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灰漢

2012-04-29 00:44:03陳繼明
十月 2012年1期

陳繼明

引言

這個名叫海棠的村莊里,至今還保留著一些舊習慣,比如,麥子、谷子、高粱等大部分莊稼收割時,總會故意留下幾柬在埂邊,贈給過往的蜂蟲與鳥雀;蘋果、核桃、葡萄、梨子、杏子,甚至花椒、辣椒、茄子,也不會悉數摘走,總要留二三枚在枝頭——在最高的枝頭,供天地間無所不在的神靈們享用。

萬物有靈,沒人懷疑這一點。人鬼神,草木魚蟲,自古以來,大家共存于這個世界,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手心手背一樣相互依賴,互為表里。一代代祖先,身體雖然死了,鬼魂卻隨時會回家來看看的。人們相信,鬼魂是最戀舊的一種東西,舊人、舊物、舊家,都會戀戀不舍。鬼魂們唯一要做的事情,可能就是“戀舊”。還有,鬼魂們一般具有和生前一樣的習氣,如果生前就缺德,死后就一定是缺德鬼;如果生前就搗蛋,死后就一定是搗蛋鬼。村里人,無論男女老少,很多人都承認,曾經“見過鬼”。“見鬼?不難不難,你想見著就能見著。”他們總會這樣說,口氣平常極了。

如果雨水好,四處的石縫里會長出一種藤狀植物,皮是綠色的,剝開薄薄的皮,露出白色的莖,軟而細的一根,空芯,里面儲滿白色的汁液,一頭用嘴嘬住,另一頭放在火上,一邊吸一邊燒,就有輕煙又辣又滑地流進喉嚨。幾口之后身體就開始發飄,輕得像雨后的浮云,抬眼望去,河水倒流,樹影匍匐……

這種植物名叫“鬼煙”。

吸鬼煙是見鬼的第一步。接下來,最好是炎熱的正午,找一片瓦頂在腦門上,靜靜地閉上院門,站在院門后面,就看見滿院子都是鬼了,飄來飄去,無聲無息。通常都是自己的祖先,過世沒多久的,一眼就能認出來。

這樣的奇風異俗還有很多,再比如,牛、馬、驢,這些與人們朝夕相處的家畜,要等到年老體衰時才會殺,切忌由主人親自動手,最好交給“灰漢”——先把牲口捆綁好,請灰漢來捅上一刀子,要了命,剩下的活,其他人就可以干了。灰漢不過捅了一刀子,卻可以得到豐厚的報酬,和宰一頭豬差不多。

灰漢,就是專門替別人殺生的人。村里不能沒有村長,也不能沒有灰漢。自家的牲畜,起早貪黑勞作了一輩子,如今垂垂老矣,該殺掉了,不忍心親自殺,交給灰漢殺。替人殺生,代人造孽,便是灰漢的唯一使命了。

灰,顯然是最討人嫌的一種顏色。“灰”漢,就是腦子笨、心性瓤的漢子。在海棠話里,瓤,兼有傻、呆、弱、差等意思。有時指某一方面,如身體瓤,水平瓤,有時指整個人,如“這娃娃瓤得很”,頗有輕視、嫌棄的意味。村子里,傻人瓤人多了,但是,能做灰漢的傻人瓤人卻常是可遇而不可求的。為什么?做灰漢還有一些必備條件:第一,傻,但傻得有限,不是傻到底、不是白癡,至少知道飯香屁臭,明白基本事理;第二,傻,但傻得可愛,不是“二百五”,不橫、不賴、不臊(專指狐臭)、不臭(不臟)、不搶、不偷、不嫖,不令人生厭。就算符合上述所有要求,還不一定有資格做灰漢。因為,一段時期內村子里只需要一個灰漢,而且,還必須經過認真挑選和嚴格認定。

由上一任灰漢指定誰來接任灰漢,并由村里的若干頭人用某種祖傳的儀式來正式認定。經過認定后,才可以稱為“灰漢”。

做灰漢到底是一件光榮的事情還是恥辱的事情?很難說,如果你的確有點兒傻,而且傻得可以,那么做灰漢就可能是一大美差了。如果你有正常的智商和正常的性格,你就絕不會同意做灰漢。“不好好學習,長大做灰漢啊?”這是人們警告孩子的話。人們甚至這樣嚇唬孩子:“灰漢來了!”近似于:“狼來了!”

關于灰漢,實在一言難盡。

來聽聽銀鎖的故事吧。

銀鎖

村里曾經有過多少任灰漢?不可考,也沒人能說清。可是,大家眾口一詞,都認為銀鎖一定是有史以來最好的一位灰漢了。

其實,小學四年級之前銀鎖以聰明著稱,有一張聰明可愛的小黑臉,所以,人們親切地稱他為“黑寶”。銀鎖有個哥哥叫金斗,比銀鎖長一歲。兩人卻是同一天開始上學的,班里的第一名、第二名長期被哥兒倆承包了。有趣的是,第一名向來是弟弟。弟弟銀鎖總拿滿分,哥哥金斗卻免不了總要丟掉七八分。哥哥丟分的原因永遠不變,就是性急、粗心,喜歡第一個交卷。而弟弟總是磨蹭到最后才交卷。

弟弟銀鎖還有個絕活,一筆下去就能畫出一匹馬或一頭驢,要多像有多像,無論馬還是驢,一概是靜美斯文、乖順聽話的樣子。銀鎖自己也恰恰是這樣的性格,寡言少語,一說話就臉紅,總是一個人縮在墻角,伸長脖子向人群里偷看,一個字,就是“瓤”!這很像一個必要的伏筆,令他后來成為灰漢不顯得突兀。哥哥金斗則相反,用人們的話說,他是“五倫不入”,從小就是“啃不動的牛筋”。哥哥金斗還經常打罵弟弟銀鎖,打了罵了還不夠,還要用偷來的粉筆在地上畫一個圈,讓弟弟站在里面,不許“擅自離開”。于是弟弟就會真的乖乖站在圈內,哥哥不發話就絕不出來。

小學四年級的時候,發生了兩件小事情,從根本上改變了銀鎖,使銀鎖成為了另一個人,一個后來有資格被推選為灰漢的人。

哥兒倆的班主任是個女老師,姓谷,是全校唯一的女老師,也是唯一住校的老師,她喜歡弟弟銀鎖,反感哥哥金斗,而且毫不掩飾其好惡。于是,哥哥金斗設了一計,讓谷老師和弟弟銀鎖各吃了一點虧。這位谷老師,非常愛干凈,因為女老師就她一個,學校就按她的要求,把女廁所里最靠邊的一個蹲坑用磚墻隔起來,安上門,成為單間,供她一個人專用。門上掛了一把鎖,一把壞鎖子,輕輕一拉,鎖簧就彈開了。哥哥金斗找機會鉆進去,把蹲坑兩邊踏板下的磚頭抽掉,讓蹲坑表面看上去好好的,腳一旦踩上去,就會立即陷進滿是蛆蟲的化糞池里。果然,某一天上午課間,全校師生都聽見了谷老師駭人的尖叫。于是,全校停課,追查元兇。有三名同學講了一樣的話:“銀鎖干的。”從現場找到的鞋印也有力地證明,是銀鎖,不是別人。銀鎖本人也承認是自己干的。于是,接下來的三天,銀鎖每天都站在三十多攝氏度的高溫下,接受懲罰,用校長的話說:“你狗日的不是黑寶嗎,干脆把你曬成黑狗。”連谷老師都不知道心疼他,她從他身旁經過了好幾次,冷冰冰的,看都不看他一眼。這之后,銀鎖的成績就由第一名滑到第五名,后來干脆滑到了第十名。而全班總共有十一名學生。半年之后的另一件事情,則徹底改變了銀鎖。時間到了冬季,連續下了幾天雪。雪停了,哥哥金斗和弟弟銀鎖在村頭的路邊堆雪人。雪人的肌膚是雪,骨架卻是一捆玉米稈。隨即又把中央的玉米稈點著,外面的雪漸漸化掉了,里面的玉米稈大部分只是燒黑了,于是四處都是雪白的雪人,唯獨金斗銀鎖弟兄倆的雪人是黑色的。當晚,深夜從村外歸來的村支書和黑雪人撞了個滿懷,以為是鬼,嚇了個半死。次日,哥哥金斗溜之大吉,弟弟銀鎖被人揪了去,圍著黑色雪人和躺在車子里、面容蠟黃的村支書,一遍遍地敲著鑼,用令人憐惜的童音給書記叫魂:“書記,回來……書記,回來……書記,回來……”書記后來正常了,遺憾的是,下雪不冷化雪冷,銀鎖感冒了,高燒不退,隨便吃了幾顆藥,

沒管用,結果把一半的聰明燒沒了,燒成灰了,從此變得半傻不傻,打死也不去念書了,一心要跟著爸爸做羊倌。村民的羊圈不在村里,在距離村子三四里路的山頂上,站在羊圈門口大吼一聲,村子里隱約能聽見。放羊的好處是有事干,能掙工分,又不和別人打交道。

父子倆在北山頂上放羊,不參加村里的其他農事,倒也清靜自在,沒多久,銀鎖的臉更黑了,看上去純然是一個放羊娃了。

某一天深夜,爸爸把兒子叫醒,說:“我聽見泉水結冰了,咱們去看看明年的莊稼好不好?”銀鎖問:“明年的莊稼還沒影子呢,怎么看?”爸爸說:“走吧,爸爸教你怎么看。”到了離羊圈不遠的泉眼旁,看見澇壩里果然結冰了,白晃晃的一層,爸爸蹲在邊上,用石頭輕輕一敲,冰就破了,爸爸撈出一塊冰,用手在反面摸,說:“你來摸摸,摸起來一粒一粒的,明年的莊稼就能長好,摸起來光光的就麻煩。”銀鎖蹲在爸爸旁邊,摩挲那冰的背面,心里就一咯噔,因為背面滑得像娃娃屁股。恰在這時,有個黑影從對面蹦過來,直接撲在銀鎖的臉上,銀鎖“啊”了一聲,仰翻過去,爸爸看清是一只紅色的狐貍,來不及動手,它已經迅速跑遠了,不見了蹤影。爸爸把兒子拉起來,忙摸兒子的臉,沒摸到傷痕,就急忙拉上兒子回羊圈了。進屋后,什么話也沒說,就睡下了。緊接著銀鎖就聽出爸爸呼吸不正常,嘴里還咕嚕著胡話,試試額頭,濕淋淋的。

至今村里人都記得,那天凌晨,天還沒亮,平時不說話的銀鎖,卻在山頂上吼叫:“快來人啊,快來救命,快來救命啊一”

銀鎖的爸爸就這樣死了。

“是被嚇死的。”人們都說。

怎么會被一只狐貍嚇死?

