周輝說。他認為,這可以通過孵化器變成天使投資人,擁有董事會席位來解決。
這家留創園2006年曾打過一個報告,想成立類似天使投資的基金,沒有得到政府主管部門的反饋。事實上,由于天使投資失敗率過高,做“天使”很難被政府的體制所容納。深圳南山區科技創業服務中心曾做過這樣的嘗試,投資了大概十個項目,而審計部門審計時覺得給那些會死亡的企業投資是國有資產流失。“弄得我們壓力也很大。”周輝說。
不過,楊峰現在并不認為政府背景的園區設立天使基金是個好主意,“萬一領導說,那個企業是我哥們兒,你得投一下。你投不投?”
民營創業園興起
在上述留創園二期園區12年租期將滿之際,園區管理者們已經不準備續租的辦公地點。“這幾年正在把企業慢慢往外交,既然我們自己沒辦法搞了,我們就去扶持整個區的孵化器,我們愿意做他們的臺階,把民營孵化器搞起來。”周輝說。
于是,這家留創園不僅幫各個民營企業組建服務團隊,一些人員甚至就扎在留創園里見習。還有越來越多的民營園區直接來挖人。2010年,楊峰被挖到一家民營科技園擔任總經理;2011年,這家留創園的中層骨干更是幾乎全部流失。
現在,這家留創園原有的政策已經普惠至區內所有民營園區。目前,圍繞在這家留創園周邊的民營園區已經有十幾家。
民營園區的興起有其歷史背景。首先,大量民營企業拿地之后,受政策限制必須進行開發,否則政府就要收回;其次,深圳在推行關內關外一體化,大批企業愿意到關外發展;而在政府看來,民營企業做園區總會帶動一些企業進駐,促進當地經濟的發展。
但已經有業內人士擔心,民營創業園區的大躍進式發展。楊峰說,他所在的區就公布了三十家創業園區,還有三四十家沒公布的,你想想深圳有多少個區?
這一切的背后,是政府背景留創園角色的弱化。2012年9月的一天,周輝在與《創業家》記者聊天時抽了很多煙,“我跟領導說,熱情還可以裝,激情你拿壓路機都壓不出來了。”
(應采訪對象要求,楊峰、周輝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