啞巴的話(組詩)

張爾客

木馬

1

一匹木馬被人牽著放在幽深的山谷

讓它吃草，讓它在太陽下揚一揚蹄子

沒有什么動物，對于它笨拙的動作發笑

大家熱情地看著它的筋骨

因為鞭子的抽打慢慢地松弛

每一匹馬都認識自己隸屬的鞭子

就像每一個人都認識自己住宿的房子

2

這木馬原本躲在樹木的深處

將黑暗當作白晝

——比人類多一倍思考的時間

并且透過表皮裂開的皺紋

看到空間里蝶的飛舞

看到陽光的絲線

織補著匆匆行路人的胸膛

那個叫做主人的人

將它從樹的身體里剝離出來

就像一個嬰兒從母體里呱呱墜落

就像一枚成熟的果實，被風吹到地上

砸一個淺淺的坑洼

并且以塵土為由

造一個可以飛翔的夢想

3

——噢，木馬

我就是將你從樹的母體里接生的那個人

是的，就是你的主人和父親

點一盞燈尋找斧頭

將一切黏連的過去削平切割

讓你的腿立在地上

感受一種平衡初期的恐怖

總有種神秘的動力使大地擺動不已

在地下若干米的深處

有一個滾圓的球體，蕩來蕩去

有一條偌大的蟲子

蛹動于太陽的灰燼之中

并且張開嘴巴對著無數條蚯蚓呼氣

4

我將你置于河流之上，讓你飄浮

讓你以全部的木質吮吸波浪

你的身體慢慢地鼓脹

像兒童吹起的長形氣球

而當你重新在陽光下呻吟

你的每一寸木塊都呈現出質感

你的紋理里充滿了動物本應具有的脈動

并且漸漸地有了鏗鏘的韻律

5

你的舌頭曾經不止一次地被我扯出來

以刀子劃來劃去

使之柔韌，使之吞噬空氣

使之含住語詞就像含住我倒入的一杯茶水

你在一次嘔吐之后開始發出聲音

就像被人掐住了脖子的兒童

在深深的井下呼喊

6

我還將你埋在地里

你用蹄子搗弄出一座座丘陵

你的憤怒就是你成長的動力

我笑著用鐵锨掘上一塊塊淤泥

進一步地窒息你

我那時不小心就挖出了

一條被人遺忘的河流

它飛越了院墻，在一座墓地的周圍流淌

而你自地里重新站立起來之時

通體叢生出黝黑的皮毛

7

那么木馬

你在一個早晨的山谷，四肢僵硬

直挺挺地好像隨時可以插入大地

重返一棵樹，可以行走的樹

比如老人的拐杖

扛在肩上的梯子

而木馬的原則是奔跑如兔

現在我以鞭子進一步地改造你

我將對于世界的仇恨化為對你的溫存

我讓鞭子落在你的身上猶如鳥啼

——你與鳥是老朋友

就像它用喙子一次次啄擊你

是的，就是同樣的一種內容

只是從點而為線

從線而為面

從面而為你立體的身軀

而為一種更為廣闊的關懷

而為一種深切入骨的愛

愛的光輝無處不在

8

我以鞭子說話，并且佐以厲聲的咒罵

你伸長舌頭，默不做聲。你的眼睛里

先是一汪汪水潭，再就是一團團火焰

憤怒和無奈使你長出了牙齒

你以之咬住震顫不已的空氣

黃昏來臨的時候

你終于飛起后蹄

踢中了我的面門

然后奔向了那高高的山崗

我成功地造就了你

失去了你

同時失去了全部的牙齒

——這正是我想要得到的全部結局！

與愛情無關

今天不會有人進入我的夢

我不開花，不將翅膀打開

我甚至不說話，將嘴巴埋在沙塵里

那些死去的記憶是我唯一的財富

我不贈與任何人，我不展覽它們

在所有的時間里，我獨自一人

將它們翻來翻去

就像在一本書上尋找蝌蚪

我在波浪上沉睡

就像你在遠方，比如在深圳

而我撫摸我的皺紋

這可愛的鄰居

搬遷到我臉上的流水

有人在我的骨頭上鑿著一陣陣風

而別人的花圃那么安靜

——這是情人節

我對著電腦想一個已經忘卻的人

這樣清晰，幾近于夢一樣的清晰

空調重新開啟，它有自己的體系

我在溫度中坐著

這時候我知道我是我自己

而且更是別的什么人

我希望有人將我卷成一團，當作石子

——擲出去

我會因此響亮地怪叫一聲

然后安然于某一條長路的邊緣

再不需要眨巴一下眼睛

啞巴的話

將昨天放在身后，我背著它走

那個已經啟動了黎明的人也在走著，他朝向黑暗

他是我已經忘卻的影子，我們已經彼此分離

他是個啞巴，他呱呱地說話，他對著我說話

他在我的背后說話，他走在我的前面

“笑聲已經擺在我面前的一個破碗里

我飲盡這些，然后啜泣

你不要離開我，我已經離開了我自己

那個非常時刻的記憶，再次被人撿拾起來

“我其實早就不再立體

我平面著對你

我在昨夜三點鐘的時候已經死去了

可我還會于此走過一個段落的時光”

那時候你沿著山路采擷被羊咬嚼過的謊言

寺院的佛光涌向了你

并且有人會對著你微笑

這種微笑含有太多的水

“當冬天的窗子為你而開

那片雪域是我送給你的禮物

我已經在春天里種上了這些玻璃，它們開花

而且我還會朝著一條指向你的路

走呀走，我走進了你的夢境之中”

那個人還在已經走過的路上尋找一顆星星

星星是你的，我是水池里那道天空的皺紋

而就是這樣又能如何？我在距離中迷失

——將我的影子掛在墻上吧

我是一根沒有解開的繩子

我吊住自己，伸一伸舌頭

還會有誰朝我唾棄一番，然后用鞋子踹地

我已經跨不過去一道最簡單的門坎

我躺在你的腳下

我在塵埃的深處感激地想著一個人

——她過去是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