人們深信,遇見狐貍沒好事。

任命

1979年,年滿21歲的銀鎖正式成為灰漢。這一年秋天,糧食收齊后,公社變成了鄉,土地分給了私人。接下來,全部牲畜也將分給各家各戶。這樣的話,就不能沒有灰漢,很多人希望恢復中斷了十幾年的灰漢制度。于是銀鎖成為新時代的第一任灰漢。銀鎖具備了成為灰漢的所有條件,更主要的是,銀鎖沒有爸爸,銀鎖的哥哥金斗也在兩年前入伍了。這種情形下,任命銀鎖為灰漢,就全無顧忌。

按照老習慣,應該首先選出兩名候選人,然后在祠堂里燒香供飯,誦經三天,再用銀瓶掣簽的方式選出正式的灰漢。這樣選出的灰漢就有了神示的味道,差不多是人神之間的一個橋梁,殺生之罪,就可以忽略不計。但是,由于“文革”期間毀了祠堂,百廢待興,銀鎖又是眾望所歸,就直接由村干部任命了。

獲得任命的當天,銀鎖要當眾殺掉一頭牲口,啟動自己的灰漢生涯。當時三個生產隊的牲口正待化整為零分給農戶,各隊都有一些老牲口注定沒人要,于是決定,每個隊各挑一頭最不中用的牲口,供新任灰漢試手。

一隊是一頭牛。

二隊是一匹馬。

三隊是一只驢。

那是給鬼神們燒完寒衣的第三天,天氣很冷,全村的男女老少早早就聚集在村中央,男人們喉結聳動,說話的聲音充滿亢奮,女人們端著各式各樣的盆子,敲敲打打,等著分肉。連村頭巷尾的貓狗都悄悄跟來了。新任灰漢將一次殺倒一頭牛一匹馬一只驢,一個新時代即將有血有肉地開始。人群的中央便是一頭牛一匹馬一只驢和三塊門板三堆麥柴。牲口們的確是老不中用的架勢,鬃毛又臟又亂,說明整日臥在圈里不起來。人們大呼小叫,異常興奮,手中的盆子發出各種怪響,牛和馬似乎在流淚,驢則是沒有知覺。不久,有人用舊衣服依次蒙住了馬臉、牛臉和驢臉。中間的馬臉先被蒙住了,牛擰著脖子瞅了瞅,眼淚大量地流了下來。驢也看見了,沖人群外圍的朝陽大吼起來,聲音直勾勾的,而且拉出一串黑黑的驢糞蛋子。驢叫聲震得天地觳觫,人心不安,于是人們自然加快了節奏,三伙人一致行動,次第用力,將事先套在牲口蹄子上的繩子橫向一拉,毫無防備的牲口們就突然輕如鴻毛,騰空摔倒,砸起三片嗆鼻的煙塵,煙塵下面,牛、馬、驢都是一模一樣的姿勢,四個蹄子全都可憐地兜在繩索里,雞爪子一樣徒勞地伸向了高空……

“新任灰漢上場!”村長喊。

人們立即就肅靜了下來。

銀鎖穿著一件灰色的長衫,戴著青面獠牙的面具,跟在幾位老人身后,款款走來。他的腳步有些凌亂,內八字變得更明顯了。大家知道,銀鎖做灰漢之前連雞鴨都不敢殺的,現在卻要殺一頭牛、一匹馬、一只驢!

銀鎖站在牛面前,面具有效地抹去了他平時的愚弱模樣,令他顯得威猛無比,但是,他把頭擰來擰去,在尋找自己的媽媽。

沒找見媽媽,銀鎖心里很慌。

這時,有人把專用的刀子遞給了銀鎖。那刀子接近三尺長,很嚇人,刃子剛磨過,細幽幽的,令銀鎖想起媽媽的頭發絲。

銀鎖把刀子舉在手上。

媽媽看見了,心想,應該提著!

銀鎖舉著刀,還在找媽媽。

有人將一根繩子穿入牛鼻子,用力拽繩子,牛嘴就張開了,另有人將一根鐵棍塞入牛嘴,整個牛頭像銅鑄一般穩定了下來。

“灰漢,請動手吧!”村長向銀鎖鞠了一躬。

銀鎖也向村長微微鞠了一躬。

之后,銀鎖把手中的刀子緩緩放下來,用雙手握住,指向牛脖子,刀尖先滑出兩寸褶皺,令人們感到了牛脖子的良好彈力,接著刀尖便過于猛烈地捅進去了,一邊搖晃著,一邊陷向深處……那血,熱乎乎的,先是急急地噴,再是緩緩地流,有些落在地上了,有些徑直漫向刀柄,染紅了銀鎖的手……牛哞聲并不高亢,卻不屈不撓,給新任灰漢以巨大威脅,直到血流大大減少,刀子的壓力驟然減輕……

最后,人們看見銀鎖腳底下濕漉漉的,冒著縷縷熱氣。銀鎖遺尿了!銀鎖的媽媽也看見了,兒子殺了牛,但是,兒子遺尿了。

哈哈哈……哈哈哈……

有人在喊:“一攤稀屎!”

有人跟著喊:“窩囊廢一個!”

有人低語:“這娃太瓤了!”

銀鎖并不知道人們在笑什么喊什么,敬業地提著紅刀子,走向一旁的馬,嗒、嗒、嗒,大血滴從刀尖上黏黏地滑下去了。

媽媽本想堅持看完,卻突然不想看下去了,邁著小腳跑回近旁的家里,推上院門,回過身,軟軟地跪在門廊里,淚如雨下。

“他爸,千萬別埋怨我!”

“列祖列宗,原諒我們孤兒寡母啊!”

“這娃只有做灰漢的命了!”

幾分鐘后,銀鎖的腳步聲響起來了。

媽媽急忙站起來,擦去眼淚。

銀鎖推開門,仍然戴著能嚇死人的面具,手上提著紅紅的刀子。銀鎖站在媽媽面前,本想取下面具,和她說些話的,卻終于沒取也沒說,快步穿過寬大的院子,推門進了堂屋,然后兇狠地關上雙扇門,還關上了窗戶。

媽媽跟過來,在門外偷聽。

媽媽大聲說:“把褲子給我。”

里面沒有任何聲音。

“聽見沒有,把褲子給我。”媽媽敲敲門。

里面還是沒任何聲音。

媽媽想起銀鎖手上有刀,很害怕,繼續敲門。

窗戶突然打開了。

銀鎖的棉褲飛出來,落在臺階上。

媽媽提著棉褲去了廚房。

媽媽找到一根棍子,鉤著頭在灶膛里攪來攪去,看見灰堆里有小火星明滅閃爍,便找來簸

箕,撮出一堆蓬松的細灰,先把明明滅滅的火星拍滅,再把銀鎖尿濕的棉褲埋進去,果然,很快就聞到了一股子濃濃的尿臊味。

“硬邦人誰愿意做灰漢?”

媽媽半仰著臉自言自語。

瞎馬

次年開春時節,生產隊要分牲口。牲口少,農戶多,只能每兩戶“合飼”一只牲口。至于誰家和誰家合飼,只好自愿組合了。

沒人愿意和銀鎖家合飼。

分到最后,剩下兩戶人、一匹馬。一匹瞎了一只眼睛的老母馬。為什么沒人要?不因為瞎也不因為老,而是因為此馬身坯魁偉,胃口大,能吃,極費草料,考慮到這一點,一匹馬之外還搭了一畝苜蓿地,還是沒人要。

另一戶,既不想和銀鎖母子合飼,又不想要瞎馬,搶先選了苜蓿地。不要牲口,只要苜蓿地,苜蓿是次要的,關鍵是地。

銀鎖家只好牽走瞎馬。

這明顯是欺負人,媽媽哭著說:“你哥要在,就不一樣了。”銀鎖明白媽媽的意思,自己心里也很愧疚,只好默默“認瓤”。

瞎馬和灰漢,很像是天生的“一對”。一高一矮,一重一輕,一個是半瞎的牲口一個是半傻的灰漢,無論怎么看都像“一對”。

瞎馬從村中央走過時,腳步聲響當當,馬蹄子打擊著地面,令人振奮,周圍的人一聽就知道,是灰漢銀鎖牽著瞎馬過去了。

到了夏天,四處的青草長高了,西溝深處的草,更是長得兇巴巴的。忙完農活之后,銀鎖就牽著瞎馬離開村子去放馬。

在村子里,銀鎖從來都是牽著馬走路,從來不會騎在馬身上,他知道自己是灰漢,灰漢就該是呆頭呆腦的樣子。可是,離開村子后,銀鎖就不管那么多了,他會騎在馬身上,雙腿給瞎馬一個信號,身材寬大的瞎馬就會立即張開四蹄奔跑起來,飛一樣地向前沖去,眨眼之間,就到了一個完全陌生的地方。村里的男人都會騎馬,銀鎖也是生來會騎馬,而且也會不由自主地吟唱那么兩句祖傳的歌謠:

天空在下雪

我們在趕路

他記得放羊的時候,爸爸也總是這么哼哼,簡單的歌詞,舒緩的旋律,往復輪回,不停地唱下去,不在乎天空是否在下雪。

離開村子去放馬,令銀鎖的世界變得無限開闊了。干完農活,他總喜歡騎著馬,向西(西溝)或向東(東溝),一口氣跑到四顧無人的地方再停下來,聽著瞎馬咯嘣咯嘣吃草的聲音,漫無邊際地想著隨風流人腦海的人和事,比如死去好多年的爸爸,遠走高飛的哥哥,以及早就不知調往何處的谷老師……

有一次,瞎馬在吃草,銀鎖光著腳躺在柳樹下乘涼,突然腳心涼酥酥的,抬頭一看,是一只大黑狗,它垂著紅艷艷的舌頭站在他的雙腳前,他嚇了一跳,極為小心地撐住地坐起來,黑狗卻沒有攻擊他的意思,他站起來,它便仰起頭看他,仿佛有求于他,他環顧四周,沒看到任何人,竟意外想起了自己遺尿的一幕。他的心突然怦怦直跳。他心里冒出一個熱望:我不是窩囊廢,不信我打死這狗試試!

他一直在尋找這樣的機會,而此刻,周圍沒任何人,這狗是自己找來送死的!他過去解下馬轡,提在手上回到黑狗身邊,黑狗有些警惕,身子后縮,尾巴低垂,發出混沌的低吠,他試探著蹲下來,撫摸黑狗光滑的脊背,成功地讓它的身體松弛下來,它開始搖尾巴了,他把韁繩搭在它脖子上,看它沒反應,進而系上扣子,牽著它來到樹底下,突然光著腳爬上樹去,韁繩的長度不夠用了,黑狗開始尖叫,聲音迅速變得沙啞起來,他把手中的韁繩搭在樹枝上,用力向下拉,黑狗的身體呈現出站立的姿勢,后腿亂蹬,緊接著整個身體就懸空了,身子仍在一縱一縱,兇狠地撞向樹干……

他拴好繩子,跳下去。

他從地上撿起一根棍子,照準弓著腰的狗身子一頓猛抽,一邊抽一邊念叨:“不信我是一攤稀屎!不信我是一個窩囊廢!”

黑狗始終哀號不已。

他突然想起來,應該直接砸狗頭。前兩年,村里經常有人喊:“誰反對毛主席,我就砸爛誰的狗頭!”說明砸狗頭肯定是殺狗的訣竅。嘭、嘭、嘭,一下、兩下、三下,三下之后,狗就死了。狗不叫了,身子一顫一顫。

他癱坐在草叢里,喘著氣。

這一次,他沒有遺尿!

他笑出了聲音和眼淚,哈哈哈……

他看見瞎馬在幾米外抬頭入神地看著他,目光冰冷,他心里突然怕極了,急忙上樹解下繩子,丟下狗,一溜煙逃回海棠。

倒是沒有任何壞事情發生。

他想,心里藏一個秘密,夠了。

可是幾天后再去放馬的時候,忍不住想帶上那把刀子,那把灰漢專用的長刀子。他相信,村里很快會有人用得著灰漢的。他很想把手上的功夫練好,很想做一個硬邦邦的灰漢。他還順便帶上了一根長長的麻繩。

他遇見了另一只狗,一只花狗。和黑狗一樣,花狗不咬他,一味地向他搖尾巴,見了他就像親人一樣。聽說狗的鼻子靈,嗅見誰身上有殺氣就會主動巴結誰,看來真是如此。那么,在狗眼里,我銀鎖已經是一個標準的灰漢了。哼哼,他心里發出怪笑。這一次他改進了方法,把花狗吊起來后,直接“砸狗頭”,然后再改用刀子——像上次殺牛殺馬殺驢那樣,直接將刀子刺入喉嚨。花狗流盡了血,死了。

銀鎖終于看清了死,比活著簡單多了。活著要復雜無數倍,活著有可能遺尿,有可能娶不上媳婦,有可能連灰漢都做不好。而死多簡單,簡單得像“一”。他壓根沒體會到做了件事情,花狗就變成一條死狗,他看了看四周,除了他自己,就是樹和鳥、太陽和風,所以,他決定剝狗皮,他見過爸爸剝羊皮,把拳頭塞進皮和肉之間,左手拽皮,右手攥成拳頭一拳一拳搗下去,皮和肉就刺啦刺啦地分開了,那聲音好聽極了,手上還不沾一滴血……可惜的是,他還沒機會試試手,爸爸就走了。

銀鎖跪在草叢里,開始剝狗皮。把脖子上的那道傷口挑通,越過腹部,直接沖著屁眼而去。用刀子一下子劃出一條直線,這是剝皮的第一步,也是最美妙的一步,就像他小時候幫谷老師辦黑板報,無論直線曲線,一筆就能畫出來。接下來怎么辦?他想起來了,接下來應該是“挑四梢”——這是爸爸剝羊皮的說法,“挑四梢”就是再把四個蹄子挑開,一直通向腹部。最后,銀鎖學著爸爸的樣子,把血紅的刀子像笛子一樣咬在嘴上,開始用手,一邊拽一邊搗,這兩個動作還真的夠用了……

這一次,他體會很深。

他甚至擔心自己會上癮。

他帶著一條狗腿回了家,媽媽問哪來的。他說,他幫人家殺了狗,人家送他一條狗腿,他讓媽媽趕緊做飯煮肉,他餓死了。

狗肉煮熟了,香噴噴的。

他把狗肉啃得干干凈凈,得意地對媽媽說:“你看,我啃過的骨頭,狗都不啃。”媽媽一看,笑著說:“沒你爸爸啃得干凈。”銀鎖聽了很不高興,心想,我就不信我啃骨頭也啃不過別人!媽媽把狗骨頭扔了,他對她惡狠狠地喊:“別扔,我有用。”媽媽問:“有啥用?”他說:“反正有用。”媽媽就把骨頭還給他。

他拿著骨頭瞅了瞅,決定用小楷筆在上面畫一只狗,要盡可能畫得像那只花狗!媽的,以后每動一次刀子都要留一根骨頭!

