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珺文
采訪康洪雷前,與他合作的禾谷川公司工作人員跟我說,康洪雷最近一直為《推拿》的劇本忙活。有一次在劇本討論會上他又說起《我的團長我的團》,說到那些老兵,仍然能看出他對這部劇的感情,到現在還很強烈。你無法在康洪雷面前侃侃而談“責任”,也沒辦法完全理解他拍攝《團長》時常常罩在監視器下號啕大哭的感受,而拍攝過程中巨大的壓抑讓他心臟后壁痙攣,倒下了一次。我們常說作品映照創作者內心,對康洪雷來說,他不標榜“責任”,但這個東西一直都是他作品的根本,對自己負責,對投資方負責,對團隊負責,對看客負責。他說,你經歷的事情能不能為下一代人做一個借鑒,從事這個行業起碼要有所考量。作為文化工作者,你不做都難安。
面前的康洪雷,思路活躍,飽含熱情,還是那么侃侃而談,許久沒見,他胡須和鬢角漸白。采訪時地方臺正在播出他的新作《我的非常閨蜜》,與康洪雷以往“彪悍”的作品不同,《我的非常閨蜜》很不一樣,是講述上世紀七八十年代的女性情感題材作品,康洪雷的女兒給了他拍攝這部劇的最強大的心理支撐。女兒成長的點滴和最終要從自己身邊離開嫁人的心情讓康洪雷難以接受,他于是將這種感覺拍進作品中。“從這個角度出發的時候,片子可能呈現出來的是一種柔和、一種脆弱,甚至是一種淡淡的傷感。這是人生嘛,在你幸福地走的時候一定會有所代價,這在別人看來可能是談資,但是只有你知道那種切膚之痛。”
康洪雷總是說起“單純”,他說拍每一個戲的前提是必須讓他有“生理反應”。這個“反應”在他第一次獨立執導《激情燃燒的歲月》時有,在執導《青衣》時、《士兵突擊》時和《我的團長我的團》時有,《我的非常閏蜜》也都有。“我沒有考慮太多的社會意義,第一個追求的就是生理反應,《閏蜜》這個戲那么形而上,對我來說太‘難了,但你永遠繞不過去的一個生理感受就是:她們怎么那么像我的女兒啊?”康洪雷是孤獨的創作者,當你腦子里閃過他一部又一部的被記住的作品時,只有康洪雷知道每一部作品開始時幾乎從來沒有得到別人認同的艱難境地,比如眼下這部由陳枰改編的畢飛宇的小說《推拿》,沒人贊成他拍這部講一群盲人按摩師的電視劇。他只有不斷地去說服投資方,說服他的合作伙伴們。
在《我的團長我的團》不斷受到追問時,康洪雷被太多的觀眾力挺,因此他一直對自己的觀眾心懷感激。1999年,康洪雷的第一部作品《激情燃燒的歲月》遭央視“退貨”,他那年37歲。從1984年進入影視行業,終于有機會自己導了個戲,卻遭受這種待遇,康洪雷自言對人生觀和世界觀產生巨大的質疑。“難道你堅持了三四十年的世界觀是錯誤的嗎?后來當這個戲越播越火的時候,你發現自己是對的。”2000年下半年,《激情燃燒的歲月》火了,讓康洪雷看到觀眾的力量。“你更愛戴和敬佩觀眾,對所謂的權威部門你就會降低對他們的崇敬之感,你會更理性。”尤其是在《士兵突擊》之后,康洪雷的這種感覺更加強烈。他太清楚拍攝《士兵突擊》時的感覺,是如鯁在喉不吐不快的感覺。“我們當時戲里所有的表達、角度、力的分配都非常真誠,你用全部的血肉做一個作品,所以我一點都不懷疑。”當《士兵突擊》播火的時候他沒了《激情》時的欣喜若狂,但他已經完全相信自己。“我知道投入的真誠度是怎樣的,當它(《士兵突擊》)平靜的時候我不急不躁,它火的時候我也沒事,但是唯一不明白的是年輕人的感受。”年輕人很喜歡《士兵突擊》,因為很多人找到了偶像,這些偶像就是他們自己,這也是康洪雷最初拍這片子的初衷。《士兵突擊》之后,康洪雷成為公認的國內最優秀電視劇導演之一。那段時間他拍攝了《有淚盡情流》,表達了一個關于居安思危的主題。康洪雷說這個心態對他是很好很重要的心態。
