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俐的詩(3首)

馬 俐

馬俐（Mary Ma），詩人，畫家。2008年春天因父親離世成為素食者。她相信她父親來到這個世界是為了愛和奉獻，她也是。著有詩集《焚夢》、《馬俐短詩選》等。第一本圖畫書《小黑咪》獲2006年度香港中文創作獎圖畫故事組亞軍。

你那邊有沒有冬天？

——2008年歲末寄父親

爸爸，除了給你寫信，我不知道怎樣

治愈自己……很多時候，我覺得自己無恙。

但醫生說：已經半年多了，情況還這樣，

我再給你開些藥吧，你要接受事實，

嘗試自己幫助自己。其實，我覺得自己已經很好，

除了想你的時候。

窗外陽光下在樹尖唱歌的小鳥和每天在我眼前

忙碌轉悠的小女孩都讓我覺得生命還是如此美好。

但我想你的時候，會感到無望，心臟絞痛——

你的笑容和身影都已經像月亮在水中的倒影。

才不過是二月，二月你還健步如飛，而

六月你卻已經躺進泥土。

今天我翻抽屜找醫療卡，看見你的電話卡和你寫在紙上的

號碼。你做事細致，總把家人的生活安排妥貼。我想念你

從海邊回來的樣子，想念你在家吹著口哨來回走動的模樣，

那時候我還不知道，能夠守在你身邊是多么大的福分！好想再

跟你一起喝一杯咖啡，爸爸，我害怕忘記關于你的細節，我比以前

更愛你，我會用一生來記憶你。

爸爸，我素食已經很久了，而且現在已經不再喝酒。

我依然每天給媽媽一個電話。每天寫作畫畫看書。

我現在在做的都是自己覺得

有意義的事。你會感到安慰嗎？你會

喜歡女兒現在的樣子嗎？

北方的雪該已經下得很深了。

一尺厚的雪，好像都只在童年的記憶里。

現在的香港，室溫還是十七八度，紫荊花盛開，

復又凋落。我不喜歡冬天，現在更不喜歡。

爸爸，你現在冷嗎？你那邊有沒有冬天？

不記得是幾歲的一個冬夜，爸爸你背著我

在雪地上走。我睡了，但分明看到

雪地上開滿鵝黃色的蒲公英，黃黃緑緑的像地毯

一直鋪滿回家的路。我小小的耳朵貼著你的背。

你一邊走路一邊跟媽媽說話，你們的聲音

像厚厚的棉被讓我溫暖又安全。

長大后多年，我想起在新疆童年的那個冬夜，

問媽媽是不是有一天，爸爸你背我回家的時候

地上開滿鵝黃的蒲公英，媽媽說，哪里有什么

蒲公英！那是冬天的雪夜啊，你是做夢呢。

我多希望現在也是做夢，爸爸。等我醒了，一切

都不曾發生，等我醒了，你就會在甚么地方喚我的名字。

五月的詩

我在夢中見過這些波浪，

這些水，這些展開河流的光與影。

夢中的房子坐落在河邊，

我坐在屋后，望著河水和石子

想關于五月的詩。

夢中的江河與屈原無關，

彼岸的男孩雙手托船涉水而過。

天陰開始下起細雨，我走進屋子

看見迎面微笑的父親，父親充滿

慈愛的面容觸手可及。

五月，鼓聲中的賽手揮汗如雨

奮力把龍舟劃向命運的頂峰，我看見

每一個賽手都像年輕時候的父親。

龍舟賽結束，歸于平靜的水面是父親

從另一個世界帶給我的沉默和安詳。

夏日絮語

深呼吸，把注意力集中在脊背的弧度上，印度老師說。

瑜伽課上我把身體折疊成一個發夾，前額貼在脛骨上。

我從我的腿上看見你的腿，越來越瘦的我看上去

比以前更像你。側彎身體時我仰臉注視天空，那些

白云好像一點也沒變，它們一直都在那里。時間

在云團中慢慢移動，兩年多了，爸爸，

我快要記不起你的聲音了。

清晨，我在客廳里走動，喜鵲在窗外樹梢上嬉戲

從一棵樹飛到另一棵樹，還記得那些黃槐樹嗎，爸爸，

你離世后，喜鵲就在黃槐邊的電線桿上筑巢。喜鵲

使天空變得喜悅和明亮。我聽見深深淺淺的嘰喳聲，

還聽見翅膀的拍動聲。爸爸你說，這些歡快的鳥兒

跟你有關嗎？爸爸，我常感到虛無任由時間流逝，

我常常站著，就像你站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