狗骨頭里果然就映出一只花狗,臥在草叢里,傷心地看著遠方,身上有黑有白,似乎能聽

到凄涼的秋風從草叢里刮過……

這是一個發現,他的才能并沒有完全丟失,他還會畫畫,他急忙拿去讓媽媽看。媽媽卻說:“二十幾的人了,干點兒正事吧!”

媽媽有一臉的恨鐵不成鋼。

他心里涼了半截子,他后悔讓媽媽看了,媽媽的意思他明白,和外人沒兩樣,無非是:你這個人怎么就長不大?你以為你還是十二歲呀,和你一起長大的人都當爸爸了,你呢?你連個灰漢都當不硬邦,你還能干什么?

騾駒

這年春節,瞎馬產下一只騾駒。

當時沒人愿意要瞎馬,除了嫌它胃口大、費草料之外,更是估計,以它的歲口,十有八九懷不上駒了。“算計的算不過不算計的。”事實再一次證明了這一點,同時還證明了:傻人有傻福。清明節前后,栗色的小騾駒就已經滿村子亂跑了,銀鎖每次拉著瞎馬去河灣飲馬時,小騾駒總是蹦蹦跳跳地跟在旁邊,要么就撒著歡跑出去很遠,再往回跑,要么躲在后面久久不露面,突然又沖出來,擋在瞎馬身前,等媽媽低頭舔自己。這個世界的內心是什么,小家伙顯然完全不知道,只知道蹦呀跳呀……

如果放在土改那一年,一匹馬加一只驢,有資格劃成中農,地主、富農,下來就是中農,中農下去還有貧農、雇農,等等。

所以,媽媽開始張羅著給銀鎖說媳婦了。媽媽相信,用一匹老馬或一頭小騾駒換一個女人應該夠了。如果是本村外來戶張木頭家的傻婆娘小娥就更是綽綽有余。要說傻,小娥那才是真傻,整天連鼻涕都擦不凈,看人總是斜著一只眼睛,走起路來像只母鴨,兩個奶子抖成那樣子,還經常把一張臉畫得花紅柳綠。全村就這么一個傻女子,前些年還嫁給三皂的一個啞巴了。三年內生了一雙兒女,啞巴丈夫出車禍死了。—個只會吃飯不會干活的傻婆娘留在家里沒啥用了,就被人家打發回來了。

可是銀鎖看得上小娥嗎?

媽媽知道兒子肯定看不上的。兒子并不承認自己有多傻。兒子一直覺得,自己被選為灰漢,是冤枉,是因為家里沒有個硬邦人。如果爸爸和哥哥,有一個人在家,如果媽媽不是那么沒用,都不會把自己選為灰漢。

媽媽終于還是問了銀鎖。

銀鎖說:“我不結婚。”

媽媽說:“你不結婚,我怎么抱孫子?”

銀鎖說:“有我哥呢。”

媽媽說:“你哥是你哥,你是你。”

銀鎖說:“別說了,反正我不要,打死也不要!”

媽媽就沒敢再說下去。

隔了兩天,媽媽自言自語:“聰明能干的女子多了,傻女子就眼前這一個。”

銀鎖聽見了,厲聲問:“你是啥意思?”

媽媽的臉被銀鎖的聲音嚇黃了,一個字都不敢再說。媽媽知道,銀鎖最怕聽到“傻”這個字的,更別說娶個傻媳婦回來了。

轉眼又過了兩天,中午,媽媽在堂屋小睡了一會兒,夢見了銀鎖的爸爸,他坐在她旁邊一言不發,臉上的愁容像一封信一樣明白無誤,原來死人和活人愁的事情一模一樣!哪個娃娃瓤,心思就總是拴在哪個娃娃身上。媽媽醒來后看見銀鎖呆坐在院門下,正要說剛才的夢,銀鎖倒先開口了:“我爸爸剛來過。”

媽媽問:“你咋知道的?”

銀鎖說:“反正,我知道。”

媽媽看見了銀鎖腳下的“鬼煙”。

媽媽嘆一口氣,說:“我剛才也夢見你爸了,他坐在我旁邊一聲不吭,我問,你有啥心事?你爸說,發愁咱們銀鎖娶不上媳婦。”

銀鎖說:“那就隨你們便吧。”

說罷,就杳然離去。

媽媽急忙找人算了二人的屬相,一豬一狗,很配,接著請了媒人,帶上禮品進了張木頭家,張木頭一家笑得合不攏嘴,原來張木頭同樣盯上銀鎖了,張木頭的想法一目了然:銀鎖背著傻瓜的名,其實并不算傻,再說人家是灰漢,好壞有個身份,從實惠的角度說,一個灰漢相當于一個殺豬匠,時不時能掙一份殺豬錢,還有更重要的,銀鎖的哥哥金斗當兵兩三年了,聽說已經是副連長了,有可能爬得更高。再加上瞎馬剛下了個小騾駒,如果聘禮真是小騾駒,那實在是天上掉餡餅的事。

當然是一拍即合了。

對方提出的彩禮不是別的,正是小騾駒。小娥可以先嫁過去,小騾駒倒不急,讓它繼續跟著大馬,等滿周歲了再接過來。

訂過婚之后,媽媽催銀鎖給哥哥金斗寫封信,銀鎖想了半天,卻說:“不知道咋寫。”媽媽就說:“那來吧,我說你寫。”

金斗我兒:

你好嗎?媽媽想你,銀鎖也想你。銀鎖最近要結婚了,你要是有空,就回來一趟,要是沒空,就寄一張照片回來。

最后這句話原本是要錢的,臨時換成了照片。媽媽和銀鎖百分之百相信,哥哥看到信,人如果回不來,一定會寄錢回來的。

半個月后,金斗回來了。

金斗的口音變了,性格也變了,變得老成穩重了,話少了,笑容也少了,一個過去“五倫不入”的人,這樣的變化當然是巨大的,令人難以接受。看見村里人,雖然不失親切,卻是暗含冰冷的一種親切。人多嘴雜,議論很多,只有個別人切中要害:“任命弟弟銀鎖為灰漢,其實是沒把當哥哥的放在眼里。”

金斗在家里只能待三天,他果斷決定,在剩下的兩天時間內把弟弟的婚事辦了。金斗親自找陰陽先生看日子,陰陽先生笑著說:“日日是吉日。”于是,由陰陽先生本人帶上自己三個徒弟,當晚就請來各方神圣——佛祖、觀音、玉皇大帝、王母娘娘、土地神、灶神、財神,以及列祖列宗,開始供飯、焚香、誦經。同時,宰豬、殺雞、搭棚子、蒸饅頭、借碗筷、寫對聯、縫制被褥、買煙買酒……各項事務都于當晚開始了。總之,金斗的心意是:弟弟雖然是娶一個傻媳婦,婚事絕不能草率。

村里有講究,紅事用紅筷子,白事用白筷子,新媳婦娶進門時,要故意把一雙紅筷子扔在洞房門口,再由某個男人用腳踩住,等新媳婦彎腰撿。如何順利從腳底下撿起筷子,能看出新媳婦的應對能力,以及氣質風度。

小娥的氣質風度還用檢驗嗎?媽媽提出取消這一條,主事者說,辦喜事要的就是鬧,檢驗氣質風度是次要的,鬧是主要的。

小娥來了,經過打扮,頭上又半遮著紅紗巾,還有伴娘暗暗使勁,令小娥看上去竟有幾分嬌羞迷人的味道。到了洞房門口,伴娘把心急的小娥拉住,指了指腳下,小娥便看見了地上的紅筷子,彎下腰正要撿,一雙大腳已經結結實實踩上去了!小娥抓住筷子的一端,使勁往外拉,筷子紋絲不動,小娥有些生氣,大喊:“臭腳拿開!”人家繼續踩著不動,小娥急中生智,在那人的腳踝上狠狠掐了一把,那人急忙提起大腳,單腿在院里一跳一跳,哎呀個不停,小娥順利拿到筷子,交給伴娘。

“掐得好掐得好!”有人起哄。

“快送我上醫院啊。”那人還在跳。

哈哈哈,哈哈哈……在人們的笑鬧聲中,身著軍裝的金斗轉身走了。銀鎖剛好看見了這一幕,尤其看見了哥哥難過的樣子。

當晚,客人散盡后,小娥成了銀鎖的老師,教銀鎖完成了那事。小娥叫床的聲音很兇猛,媽媽聽見了,哥哥金斗也聽見了。

早晨起來,銀鎖覺得,整個世界都變了。陽光還是原來的陽光,但里面好像兌了過多的金粉,看上去像畫家畫出來的。矮墻還是原來的矮墻,但矮墻后面的小樹頂上,一只好看的綠蜻

蜓在靜靜地休息,突然又飛起來了,在風里面立即又轉了向。天空瓦藍,那種藍,又陌生又親切,非常陌生,又非常親切,就像他剛剛見識過的某個世界,非常美麗,又非常普通,非常美麗和非常普通竟然可以是同一樣東西。他奇怪,自己竟然從那個世界里出來了,他想不通自己為什么舍得出來?他應該一直待在那兒才對,吃喝拉撒睡全在那兒!這時候他才懷疑自己可能是傻了,可能是傻了!

金斗說:“我今天要走。”

銀鎖說:“我去送你。”

銀鎖心里其實很不想送,送到鎮子上,一來一回起碼半天,他好想待在那個非常美麗又非常普通的世界里,永不出來。

大家來給金斗送行,唯獨不見新媳婦小娥,媽媽大聲喊:“小娥,小娥……”仍然不見小娥的人影,銀鎖紅著臉說:“走吧。”

就拖拖拉拉向村口走去。

到了村口,好不容易才把一大堆送行的人勸住了。只剩下兄弟二人了。但是,兄弟二人以前就沒多少話說,現在更沒話了。

轉眼一半路都走過去了。

“結了婚,就真的長大了,把媽媽照顧好。”金斗說,銀鎖不喜歡這話,卻不知道如何回答,就反過來問哥哥:“你啥時候把媽媽接出去享享福?”哥哥警惕地問:“剛結婚就想把媽媽踢走呀?”弟弟的臉刷地紅了,忙說:“沒有沒有,我可沒那個意思。”哥哥笑了,說:“你沒那個意思我相信,你那個傻婆娘可難說。”弟弟心里猛地一沉,差點兒要把哥哥的行李扔下不走了,除非哥哥把“傻”字拿掉,終歸沒那樣的性子,只能是想想而已,接下來便悶聲跟在哥哥身后,半句話都不說了。

到了車站,哥哥說:“有些事,我對不起你。”

弟弟看著哥哥,表情恍惚。

哥哥又說:“陷害谷老師的事是我干的,我專門穿著你的鞋,給你栽贓。那之后你的學習成績就一落千丈。后來給書記叫魂的應該是我,我跑了,你一個人轉來轉去給書記叫魂,把人家的魂叫來了,把自己的魂叫丟了。”

弟弟似乎很怕哥哥說這些。

哥哥說:“那時候咱們都太小,太貪玩,后來長大了,明白了,卻來不及挽回了。我千方百計去當兵,其實是為了逃避。”

弟弟的眼睛有些濕了。

哥哥說:“當了兵,又聽說你成了狗屁灰漢,我心里就更他媽的難受了,連續幾年沒回家,就是因為不想看見這幫狗雜種。”

弟弟低下頭,踢著腳底下的碎石子。這種時候,他才由衷地相信自己真是傻,需要說幾句光堂話的時候,啥屁都放不出一個。

車來了,喇叭像迅雷,劈面而來,銀鎖的心一下子松開了,金斗卻有些緊迫感,從口袋里摸出早就放好的二十塊錢,遞給銀鎖。銀鎖沒猶豫,伸手接了。轎子車的車頭昂然亮相,接著整個車廂像畫軸一樣徐徐展開。

哥哥說:“給我寫信!”