對于《團長》這部劇,康洪雷清楚自己是要通過自己的這場戰爭追問歷史和那場戰爭中的人性。電影《列寧在十月》中的一個情節:當瓦克希利通過門縫看到列寧在工作,于是退出來跟秘書說,告訴列寧同志一聲,我要到前線去了……說到這里,康洪雷眼圈一紅,哽咽起來。“每次看到這里我都會難過。真的不需要說什么,就是要行動起來。”我不知道“悲憫之心”對康洪雷到底有多重要,他的執拗與性情在作品中都看得到。拍《我的團長我的團》時,康洪雷和蘭曉龍去滇西采風回來后兩人止不住地大哭。他說自己太理解蘭曉龍了,內心有著深深的悲憫情懷才寫得出那樣的作品。《團長》之后,康洪雷說十年不再碰戰爭題材戲,但直到今天,他還是關注這類書籍和作品,一種叫做熱血的東西會讓他激動不已,他說,我一定會食言。“我其實是在尋找一種更有價值的利用戰爭環境表達人的價值的東西,讓你覺得是挺脊梁骨的事,太多的批評讓我們缺乏自豪感。”
我說“您的堅持讓作品存活在觀眾心中”,他一直激昂的情緒突然掉落下來,停頓兩秒,“這是對我最大的安慰”。我們期待康洪雷,其實是對中國電視劇的期待,那種不拘一格的挑戰和實實在在的創作,是一種精氣神兒。在《推拿》劇本研討會上的幾個大字:“塵世也溫暖,文藝亦擔當”,恰好印證了康洪雷所有的創作。
對話康洪雷回問自己
電視指南:當時接《我的非常閨蜜》這部劇的緣由是什么?
康洪雷:編劇冉平是我多年的好朋友,制片人在我女兒出國我最沒錢的時候慷慨解囊。中國人難逃情誼,你用什么去回報他們,這個真的是我們一生都要考慮的問題。拍《閨蜜》還有個最大原因是我24歲的女兒,我永遠為她操著這顆心,也許畢業后她會在國外打拼,也許會回來,也許她會嫁給一個你不認識的“王八蛋”,我不能面對這個事,這種糾結的東西我都想在戲里表達出來,因為這是你最真實的感受。
電視指南:會不會摻雜了人情在里面?
康洪雷:在任何時候我都充滿了人情,唯獨工作除外。我的團隊都知道,我工作幾乎不盡人情,我1975年讀的表演系,我的同學全是學這個行業的,我沒有讓他們任何一個出現在我的戲里。我一個同學經常拍著桌子跟我喊:“石光榮我怎么不能演?你有責任!”這么多年我都沒有變過。我沒有任何背景、能耐,從1999年我獨立執導到今天每一個作品能成行,就是因為我們對演員對角色,是最無情也是最合理的配比,特別單純。我始終認為,這個行業之所以能走到今天,你必須單純,摻雜了任何社會意義,都會走到令你難堪、令看客難堪的境地。
電視指南:大家會不會一看還是知道這是康洪雷的戲?
康洪雷:其實你看不看,它都會帶著創作者強烈的痕跡,我還是有強烈意識把自己拉開的人,很年輕的時候我就懂,風格是對創作者災難的評價。我不是想涉獵所有的題材,其實是想向我自己挑戰。
電視指南:支撐你不斷去挑戰的動力是?
康洪雷:就是我有興趣。我努力改變我自己,并且戰戰兢兢。我跟我所有的創作者說,別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