弟弟點頭。

哥哥說:“自己寫,寫你自己的話!”

弟弟還是點頭。

哥哥說:“別光點頭,說話呀!”

弟弟又點頭。

小娥

送走哥哥,銀鎖一轉身就想起了小娥。事實上他的身體自動惦記著小娥,一刻也沒停,里里外外一徑在說話:“怎么那么好!”

是呀,他完全想不到小娥是一個世界。不是一個女人,更不是一個傻女人,而是一個世界。其實他有一個巨大的秘密:他曾經好幾次夢見過小娥,夢見他把她領到草垛后面,把她睡了。夢里面的小娥總是很聽話,乖得很,要啥給啥。媽媽突然提起小娥,他著實嚇了一跳,頭上冒出一層汗。他對媽媽說“打死也不要”的時候,心里有個如意算盤:和小娥在夢里面見面就夠了,夢里面他已經什么事都干了,用不著娶回家了。娶回家還要背一個傻瓜娶傻瓜的壞名聲。在夢里面悄悄睡她,又安全又省事又不失面子。他哪里能想到,和真正的小娥相比,夢里面那是屁,而且是一個小屁。真正的小娥是一個不得了的世界,那里面堆紗疊皺,山高水長,好得不得了!如果夢里面的小娥和昨晚上的小娥,都是一間房子的話,那么,夢里面的房子是空的,是空房子,昨晚上的房子里,藏著太多太多的金銀財寶。現在,他的手,他的腳,他的肚子,他身體的每一部分,不能不隨時重復著一句話:“怎么那么好!”如果不擔心別人說他傻,他真會逢人就問:“她怎么那么好?”或者問天上的飛鳥、地上的爬蟲:“你們告訴我,她怎么就那么好?”

他已經認為,小娥只能是自己的老婆。小娥是老天爺看著我銀鎖的樣子專門制造的。別人嫌棄她,唯獨我銀鎖不能嫌棄她。

銀鎖進了商店,用哥哥給的錢買了一雙膠皮底的布鞋,打算送給老丈人張木頭,還稱了半斤水果糖,心想媽媽和小娥各一半。

回到村子,銀鎖打算瞞過媽媽,就直接進了村口的老丈人家,說:“姨父,這雙鞋給你。”張木頭還沒反應過來,銀鎖已經跑掉了。

就這樣,這對夫妻在婚后第一天便進行了一次完美的合作,給了大家兩個漂亮的理由——說他們是“一對傻夫妻”的理由。

先說小娥,吃過早飯去撒尿,一看茅坑里蹲著個人,回來憋了一會兒再去,又蹲著個人,一想自己家離得不遠,就回去了。家里人問:“你怎么現在回來了?第三天回門才能回來!”她悶聲說:“我回來上個廁所還不行?”

再說銀鎖,還沒等到回門的一天,就已經燒包得不行了,提著一雙新鞋去孝敬老丈人,就差跪在地上給張木頭舔鞋底了!

此等例子后來就越來越多。

比如,銀鎖買回來的半斤水果糖,并沒像他計劃的那樣,媽媽和小娥一人一半,而是只給了媽媽兩顆,其余都給小娥了。小娥的糖,小娥舍不得一個人吃,拿出去發給大家了,目的是告訴大家:“銀鎖對我有多好!”

太疼老婆的男人是沒地位的,大家會群起而攻之:“沒出息!”這么瓤的男人,女人都不喜歡。可想而知,那半斤水果糖的壞作用有多大。這讓大家進一步看清,銀鎖是一個多么沒出息的男人,他也只有做灰漢的命。

而銀鎖并非不想“有出息”。

幾天后,銀鎖發現,他送給老丈人的那雙膠鞋回到自己家了,戳在糧食柜里,他抽出來先問媽媽,媽媽搖頭,再問小娥,小娥老實承認:“我拿回來了。”銀鎖問:“誰讓你拿回來的?”小娥還是老實承認:“我自己偷偷拿回來的。”銀鎖又可笑又可氣,故意端著架子大吼一聲:“不像話!”小娥鉤著頭、斜著一只眼睛、銜著涎水說:“我想拿回來讓你穿……我……我又不會做鞋!”銀鎖心里揪了一下,很想把小娥抱在懷里,可是,他實在不想老是“沒出息”,再說這雙鞋的下落必需有個交代,于是,銀鎖一把揪住小娥的黑頭發,把小娥扯出家門。小娥大哭不止,卻不反抗。銀鎖一個動作把小娥扯到大路上,再扯到小路上,一直扯到張木頭的炕頭,沖張木頭大喊:“看看你養的啥女兒,把我給你買的鞋偷回去了!”張木頭不說話,只是嘿嘿笑,笑完了應付著說:“我的女兒我知道,你別生氣,你把她放下,我好好熟她的皮。”銀鎖氣咻咻地回到家,意外想起張木頭的表情和語氣,才明白張木頭明明是把他當成傻女婿哄走了,他還在傻樂呵。

但總算當眾硬邦了一回!

這之后的某一天,灰漢銀鎖被人請去殺了一只驢,帶回來一塊肉。“天上龍肉,地上驢

肉。”媽媽做好后,一家三口好好吃了一頓。媽媽還偷偷給兒子留了幾疙瘩肉,沒想到一夜之間竟沒了,肯定不是貓吃了,肯定是又傻又懶又饞的兒媳婦吃了,媽媽想都沒想就告訴了銀鎖,銀鎖一聽就明白,媽媽希望自己把小娥教訓一頓,但是,銀鎖后來有些想通了,無論如何自己是洗不掉“傻瓜”的名聲了,還不如由它去,老婆雖然比自己更傻,又的確有點兒懶有點兒饞,不過他不打算再扯她的頭發了。

這可怎么辦?媽媽的面子又不能不給。哈哈,有了!銀鎖想起了小時候,哥哥經常在地上畫一個圓圈讓弟弟站進去,說:“不許擅自離開。”銀鎖決定借過來一用。銀鎖把手伸進灶眼里,抓了一大把煤灰出來,再來到院中央,弓下腰撒了一圈,就撒出一個圓圓的圓圈。銀鎖一笑,心想畫圈沒人比得上我!

“小娥你給我過來!”

小娥用母鴨的樣子跑來了。

“進去,站著別動!”

小娥乖乖走進圈里,雙手并齊,站下來。

“好好站著,不許擅自離開!”

小娥問:“站到啥時候?”

銀鎖想了想,摸摸頭說:“等我頭發長長了再離開。”

當時銀鎖剛剛剃了光頭。

小娥看著銀鎖的光頭,問:“要是等不住呢?”

銀鎖說:“等不住也得等!”

銀鎖狠狠跺著腳,唾沫星子亂濺。

銀鎖看見媽媽的臉在堂屋窗口閃了一下。

銀鎖喊:“你這個女人,又懶又饞又笨,還傻!你想想你狗日的除了會飲馬,會燒炕,還會干啥?會炒菜嗎?會烙饃饃嗎?”

小娥低頭說:“我會養娃!”

銀鎖問:“你說啥?”

小娥沒有把握地說:“我還會養娃呢……”

銀鎖沒聲了,的確是呀,小娥給前面的男人養了一兒一女,還都“不傻”,眼下人家的肚子又微微隆起來了,起碼三個月了。

小娥沒聽到銀鎖的聲音,有些得意,斜著眼睛偷著看銀鎖,不由得流下了涎水,銀鎖正不知該怎么辦,媽媽的臉露出窗戶。

“這一次饒了她吧!”媽媽說。

“不行,你饒我不饒!”銀鎖跺著腳。

“你嘴上不饒,心里早饒了。”媽媽一笑。

小娥背對著媽媽,沒看見媽媽笑。

被媽媽輕易識破了心思,銀鎖頭上滲出了細汗。

“我沒說錯吧?”媽媽問。

“我不管了,你看著辦吧。”銀鎖說。

銀鎖一摔院門,躲出去了。

媽媽一看,小娥站在圈里沒挪窩。

“好了,出來吧。”

小娥扭扭屁股,繼續站著。

“哎喲,我讓你出來你偏要站著?”

小娥還是定定站著。

“你真要等他的頭發長長呀?”

小娥不吭聲也不離開。

等銀鎖去洋芋地里轉了一趟回來,看見小娥還站在院中央,幾只小雞在她腳底下啄來啄去,早把灶灰踢得到處都是了。

媽媽在廚房里蒸新麥面的饅頭,正巧剛剛揭開鍋蓋,濃濃的霧氣噴射出來,帶著甜甜的味道,快把屋頂撞開了。銀鎖假裝沒看見小娥,進了廚房,悄聲問媽媽:“怎么還站著?”媽媽同樣悄聲說:“等你頭發長長呢!”

母子倆在屋里竊笑起來。

院里的小娥分外傷心地哭了。

小娥站在圈里等銀鎖頭發長長這件事情,經過銀鎖媽的添油加醋,成為“一對傻夫妻”的新證據,被鄰居們廣泛傳誦開來。

令大家預料不到的是,銀鎖似乎對畫圈罰站有些上癮了,時不時會命令小娥站在圈里,不許擅自離開!地點已經不止于自家院內,有時候竟然會在田間地頭,鋤草的時候、割麥的時候、犁地的時候、挖洋芋的時候、掰玉米的時候,小娥稍有閃失,就會被銀鎖大吼一聲,罵一句“日你媽”,然后用鍬用鏟用棍子用任何現成的工具,就地畫一個圈,讓小娥“快死進去”。而小娥就像中了邪,或者也竟是有了癮,你讓站我就站,你不說出來我就不出來,一開始會低頭摳指甲縫里的垢,翻來覆去,摳得很細,趁銀鎖不注意,會坐下來,摳腳縫里的垢,摳完了接著站;有時候站得尿急了,四下里看看,如果沒人,就脫下褲子,謹慎地蹲在邊線內,就像蹲在月亮的邊上……

也有人認為人家那哪是罰站?是調情!兩個傻子特有的調情!有人親眼見過,兩人一個在圈外一個在圈內,在打山歌:

銀鎖:

白麻紙糊著窗亮子

風吹著喳哪哪地響呢

說起姑娘的模樣兒

眼淚喳哪哪地淌呢

小娥:

爬不上墻的老嫖客

墻根里下了淚了

這一回走了就別來了

難腸著活不過帳了

銀鎖:

黃銅的煙瓶紅銅的罩

當中裝著一口水呢

十七十八的惹人愛

心疼著想給個嘴呢

小娥:

有錢的哥哥你來了

油饃饃青茶咱倆吃下睡了

沒錢的哥哥你來了

一碗涼菜你吃下去吧

兒子

有一次,銀鎖撅著屁股正要畫圈,小娥用平素罕有的口氣說:“你不是罰我,是罰你兒子呢!”銀鎖立即愣住了,回頭看著不像小娥的小娥,心里一驚一炸的。“你保證是兒子?”銀鎖問,小娥嘟著嘴答:“肯定是兒子,頭一個是兒子,第二個是女子,第三個又該是兒子了。”銀鎖禁不住笑了,說:“有道理!”

一月后銀鎖就當了爸爸。

果然是一個胖兒子,而且是銀鎖自己接的生。男人親自給婆娘接生,這也是這對傻夫妻連續弄出的無數笑話中的一個。

為什么是笑話?

因為,村里有講究,女人的血是不干凈的,男人最好別碰女人的血。男人給自家老婆接生,這種事情更是頭一回聽說。

怎么不叫你媽媽接生?

銀鎖如實答:“來不及。”

那天銀鎖的媽媽剛好串門去了,小娥叫喚肚子痛的時候,已經沒法子走路了。銀鎖趕緊把炕上的被子席子扯下來,再將事先準備好的一擔白土倒上去,用雙手鋪開、抹平,再把實在是母鴨模樣的小娥扶上炕,幫她脫了褲子,讓她仰躺在白土上,沒多久一個小黑腦袋就咔嚓一聲噴出來了,眨眼間,白土已經血汪汪了,血的味道和土的味道混合起來,幾乎硝煙彌漫,“是兒子吧?”滿頭是汗的小娥問,銀鎖一邊剪臍帶一邊答:“不是!”小娥說:“騙人!”銀鎖把小家伙像兔子一樣倒提起來,抖了抖,小娥看了一眼,眼睛就閉上了。銀鎖顧不上答理小娥,趕緊用邊上的白土清洗兒子的血身子……這是南山上的白土,就像碾碎的藥面子,天生有消毒功能,比任何消毒劑都管用……

傻小娥生了個兒子,現在,所有人,包括銀鎖和小娥自己,開始關心另一個問題了:爸爸半傻、媽媽全傻,兒子有多傻?

于是就給兒子取一個賤名:臟狗。擺出一個低姿態,等他慢慢長大,看他能比“臟狗”好多少,最不濟不就是“臟狗”一只嗎?

臟狗一天天長大,三翻六坐,還算正常。滿一歲時,能扶著墻走路,但顯然“話遲”,你教他學任何話,他發出的聲音都是“啊啊啊”。話遲有兩種可能,一是貴人話遲,二是傻人話遲。按理說,各有一半的可能,可是大家卻嘀咕,恐怕只有一種可能。直到接近兩歲,臟狗終于勉強會叫媽媽、爸爸了,但怎么聽怎么看都和機靈不沾邊,不給關心他的人長精神,種種表現都在書寫一個字:“瓤”。

“這娃還是瓤啊!”

“可能比銀鎖差,比小娥強。”

“不夠做灰漢!”

這些話對小娥來說像天書,她基本聽不懂,她只知道,想生兒子就生了兒子,這個本事除了她小娥有,別人沒有。銀鎖則不一樣,他覺得這些話像刀子一樣,剮著他的心。他自己不得已做了灰漢,他是絕不想再養出一個灰漢兒子的。要傻就傻到底,千萬別像我一個樣,半傻不傻,說傻不傻,說不傻,傻!

山水

一個晴朗無云的午后,南山背后的一場看不見的特大暴雨,釀成百年不遇的山洪,沿著狹長的西溝高速流出,拐了一個急彎之后,進入海棠村和北山之間的河灣內,卷走了正在河灣里挑水、飲馬、洗衣服,以及偶然經過的七八個人,包括一些牲口和雞鴨……包括傻婆娘小娥,包括那匹胃口大極了的瞎馬……

天空始終晴朗,比任何一天都晴朗,山水的兇蠻卻遲遲不見減弱,說明暴雨的范圍超出了想象。波光粼粼的山水表面有完整的麥垛緩緩移動,垛頂上要么臥著兩三只雞,要么盤著一兩條蛇,都是郁郁寡歡的樣子。一具裸尸的尖肚皮上站著一只紅嘴烏鴉,抬頭看著岸邊,像一個孤獨的乘客……最多的則是家具、棺材板、樹木。有人發了橫財,有人失魂落魄地沿河呼叫著親人的名字,一路尋找下去。

連續兩天,銀鎖早出晚歸。媽媽迎上來,焦急地等他說話,他只是搖頭。不過,次日傍晚,他帶回來兩根骨頭,一根又粗又長,一根又細又短。粗的長的權當瞎馬的,細的短的權當小娥的。吃過飯,銀鎖捧著油燈,帶上小楷筆和墨汁,下到院拐角的洋芋窖里。洋芋窖深一丈有余,窖底的舊洋芋變得又蔫又小,寒氣和霉味卻肥膩膩的,立即把銀鎖包圍起來。銀鎖站穩雙腳,置好油燈,一抬頭便看見了他的杰作——活在各自的一節骨頭里的牛、馬、騾子、驢,還有幾只狗……它們個個都是謙恭柔順的樣子,也都是活靈活現,氣息宛然!它們已經可以組成一個大家庭了,銀鎖便是這個大家庭里的家長。眼下銀鎖打算再補充兩名家庭成員:瞎馬和小娥。銀鎖閉眼想了想,打算先畫瞎馬,又想了想,打算讓瞎馬臥下,盡量臥舒坦些。銀鎖舔了舔狼毫筆的筆尖,再蘸上墨,幾筆之后,瞎馬就回來了,骨骼偉岸、姿態沉靜的瞎馬安臥在草地上,顯然準備一臥不起,永遠不再勞作了,永遠不再際駒了。接下來便是小娥——小娥該是站還是坐?哭還是笑?銀鎖又舔舔筆尖,舔黑了嘴唇,銀鎖抿著花嘴唇想了想,就像要得到冥冥中的啟示。接著,銀鎖手中的狼毫筆就跳躍起來!銀鎖的手法很單一,無非是勾勒而已,勾出了形,也勾出了神。小娥比實際上美麗了幾分,站在花叢間,樂呵呵笑著,發髻上別著一朵野菊花……

銀鎖聽見小娥在打山歌:

你在山來我在河

樹葉堵著看不著

馬路上的哥哥好心腸

冰糖放在枕頭上

你不吃來我吃上

相思病害在你身上

銀鎖默默和小娥對打著山歌,不知不覺已是淚流滿面了。直到媽媽在院里叫他,他才啞啞地應了一聲,紅著眼睛爬上去了。

第三天早晨,張木頭家得到消息,小娥的尸體有了下落。小娥并沒有隨大流一直向東,在百里之外的縣城歸人渭河,而是一入東溝就拐了彎,沿著一條不起眼的斜溝漂呀漂,終于在那個名叫三皂的山村前停頓下來。

三皂有她的一雙兒女,現在都有五六歲了。自從小娥被趕回娘家,改嫁銀鎖之后,雙方就一直沒有見過面。曾有人問小娥:“想不想那邊的一兒一女?”小娥干脆地說:“不想。”可見小娥真是傻得沒邊沒沿。但是,誰也沒料到,小娥的尸體竟如此有靈性,沒有順流而去,而是曲曲折折回到了一雙兒女面前。

張木頭說:“我去要人,人家不給。”

銀鎖問:“他們憑啥不給?”

張木頭說:“人家打算把小娥埋進祖墳。”

銀鎖問:“哼,早是干啥的?”

張木頭說:“聽說坑都挖好了。”

銀鎖說:“他們起碼應該先來征求咱們的意見。”

張木頭說:“是呀,狗日的!”

消息傳得很快,幾分鐘內,海棠村的老老少少都聽說了,整個村子受到了莫大震蕩,一致感嘆,小娥這個傻婆娘,活著時窩窩囊囊,死了,竟上演了如此一幕,這一幕半是倔半是邪,倔得令人揪心,邪得讓人動容!

聽說三皂那邊把小娥的尸體扣下了,已經挖好坑了,準備埋在頭一個男人身旁,海棠這邊一聽就覺得不舒服,越想越不舒服,這里面如果有“疼”,那么,這疼不止是銀鎖一個人的,而是全村男女老少的,這是一個村子對另一個村子的公然挑戰,無異于一個村子對另一個村子下了戰書,不能不應啊!

走啊!

快走,把家伙帶上!

走走走噢!

眨眼間,任何個人的態度都變得無足輕重了。一個村子有一個村子的大義。大義,并不像吃飯穿衣睡覺那樣一刻都不能缺少,但是,總有那么一些關鍵的時刻,大義就突然浮出水面,變得比吃飯穿衣重要無數倍。大義涉及一個村子的榮譽和尊嚴,那些頭人、那些村干部、那些硬邦人、那些常常出現在大伙前面的人,他們的存在,就是為了在關鍵的時刻挺身而出,維護大家共有的榮譽和尊嚴。

人群黑壓壓擁向三皂。駝背張木頭在前面帶路,灰漢銀鎖被人群裹挾在中央。銀鎖心怦怦跳,怕得要死。銀鎖也在自責,我這么個人,實在是不該活著的。不如等會見了小娥,一頭撞死在她旁邊。那樣自然是亂上添亂,但是,銀鎖相信,村里這些人是不怕亂的。越亂越能顯出他們的聰明才智。村里每過一段時間就會有這么一兩件事情發生,平時和大家一樣持家務農的一些人,就一下子冒出來,顯示出他們的硬邦、他們的威望、他們的才智、他們處理混亂局面的本事。再亂的事情他們也能處理好。只是,到了那邊(成鬼之后)怎么辦?小娥,小娥的頭一個男人,我,我們三個人怎么辦?我好辦,我認瓤就得了,小娥怎么辦?小娥將多么左右為難啊?那還是不死好!

海棠人沒想到,三皂人比海棠人更心齊,他們得到消息后,迅速動員了數十人,候在村口,同樣手持鋤頭、木棍、鐵器。

雙方形成有模有樣的對峙。

適當的靜場之后,海棠這邊的頭人出場了。頭人是大個子,很魁梧,銀鎖這一輩人叫他大爸。大爸其實不老,穿著四個兜的中山裝,戴著茶色的眼鏡,他一走出去,大家就覺得心里踏實了很多。他把鋤頭交給身后的一個人,空著手大無畏地走過去。剛走出幾步,又回頭招手,讓張木頭和銀鎖跟在身后。

那邊也迎出來幾個人。

那邊的人大聲問:“你們想鬧事嗎?”

大爸說:“我們是來講理的。”

“講理?海棠人也懂得講理嗎?”

這話讓海棠的群眾大為不滿,手中的工具立即亂舞起來。

大爸回頭示意大家安靜。

大爸問:“道理明擺著,就像今天的天氣一樣,藍是藍綠是綠。”

三皂人哈哈大笑,底氣很足。

海棠的群眾有些汗顏,認為大爸的文縐縐無異于示弱。

“大爸,別跟他們啰唆!”

海棠人有習武的傳統,多半男人小時候在自家院子里練過拳腳,有些男人成年后靠走鄉串戶教人打拳混光陰,光教人打打拳當然沒意思,他們的拳腳已經生銹了,癢癢得厲害!他們大老遠趕來當然不是要來講理的,他們最瞧不

上的就是賣嘴皮子,就是文縐縐。他們不要講道理,他們要的是硬邦,是強大。

那邊也不是吃屎的。

然而,兩邊終究都是有組織無紀律的散兵游勇,一接觸就亂作一團,片刻之后便發展為一場標準的烏煙瘴氣的民間械斗!

可是,銀鎖在哪兒?

銀鎖想起了年邁的媽媽和年幼的兒子,銀鎖堅定不移地認為,小娥可以死,我銀鎖不能死!我死了,媽媽怎么辦?兒子怎么辦?于是,銀鎖不管三七二十一,趁亂躲遠,縮在一棵枝繁葉茂的核桃樹后面,抱著頭,全身猛烈發抖。后來戰火漸漸蔓延到核桃樹旁邊,銀鎖干脆爬上樹,躲在稠密的樹葉后面。

不得了,死人了!

有人腦袋開花了,血噴了一地。

看樣子還是海棠人。

“死人啦!”

“死人啦!”

這聲音是驚懼,也是慶賀!

死人,至少死一個,這似乎正是雙方暗暗期待的結果,現在好了,終于死了一個,該冷靜了——兩邊的人同時冷靜下來……

善后

死者是銀鎖的一個堂弟,剛出五服,才十七歲。既然械斗是海棠人自己發起的,又實在不知道要命的一擊是誰砸下的,派出所的處理意見只能是冷冰冰的四個字:后果自負。至于小娥的尸體,是留在三皂還是運回海棠,派出所的意見同樣簡明扼要:小娥死前是誰的老婆,誰就有權決定小娥尸體的去留。也就是說,銀鎖如果同意小娥的尸體留在三皂,那就留在三皂,如果不同意,那就搬回海棠。

該銀鎖拿主意了!

人人的主意都沒銀鎖的主意重要,派出所的、頭人的、村長的、張木頭的,任何人都沒有發言權,只有銀鎖—個人有。

全部目光一齊投向銀鎖。

目光很像無數根鐵叉子,同時壓在銀鎖腦門上,壓癟了他的腦袋,令他的兩個眼珠子不得不外凸出來,很像魚的眼睛,舊銅一般的松軟頭皮以一種可怕的樣子上下扯動,似乎他真的有可能一言興國、一言喪幫。

“喂,你說啊。”

“我?”

“對,就是你。”

“我……”

銀鎖在一瞬間里意外鎮定下來,眼珠子不凸了,頭皮不動了,語氣像另一個人的:“讓我說……還不如讓小娥自己說!”

讓小娥自己說?

銀鎖說:“小娥已經說過了,你們都看見了。”

銀鎖的語氣令銀鎖自己都吃驚。

之后,銀鎖重新變得緊張起來。

他看見海棠人—致露出了失望的神情。三皂人簡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派出所的人也在狐疑。老丈人張木頭氣得渾身發抖。

“你最好說明白點兒!”

“不要含糊其辭,把話說明白!”

“說呀,再說一遍!”

銀鎖的頭皮就再一次扯動起來,銀鎖意識到自己有機會改口,有機會把說出去的話咽回來。但是,不知道怎么搞的,心里有一種蠢笨的堅持的力量,就像有時候騎車子,放著寬寬的路面在一旁,卻偏向陰溝里騎。

“你是說,尸體留在三皂?”

“小娥自己找來了,那就留下吧。”

海棠人互換眼神后紛紛離場。

張木頭猶豫了一下,也紅著臉跟出去了。

現場只剩下銀鎖一個海棠人。

三皂人,有人向他豎了大拇指。

銀鎖有一種上當受騙的感覺,心里突然很難過、很生氣。自己不小心說出的幾句話,眼看著造成了不可更改的嚴重后果,小娥要永遠留在人家的地盤上了。這么大的事情,為什么讓我決定?不知道我腦子不夠用嗎?

銀鎖沒看小娥最后一眼,獨自走在回海棠的山路上。天氣熱極了,地底下的熱氣比天上的陽光還毒,上烘下烤,銀鎖覺得全身乏力,眼皮也抬不起來。這才想起連續跑了幾天路,連續幾晚上沒合眼,就想倒頭睡一覺。

銀鎖找了個山洞鉆進去,隨便躺在洞口曾經躺過人的地方,馬上就睡著了。醒來后已經是半夜了,有月光從洞口照了進來。他想,現在回家最好,沒人看見。他相信這次他把全海棠的人都惹了,海棠的每一個人都有可能把他吃了。派出所的人讓他表態他就表態,把雞毛當成令箭了。表態的瞬間他甚至有一個潛在的向往,盡可能讓自己顯得“不傻”,不給海棠丟人,讓外人看到海棠人懂道理、講感情。結果適得其反,海棠人全部離場,就剩下他一個人的時候,他才多少有些醒悟,卻已經來不及了。事實再一次證明,他真是傻,不是腦殼里進屎了,而是腦漿原本就是一攤屎。

“我還能不能做灰漢?”

他突然竟有了這樣一個疑問。

“我還能不能做灰漢?”

他真的在問,聲音很大,月亮垂著臉看著他,不回答。等待月亮回答的瞬間他滑倒了,就干脆坐下來,坐在自己的影子里。

他呆坐著,耳朵里渺渺然有了哭聲,和四處的雞鳴狗吠合起來,雖然起自鄉間,卻有高高在上的味道,令他感到冷清極了。

他斷定哭聲來自海棠。

是呀,海棠該哭。

海棠死了一個十七歲的后生。

三皂那邊卻他媽的靜悄悄,靜得像洋芋窖里長了芽的洋芋,散發著寒意和霉味。銀鎖不由得沖著三皂的方向哀哀哭起來:

“小娥,沒人給你哭啊!”

“小娥,你好可憐好可憐啊……”

“小娥呀,我對不起你啊……”

有狼叫從不遠處傳過來:嗥一嗥——嗥——銀鎖立即安靜下來,頭皮一聳一聳,眼珠子外凸,雙手緊緊攀住了地畔。狼叫聲越來越近了,銀鎖發現自己除了拔腿跑掉,沒有別的辦法,但肯定不能跑,便只好展展地伏下身子,用雙手堵住耳朵。這時他自然地想起了自己的灰漢生涯,自己殺了那么多生,到了遭報應的時候了。菩薩保佑,菩薩保佑!不知堵了多久,試探著取下手,周圍有一些細微的聲音,但那是安靜本身發出的聲音,連海棠那邊的哭聲都沒了,月亮躲進一抹云影里去了。

多謝菩薩,多謝菩薩!

銀鎖朝著月亮磕頭。

面具

銀鎖的擔心是多余的,沒人不要他做灰漢。大家只是對他更冷淡了,看見他就像看見一攤稀屎。每次從人堆旁經過時,他總能感覺到他們在說什么。他相信,“瓤”和“傻”這兩個字已經不夠用了,他們現在用的詞一定是“吃屎的”、“廢物”、“狗不吃的”、“丟先人的”,等等。好在幾天后就有人請他殺牛。

那天早晨,他穿好灰色的長衫,戴好青面獠牙的面具,提上又窄又長的刀子,出門了。一出門,他就感覺到了神奇的變化,在他的腳底下,整個村子都在有節奏地一起一伏。有人冷不丁看見他,嚇得慌忙扭轉身子閃在一邊。所有的女人都發出了尖叫。有個孩子嚇得大哭起來。到了宰牛現場,有人點好香,恭敬地送進他手里,他穩步走向臨時搭起的祭臺,燒香、作揖、磕頭。最后,紅刀子進白刀子出。

提著滴血的刀子同家時,他發現,媽媽對自己的態度里也有了一點兒莊重。兒子臟狗流著鼻涕,咬著手,躲在奶奶身后,不敢走近池。他笑了,向兒子揮揮手,說:“兒子,過來,過來。”兒子硬是不過來。他回到屋內,用小娥用過的鏡子看自己,左看右看,終究不忍心脫下長衫摘下面具,也不忍心收起刀子。

他心里有一個聲音:

沒夠!他媽的沒殺夠!

接下來的幾天里,他每天都在期待重新穿著長衫,戴上面具,提上刀出門而去。他甚至屢次夢見紅刀子進白刀子出的情景。

“老得太慢了!”

有一天他這樣念叨。

他說的是村里的牲口。

剛說完這句話,就在河灣里碰見一個鄰居,盯著自家的驢,驢站著,人坐著,人手上舉著一根細細的長長的柳條,氣鼓鼓的樣子,驢尾巴上纏了一圈布帶子,脖子兩邊還夾著木板,也是慪氣的樣子。人在慪驢的氣,驢在慪人的氣。銀鎖很好奇,站在驢旁邊問:“這驢,怎么啦?”鄰居用柳條掃了掃驢肚子,說:“騸了,騸了三四天了,傷口還沒長好,正癢癢呢!”銀鎖蹲在鄰居和驢的中間,打算仔細觀察鄰居要把驢怎么樣。驢的四蹄明顯發軟,隨時準備臥在地上,鄰居就用柳條輕抽驢蹄子,不讓它臥。“臥下后,會蹭著傷口。”鄰居說。于是,驢只好繼續站著,因為難受,用蹄子使勁刨土,刨起很大的灰塵。“死啊,站定,別動!”鄰居罵。驢真的就站定不動了,要彎過頭卻彎不過來,用尾巴掃傷口,因為尾巴上纏著布條,尾巴就失去了刷子的作用。銀鎖看明白了,心想,做驢也不容易。銀鎖站起來要走,鄰居笑著問他:“你知道,為啥騸它?”銀鎖一聽很不高興,心想,太小看人了。銀鎖走出去好幾米,鄰居才說:“騸了長命,能多活幾年。”

銀鎖還真的不知道:騸了長命,能多活幾年。銀鎖只知道,騸的另一個說法是“去勢”。無論馬、牛、驢、豬、狗、貓,騸了就去勢了,就軟了、瓤了、不胡來了。銀鎖從來不知道,騸的另一個目的是,為了多活幾年!

銀鎖心里咕噥:怪不得!

幾天后,這只剛剛長好傷口的驢就死在自家圈里了,被人用刀子捅死的。僅僅是脖子上挨了一刀而已,其他部位完好無缺。

半月后,又死了一匹馬。

十天后,又是一頭牛。

報案之后,來了幾個警察,忙來忙去沒給出任何結論。每次的情形都一樣,只是殺死而已,并沒有砍走一條腿,或者割去一只耳朵。不是為了吃肉又是為了什么?可以肯定是一個家伙干的。但是,這家伙是誰呢?

當然是他,灰漢銀鎖!有趣的是,沒有任何人懷疑過銀鎖。村里的,鄰村的,懷疑了很多人,都和銀鎖不沾邊。這是因為,各種跡象表明,行兇者顯然是一個行動敏捷、頭腦冷靜的家伙,連續殺了三只牲口,并沒有留下明顯的痕跡,這個人哪可能是傻子銀鎖?銀鎖又是灰漢,家家的牲口最終都要死在他手上。

該喜還是該憂?

銀鎖實在說不清。

恰是秋耕時節,銀鎖正用花錢雇來的牛,在北山頂上犁地。這牛顯然也是看人下菜的,它發覺眼前這個男人沒脾氣,手上有鞭子,卻不怎么用。于是,當銀鎖不小心把犁尖插得過深時,牛就故意犯渾,昂著頭,聳著角,挺住不動。銀鎖揮鞭子抽牛屁股,牛這才興奮了,使出蠻力,犁尖就在泥土中急速潛行幾米,接下來又停住了。銀鎖并不生氣,扶著犁遠眺山下的村子,看了幾眼,不禁大笑起來。

笑完后,心平氣和地說:

“事不過三,足了!”

臟狗

銀鎖的哥哥金斗在部隊上干得不錯,上了臺階,已經是正營級干部,在部隊結了婚,婚后不久,把媽媽接走“享福去了”。

家里只剩下銀鎖父子。

院門頂上釘上了一個黃色的鐵皮牌子,寫著四個字:革命軍屬。每隔幾個月,銀鎖都會收到一張匯款單,去鎮上取回來,順便買幾樣東西,茶葉、水果糖、橘子、西瓜之類,惹眼地提在手上,一甩一甩地回到村子,很令大家羨慕。很多人種完莊稼沒事干,紛紛出門打工了,而銀鎖始終留在家里,種著自己的幾畝地。用牲口的時候花錢雇,省得平時操心牧養。省下來的工夫,都用在兒子臟狗身上了。

臟狗到了十歲,還不能上學。去過幾天,被學校退回來了。學校說,臟狗的智商只夠四五歲的水平,放在學校,成了同學們欺負嘲笑的對象。銀鎖了解兒子的情況,沒辦法,就打算親自教兒子識幾個大字得了。

的確,十歲的人,整天只玩四五歲的游戲。從四五歲玩到十一二歲,仍然興致不減。比如摔泥碗碗,從河灣里弄一堆泥回來,像揉面一樣揉揉揉,揉得韌勁實足,做成一個海碗的樣子,碗口朝下摔出去,一聲干炸的空響之后,再看泥碗碗,已經破得像地圖了,而耳膜里的嗡嗡聲久久不散。再看兒子臟狗,渾身是泥,臉上也濺滿雞屎一樣的泥點子,一副勞動模范的架勢。再比如,把玉米纓子揪下來,貼在嘴角裝老人,搖頭晃腦,嘴里還謅著一些他自己也昕不懂的說辭,自己演給自己看。又比如,把蜻蜓捉回來,關在一個罐頭瓶子里,捉幾只蚊子放進去。令臟狗始終想不通的是,蜻蜓原本是喜歡吃蚊子的,現在卻似乎不認識蚊子了,只知道再三用頭撞玻璃瓶子。臟狗就一遍一遍地問蜻蜓:“喂,你傻了嗎?你怎么不吃蚊子啊?”還常常纏著爸爸,讓他解釋,銀鎖高高在上地說:“你把它關起來,它哪顧得上吃蚊子?”兒子睜大眼睛,似懂非懂。

也有一些方面,兒子令爸爸自愧不如,比如,把蝴蝶翅膀放在燈上燒焦,用開水把罐頭瓶里的蜻蜓燙死,一刀剁掉雞頭……干這些事情,臟狗連眼睛都不眨一下,而銀鎖從小就是膽小鬼,從小就“瓤得很”。先是膽量瓤,后來智力也瓤了,成了“瓤上加瓤”。而臟狗這小子顯然硬邦多了,有股子倔脾氣。比如,銀鎖畫個圈,罰臟狗站進去,“不許擅自離開”,臟狗要么不進去,要么遲早會擅自離開。

銀鎖挖空心思教臟狗畫畫,加減法,認字,都以失敗告終,銀鎖得出結論,所有需要一點兒靈性的東西,兒子鐵定學不會。

“這大概就是傻了。”銀鎖總是這樣自言自語。此話的另一個含義是,我銀鎖根本不傻的,讓我做灰漢,是天大的誤會。

小娥被山洪沖走的那一年,銀鎖其實只有二十六歲,可以再想辦法娶個女人,有兩次機會,都錯過了,一次是因為兒子,對方是一個死了丈夫的婆娘,不傻不呆,開始想來,后來改了主意,原因是:“有個傻兒子。”

另一次是因為他的灰漢身份——外村有個女人,丈夫出門打工,七八年沒消息,看得上銀鎖,也不嫌棄臟狗,但對方的條件是,只能做倒插門女婿,銀鎖自己同意,村里人不同意,因為銀鎖不是普通人,是灰漢!

“他媽的,狗屁灰漢!”

銀鎖氣得把長衫和面具找出來,摔在院子里,用腳一通亂踩,把面具踩了個稀巴爛,隨后又用幾天工夫做出一個新面具。

一日清晨,銀鎖去給玉米地淌水,出門時兒子還在炕上熟睡,就鎖了院門,中午回來時看見兒子坐在廚房門口,戴著新做的面具,穿著拖地的長衫,悶聲不響,像一個惡鬼,把銀鎖嚇了一跳,站在兒子面前的瞬間,銀鎖突然很生氣,不是一般的生氣,而是火冒三丈,銀鎖默默放下鍬,找了根繩子,讓兒子跟自己來。兒子不明白是福是禍,老老實實跟去了。空置很久的馬廄里仍然有老瞎馬留下的味道,銀鎖用力嗅了嗅,轉身讓兒子舉起雙手,兒子不肯,銀鎖大喊:“聽見沒有?舉起來!”兒子還是不舉,銀鎖只好自己動手,把兒子的雙手強行抓過來,拴在一起,然后把繩子的另一端吊在漏光的房梁上,便離開了。銀鎖心里知道,此刻吊在馬廄里的,不光是兒子臟狗,還是灰漢銀鎖,因為,他并沒有勒令兒子脫下長衫,取下面具。銀鎖坐在一塊石頭上,漸漸有些心虛。兒子狗東西竟一聲不吭。

銀鎖突然又跳起來,順手撿了根柳條,重新沖進馬廄。

“你狗日的想當灰漢?”

臟狗乖乖點頭。

“好啊,我讓你當!當!當!”

說到第二個“當”的時候,柔軟的柳條已經抽過去了,左一下右一下,毫不含糊,兒子盡可能扭著身子躲閃著,看不到他的表情,只聽見他“哎呀哎呀”叫個不停,直到銀鎖隱約看見了小娥的影子——小娥不顧死活,用身體護住兒子,他分不清挨打的是小娥還是兒子,終于才停下來,喘著氣歪倒在馬槽邊。

“你真的想當灰漢?”

臟狗又點頭了,一臉誠實。

“為啥?為啥想當灰漢?”

“當灰漢,威風!”

他站起來,踮起腳尖,愁眉緊鎖,把頭頂的繩子解開,幫兒子摘下面具,脫長衫的時候,才發現兒子的右胳膊脫臼了,面條一樣晃來晃去。騎著自行車,帶著兒子匆匆趕往鎮醫院的路上,銀鎖的心里又發癢了,又有了動刀子的愿望。于是,當晚,某家的一匹小馬駒離奇死亡,還是老樣子,脖子上挨了一刀,尸身完整無缺。人們想起了多年前的那個神秘殺手,家家戶戶開始暗中提防,準備捉拿兇手。

兇手卻不再出現。

雪糕

1998年臘月初十的深夜,有人突然砸門,銀鎖推開堂屋窗子問:“誰啊?”外面的聲音很焦急:“快開門,媽媽回來了。”銀鎖聽出是哥哥金斗的聲音,急忙跑出去打開門,看見門外停著一輛小車,卻沒聽見媽媽吭一聲,“媽媽!”銀鎖喊,“銀……鎖……”媽媽的聲音明顯病懨懨的,只剩下半口氣了!銀鎖把媽媽背起來,一腳跨進院門,心里就踏實了。銀鎖當然明白,媽媽趕了幾千里路,為了在自己家咽氣。海棠人,臨死的時候心里只有一個念頭:回家。在自家門內咽了氣,就萬事大吉。

銀鎖把媽媽放倒在炕上最暖和的地方,媽媽說:“這炕熱得很!”媽媽的腔調里有由衷的吟嘆,“我十年沒睡熱炕了!”這話是用淺淺的哭腔說出來的,接著又迷糊過去了,金斗給銀鎖使眼色,銀鎖急忙跑出去喊陰陽先生。銀鎖離開后,老婆子又清醒過來了,問:“我的臟狗呢?”這時臟狗才爬在老婆子枕邊叫:“奶奶……”老婆子眼睛一亮,看見孫子已經胡子拉碴的,眼淚就流下來了,臟狗抓住奶奶皺巴巴的手,問:“奶奶你不死吧?”透過這句話,奶奶知道這娃只是身體長大了,心眼還嫩,“人家要死呢!”奶奶說,臟狗一聽急了,說:“奶奶你別死嘛!”奶奶說:“由不了奶奶。”

老婆子在炕上迷迷糊糊睡了三天,第三天半夜,突然又說話了,仍然是哭腔:“我要吃迎賓樓的雪糕!”只有金斗聽懂了,金斗說:“迎賓樓在烏魯木齊,迎賓樓的雪糕在烏魯木齊很出名。”大家一聽,全都哈哈大笑。

沒人發現,臟狗不見了,臟狗正跑向伸手不見五指的河灣,扳了一大塊冰,反身往回跑,沒跑幾步就摔倒了,摔了個狗吃屎,磕掉了一顆門牙,手上的冰還在,跑回家,紅著嘴把冰放在奶奶手上,奶奶一下子就醒過來了,伸出舌頭舔冰,舔了兩三口便推開了,用萬分陶醉的語氣說:“迎賓樓的雪糕就是香啊!”

又是一陣哈哈大笑。

笑聲中,老婆子咽氣了。

咽了氣就不能繼續睡炕了。堂屋地上迅速支好停尸板,大家七手八腳把仍然有體溫的老婆子轉移過去,臉上掩一張軟軟的黃紙,頭畔點上清油的長明燈,中間用一塊布幔隔起來。金斗、銀鎖兄弟倆在第一時間里跪在布幔外面的麥柴上開始大哭。臟狗一時哭不出聲來,被銀鎖狠狠掐了一把,才勉強哼哼起來。臟狗奇怪的不是奶奶死了,而是人們用一塊白布把奶奶隔在了另一邊,真是轉眼就不認人了!

一陣混亂和悲愴消停之后,臟狗有機會偷偷摸進另一邊,看見有一個人孤單單躺在那兒,面朝上,臉上的黃紙令他不相信那就是奶奶,他很想探個究竟,有點兒怕,但也不是很怕,他快步走過去,輕輕揭過黃紙,發現這張臉像奶奶,又和奶奶相差甚遠,眼睛和嘴唇有用力閉緊的味道,面部表情像一種叫不上名字的鳥,正在飛翔途中,而且是持續向高空飛的樣子,眼睛和嘴唇之所以用力閉緊,和風的摩擦有關!但是一眼角的一顆滴淚痣表明,這個人的確是奶奶,是奶奶,是十年前他吃過奶的奶奶,突然,他想起小時候捧著奶奶的奶頭吃奶的情景,他好想知道奶奶的兩個奶頭還在不在,他好想再摸摸奶奶的奶頭,他猶豫了片刻,就真的伸出左手,快速把左手塞進奶奶厚重的老衣下面,艱難地向上摸去,他摸著了,先是右邊的,再是左邊的,兩個奶頭,都軟耷耷的,軟里面還有硬,微微有點扎手,很像風干的葡萄,完全不是他記憶中暖融融甜蜜蜜的模樣……

“奶奶呀,奶奶……”臟狗傷心地哭起來。臟狗的本意是默默哭兩聲,想不到竟完全放開了,聲音里充滿真切的哀慟。

有人擰住了他的耳朵。

他驚恐地回頭,看見是爸爸。

銀鎖歪著嘴,把兒子揪出去,摁在麥柴上。

銀鎖又是搖頭又是嘆氣。

金斗小聲問:“怎么了?”

銀鎖小聲答:“摸媽媽的奶頭呢。”

金斗沒生氣,倒笑了。

銀鎖說:“你說怎么辦?十六七的人啦!”

金斗說:“等著當灰漢唄!”

銀鎖心里大驚,想不到哥哥也會說這樣的話。因為這句話,銀鎖覺得哥哥金斗在自己心目中的位置,大大降低。銀鎖發覺,兄弟倆的情分突然淺了。銀鎖相信,埋過媽媽之后,自己和哥哥恐怕不會再有多少聯系了。

父子

埋了媽媽,燒過一七紙,哥哥回部隊了。家里重新剩下銀鎖父子。給媽媽燒一年紙、兩年紙、三年紙的時候,哥哥金鎖都沒回來,哥哥來信說,爭取五年紙回來,哥哥還告訴弟弟,自己升任副團長了。每過幾個月,哥哥仍會寄錢回來。隨著物價的上漲,錢的數額也一直在漲,從每次五十漲到每次二百。父子二人過著極為單一和乏味的生活,不結婚、不出外打工、不和人吵架、不害病、不拉賬、不蓋房……銀鎖被人請去做灰漢時,總是有意無意把臟狗帶在身邊,似乎有培養兒子成為繼任人的意思。而臟狗,向來都是明確承認,打算將來接爸爸的班做新一代灰漢。大家盡管覺得以臟狗的情形,做灰漢還是欠一點兒,但也無妨,畢竟,臟狗具備了最主要的那些特點:

不橫;

不賴;

不臊;

不臭(臟);

不搶;

不偷;

不嫖;

傻得偏多;

還算可愛。

然而,任何人都想不到的是,臟狗這么一個人,竟然能想到自殺,而且真的自殺了,用村里最流行的辦法——喝農藥。

那天銀鎖騎車子去鎮上取哥哥寄來的錢,稱了一斤豬肝、買了一瓶酒回來,準備父子倆好好吃一頓,一進門就聞見敵敵畏的味道,趕緊推開廚房門,再推開堂屋門,看見一個熟悉的人影展展地趴在堂屋地上,光著一只腳,右臉緊貼著地面,像在諦聽地底下的聲音——是臟狗,不是別人,是他的傻兒子臟狗。

他站住不動,像遭了電擊。

他緩緩跪下去摸兒子的額頭,已經冷了。

“想不到你也來這一套!”

他朝兒子的左臉重重拍了一巴掌,聲音很響。

他再仔細看看自己的手掌。

他舉著手掌回到門檻上坐下來。

他這才發現自己始終輕看了兒子。自己把

兒子單單看成傻子了,只會吃飯只會放屁的傻子。此時,底下一熱,消失了很久的老毛病——遺尿,突然來了。銀鎖沒感到奇怪,不理它,只是定定坐著,軟軟地盯著兒子。

兒子啊,你就這樣跑了?

你跑了,誰管我啊!

銀鎖想方設法讓自己哭,卻做不到,心里很疼,疼得難受,卻擠不出一滴眼淚,后來換好褲子,搖搖晃晃出了院門。

“我兒子臟狗喝藥了。”

“喝藥”的意思,誰都明白。

人們擁進銀鎖家,看見了趴在地上的臟狗。

人們不相信那真是臟狗。

但的確是他:銀鎖的傻兒子臟狗。

臟狗趴在地上的樣子把整個村子輕輕震了一下,遠不是晴天霹靂,但真的令很多人心里微微一顫,像是重新發現了一個人。

人們很關心臟狗的死因。

“沒罵,也沒打。”銀鎖說。

銀鎖的話,人們半信半疑。但是,一個傻子因為任何原因自殺,都像一個突兀的教訓,令許多人隱隱覺出了活著的輕薄。

包括灰漢銀鎖。

城市

從此家里只剩銀鎖自己了,不過四十五六的年紀,卻早早蓄起了胡子,加上臉黑,加上駝背,看上去像一個六七十歲的老人了。不過他并不覺得自己孤單,他知道,爸爸、媽媽、小娥、臟狗,都會隨時回家來看看的。

媽媽的五年紙,金斗回來了。

同一年的早些時候,金斗轉業到省城一家正處級文化單位,任副職,正團級變成副團級。省城距離海棠只有三百公里,回家方便了。不過,金斗回家的次數并不比以前多。銀鎖知道,哥哥對家鄉海棠并沒有多少好感,有一次兄弟二人聊起村里的人和事,哥哥說過一句話:“地方多大,人多大。”大有輕看的意思。

燒完五年紙,銀鎖隨哥哥去省城住過幾天。回來后,一直忘不了“城市的好”。很多打工回來的農民,總喜歡站在村路上爭先恐后地數落城市的缺點,銀鎖雖然不會插嘴,心里卻有一個相反的聲音:還是城市好!

銀鎖真的忘不了城市的好。

哥哥家那個小區叫陽光花園,那兒的人有各種各樣的口音,相互之間并不知道誰是誰,看不出誰富誰窮、誰強誰瓤、誰好誰壞,人人都是擦肩而過,各干各的。在陽光花園里走來走去,銀鎖第一次感到呼吸平順,自由自在,因為,沒任何人的眼神里寫著“你是灰漢”、“你是傻子”這樣的字眼。小區里也有個男的,也是四十幾的年紀,明顯不正常,每天戴著皺歪歪的軍帽,提著半瓶可樂,神氣活現地轉來轉去,似乎比正常人還傲氣幾分,喜歡站在門口的宣傳欄前面,歪著脖子大聲朗讀:

少吃一兩口

多動十五分

糧食七八兩

油脂減兩成

銀鎖仔細研究過宣傳欄,沒找到上面這些話,可見那個男的并不識字,智商不見得比兒子臟狗高多少,是一個真正的傻子。

但城里的傻子顯然活得很滋潤,臉上油光滑亮,出出進進,并不會招來自眼斜眼。在海棠就完全不同,一個傻子,或者一個被認為是傻子的人,一出門就有很多目光強行看扁你,你根本沒辦法不做出呆頭呆腦的樣子。

銀鎖持續觀察過那個男的,發現他每天早晨會去排隊買煎餅,有家煎餅店生意很好,此人也總是人模人樣地站在長長的隊列里,一步步靠近窗口,沒人在乎他是傻子,他交了錢,同樣會得到一張渾圓焦黃的煎餅。每天下午,太陽西斜的時候,他又會走向不遠處的公交車站,登上30路公交車,不知去了哪里。

有一次,銀鎖決定跟他上車,看他到底去哪兒。銀鎖學他的樣子,投幣,快速找個座位坐下來,然后就是一副無所謂的樣子。銀鎖發現,30路公交車,投一塊錢的硬幣可以坐到終點,也可以在任何一站下車。門口有個紅色按鈕,你一摁,司機就聽見了,寬寬長長的公交車就有可能為你一個人緩緩停下。

哈哈,哈哈!

哈哈哈!夠牛的!

真他媽的牛!

注視著遠去的公交車,銀鎖開心地笑了。隨后,銀鎖不再理睬那個男的,自己花一塊錢上車,專門找很少有人下車的車站下車。一輛車只為一個人停下!這是何等美妙的感覺啊!銀鎖極為迷戀這種感覺,眼看上癮了。

可惜銀鎖該回海棠了。

哥哥買好火車票,把他送上火車。

哥哥再也沒有邀請過他。

他一直在暗暗等待。

有鄰居常常問他:“啥時候再去省城?”

他只好撒謊:“打算最近去。”

撒謊撒多了,不能不去一次了。

某一天,天還沒亮,他就鎖上院門上路了,先到了火車站,再想辦法爬上一輛煤車,順利混到省城,披著一身煤屑走在省城的路上,忘了陽光花園在哪兒,其實壓根沒打算去哥哥家的,按照事先的設想,學乞丐的樣子,晚上隨便找個角落睡下,白天選乘客稀少的時候,坐一兩次公交車,夠三天再回到海棠。

天空在下雪

我們在趕路

坐在公交車上,他默默哼唱著這樣的歌謠。他突然覺得,這首歌謠有個特殊的作用,把一代一代的海棠男人送到了路盡頭。

他覺得自己也快了。

復活

五十歲那一年的農歷十月初九,銀鎖在睡夢中死去了。說好早晨去殺一頭驢的,時辰到了,卻遲遲不見人影。院門推不開,喊叫沒反應,大家覺得不尋常,翻墻進去,發現銀鎖光著身子睡在被窩里,已經沒氣了。

金斗開著單位的車趕回來,丟下幾千元,委托一個堂叔主持所有喪葬事務,自己又回省城了,說好下葬的那天再回來。

剛好是農閑時節,又剛好沒有合適的日子,銀鎖的尸體將在家里停放五個晝夜,這五天里,大伙輪流前來為灰漢守夜,所謂守夜,不過是東一攤西一攤賭博,用各種形式賭博,除了一日三餐,半夜還要加一頓飯的。

堂屋里有兩攤子,炕上的一攤子玩撲克牌,地上的一攤子打麻將。第三天晚上,地上打麻將的四個人中,背對房門的那一個,摸了張沒用的光板,正要打掉,看見對面的布幔在瑟瑟抖動,接著,布幔的一角竟然被掀起來,露出一張黑臉,不是鬼,而是銀鎖!這個人悄悄擱下手中的光板,轉身跑出去了。

銀鎖故意咳嗽了一聲。

場面立即大亂。用繩子拉起的布幔哐當掉下來了。有人從窗戶里跳了出去。有人發出極為可怕的嘶叫。有人嚇出了尿。

“別怕啊,我沒死!”

銀鎖的聲音干凈而冰冷。

身著黑色老衣的銀鎖像舊時代一個廣受愛戴的鄉紳,伸出雙手,用一種平時沒有的氣度示意大家不要驚慌,不要驚慌!

可是哪有不驚慌的道理。

人們正紛紛擁出院門。

銀鎖只好用力拍拍自己的胸脯,嘭嘭響了兩聲,說:“真的,我沒死,還沒到死的時候呢,他們弄錯了,整整提前了十年。”

“他們是誰?”有人問。

“今天是不是十月初九?”銀鎖反問。

“今天是十月十一。”有人答。

“我死了三天了?”

“是呀,今天是第三天。”

“我以為才三分鐘。”

“到底咋回事嘛!”

“我正睡覺呢,來了兩個人,蒙住我的眼睛,一左一右把我駕成土飛機,讓我快走,走啊走,我感覺進了一個大衙門,有人問我名字,我說我叫侯銀鎖,又問我的工作,我說我是海堂村的灰漢,又問我的出生年月,我說我是1958年三月初三生的。我聽見那個人在翻冊子,翻著翻著

就停住了,生氣地說:‘怎么搞的,抓錯人了!這家伙的壽命還有整十年,十年后的十月初九才該死!還不送回去!”

“銀鎖,你沒編虛吧?”問這話的,是頭人大爸。

“大爸,我沒編一句虛!”銀鎖有些發急。

“半扇子豬肉都沒了。”

“那就把剩下的半扇子也吃完!”

“你做主?”

“我哥哥在嗎?”

“他放下幾千塊錢,回省城了。”

“他不在,我做主!”

“十年后你再死了,沒人掏錢怎么辦?”

“那就讓狗吃了!”

“狗不吃呢?”

銀鎖回答不上來了。

哈哈哈,大膽留在屋里和院里的人都笑了,笑聲意味著大家相信銀鎖死了又回來了,這是一場可愛的誤會,一場有吃有喝的鬧劇,寂寞的鄉村時不時需要上演一場鬧劇的,時間久了,整個鄉村都盼著一場新鬧劇發生……

安靜下來后,人們最想知道:

“那邊”到底是啥樣子嘛!

一開始,銀鎖盡可能實話實說,翻來覆去就那么幾句:“有兩個人蒙住我的眼,把我駕成土飛機,我啥都看不見,只聽著聲音……”

“你好好想想,是不是忘了?”

“我想想,我想想……”

銀鎖這一想,就不由自主順著大家的念想說了,他說見了閻王爺、玉皇大帝、觀音菩薩,他說那個世界只有白天,沒有黑夜……

連續幾天,銀鎖家里每天人出人進,像逛廟會一樣熱鬧,不光有本村的,還有外村的,人們不僅提出了各種各樣的怪問題,還請銀鎖做銀鎖做不到的一些事情,比如捉鬼,有個女的據說被鬼拿住了,請銀鎖幫忙捉鬼!

銀鎖成了海棠的驕傲,一個被陰司抓錯了的人,一個從陰間光榮歸來的人,一個見過大世面的人,無論如何,都令人敬仰,人們幾乎想停下手頭的任何事情,哪怕是天大的事情,圍在銀鎖身邊,聽他講“那邊”的見聞。而銀鎖,真的變成一個值得敬仰的人了,比原來會說話了,一舉一動像鍍過一層金,眼神和笑容里有了一種讓人服膺的東西。一句話,銀鎖成一個大人物了,一個神奇的大人物。

那么,銀鎖還是灰漢嗎?

是否需要重新選一個灰漢?

大家一致認為,應該!應該另選一個灰漢!

銀鎖有權指定一個繼任者。

全村共有1356人,誰可以繼任灰漢?

“誰可以繼任灰漢呢?”

這個問題令銀鎖頭痛了好幾天,他把全村有可能做灰漢的人扒拉了無數遍,夠條件的人有若干個,卻很難說哪個最合適。

失蹤

某一天早晨,人們發現銀鎖家的院門鎖上了,連續鎖了三四天,村里有人和金斗有聯系,打電話問金斗,金斗說不知道。

十天之后,銀鎖沒有回來。

一個月之后,銀鎖還沒有回來。

那么,銀鎖顯然“失蹤”了。

失蹤并不稀奇,村里常有人失蹤的,說不見就不見了,幾年不回來,一輩子不回來,都不算奇怪,因此,村里自古以來就流傳著一種“舀魂術”。所謂舀魂術,其實很簡單,家里有人失蹤了,就由失蹤者的親人蹲在房檐上,不斷地喊叫失蹤者的名字,同時用葫蘆做成的瓢,連連做出自上而下往回舀東西的動作,每天舀每天舀,每天重復,有可能把失蹤者給舀回來。于是,村里的幾個頭人決定,每天派一個人在銀鎖家房檐上舀魂,排了一個值班的名單,一人舀三天,每天舀三個小時。

把第二年的春天舀回來了,卻沒把銀鎖舀回來。銀鎖要么走出去很遠,回來的路很長很長,要么就是下決心不回家了。

銀鎖家院門有時是敞開的,有膽大的娃娃常會跑進去捉迷藏,院拐角的洋芋窖又是捉迷藏的最佳去處,于是,窖底下那些奇怪的骨頭,被娃娃們帶向了四面八方。很多娃娃手上都有這樣一根骨頭,骨頭上都有一幅畫,有馬有驢有牛有狗,一律是哀哀諾諾的表情。畫著小娥的那根骨頭,卻不知在誰的手里。

第三年春節,某個打完工回到海棠的年輕人,用十分肯定的語氣說,他在省城看見過銀鎖。胡子很長,臉很黑,像七十歲的老人,盤腿坐在天橋上當乞丐,面前放著一只碗,碗旁邊斜著一根骨頭,骨頭上畫著一個像小娥的女人。他蹲下來試著叫了聲“銀鎖”,那人眼里明顯一驚,沒有吱聲,他又叫了聲“灰漢”,那人眼里又是一驚,還是不吱聲,像是沒聽見。他以為弄錯了,站起來走下天橋,過了片刻又回來,發現那家伙已經不見了。他急忙攆到天橋的另一邊,看見那家伙正沒命地跑向遠處。百分之百是銀鎖了,一個在異鄉乞討的海棠人,偶遇老鄉,通常都會一溜煙跑掉的。

這話傳到省城的金斗耳朵里,金斗開著車滿街道找過,始終沒能找見。隨后還四處張貼過尋人啟事,至今沒有音訊。

責任編輯宗永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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