紙上的人情

陳吉

這天，牛伯要吃飯了，看到吳胖子仍然蹲在門口發愣，不由心里一軟，上前招呼他說：“喂，回去吧。今天局長不來了?！?/p>

吳胖子冷淡地看了他一眼，沒有動身的意思。牛伯想，這人性子真牛。這吳胖子原來是建設局的辦公室主任，前任局長出事后，他被連帶判了兩年徒刑，上個月刑滿出來，就找原單位建設局，要求恢復公職。這一要求因不合理，自然遭到拒絕。吳胖子便天天來纏，搞得局長張建新不勝其煩，對他避而不見，還命門衛牛伯對他嚴加注意。

牛伯吃了兩口，嘆了口氣，放下筷子，出來對吳胖子說：“胖子，要是不嫌棄，進來吃碗飯吧。”

吳胖子聞聲站起，走進值班室里，在小四方桌前坐下，看過桌子上的菜，立即流出了口水，說：“好東西——大龍蝦，兔子肉，梅菜肉?！闭f完把屋子搜索一回，把電視旁邊的那瓶酒拿過來，端詳過后，笑道：“葡萄酒，還是進口的，不錯嘛。”說著，拿了兩個杯子，“好東西怎么能獨個享受？好好跟你干一杯?！?/p>

牛伯見此人自作主張，雖然心里不滿，但他天性忠厚，也就默認了，坐下來跟吳胖子對飲起來。吳胖子吞下一口后，閉目咂摸一陣，睜開眼睛：“好東西呀?！比缓罂蓱z巴巴地說：“以前，哪天不喝這些好酒？唉，都怪我遇人不淑，落得個慘敗下場?！?/p>

牛伯盯了他一眼，說：“喝吧，喝夠了回家去，以后不要來了?！眳桥肿拥溃骸跋氪虬l我走？這頓飯還不配。牛伯，你是好人，我也不會讓你為難。那姓張的一天不給我說法，我就跟他耗，看誰厲害。”牛伯道：“張局長是好官，就不要為難他了?！眳桥肿永湫Γ骸昂霉伲课疫€真沒有見過一個。建設局是什么單位？肥水四流的地方，有誰對手邊的錢不動心？”說完，猛地干了一杯，了塊梅菜肥肉吞下。牛伯心想你以為誰都跟你一樣？吳胖子瞇著眼睛說：“對了，牛伯，這些菜，是他們吃喝后剩下來打包回來的吧？憑這點，就把你收買了？”

牛伯生氣了，說：“你這人怎么了？嫌臟就不要吃，我不留你?！眳桥肿庸笮Γ骸奥渌镍P凰不如雞。我就也配吃他們牙縫里落下的了?！闭f著，不再說話，一杯杯猛喝。最后，他竟然喝醉了，紅著眼睛對牛伯說：“兩年沒這么痛快了，我，我他媽的酒量小了……”突然滑出凳子，跌落在地，立即鼾聲大起，這家伙竟然睡了。

牛伯嘆了口氣，費了半天勁，才把他這個死豬一樣的人物拖上床，除去了又臟又臭的鞋襪，蓋上被子，讓他睡去了，自己支著胳膊在桌子上打盹。

這時，門外響起了汽車喇叭聲。是張局長的小車。牛伯趕緊出去，回來時手中拎著一個袋子，進屋后把袋子里的東西拿出來，是三個快餐盒，有羊肉、豬肘子肉和鵝肉，另有一瓶約七分滿的白蘭地。牛伯收拾好東西，從抽屜里拿出小本子，寫了幾個字。外面又響起汽車喇叭聲，這是局里的工具車，去拉辦公用品回來了。牛伯去開倉庫，和司機一塊卸貨，這樣弄了一個鐘頭，回來后，吳胖子已經走了，快餐盒和白蘭地也不見了。牛伯苦笑起來：這吳胖子真落魄到做這種事的地步了？

隔了兩天，吳胖子又來了。他笑瞇瞇進來，問牛伯午飯是什么？牛伯早上在市場買了半斤河魚，配上金不換炒了下酒。吳胖子見了，說：“他們沒給你送殘羹冷炙？”牛伯沒理他。吳胖子說：“他們吃肉，也不讓人喝點湯。真是一屆領導不如一屆。”

牛伯說餓不了你，說著拿出一瓶酒來。這瓶酒是原封的，是張局長在上次過節時特意叫人送的，說過節了，送瓶酒給牛伯吧。牛伯一直沒舍得喝。吳胖子眼睛放光，一把奪過來擰開瓶蓋，滿滿斟上一杯，灌落下肚。牛伯待他一連干了三杯，才真摯地對他說：“老吳，這人啊，就是要接受現實。你的事呀，是不能改變的事實。我勸你以后不要來了。這樣纏下去，不會有什么結果。”

吳胖子道：“那點小恩小惠就把你收買了，替他們講話？你知道姓張的有多貪嗎？”牛伯忙說：“他可是好人，他做的成績大家也是知道的。”吳胖子把筷子一放：“屁。他有什么本事？大吃大喝還差不多?！迸２ψ柚顾麆e亂說。吳胖子說：“亂說？告訴你，你那本子我看了，照上面推算，他姓張的每月光吃喝就十多萬塊。這種人能是好人嗎？”

牛伯變色道：“你偷看我的東西？豈有此理。”說著起來推他：“你這人太過分了，走走，我不留你了?！眳桥肿右慌淖雷樱骸白呔妥?，哼，到時別后悔?！睅е硪怆x開。

待吳胖子走后，牛伯趕緊找出那個小本子，用食品袋重重疊疊地包扎起來，放進緊貼身上的口袋里，心里卻有些發愁，這事吳胖子會不會跟別人講呢？自己記錄的那點東西，確實是見不得人的，而且容易引起人家的誤解。牛伯后悔不該招惹吳胖子惹出額外的事來。

真是怕什么來什么。這天，牛伯在衛生間剛要出來，聽到外面進來兩個人，正在說事兒，他們講的竟然是自己。牛伯只好潛伏下來。其中一人說：“哎，沒想到牛伯會做這種事。”這是局里辦公室主任的聲音。另一人說：“平常一點也看不出來，這家伙藏得真深，太奸了。張局長說沒想到養了條狼?！鞭k公室主任接著說：“領導說了，以后就是喂狗，也不給他了?！边@兩人在解手過程中一直議論這事。他們倆離開后，憋了許久的牛伯才出來，只覺得腦子里亂成一團，心里堵著一團火。他見到大家，覺得他們的目光都是帶刺的，刺得他心里發痛，突然眼前一黑，什么也不知道了。

牛伯在醫院呆了三天?；貋砗?，找機會向張局長解釋自己決不是記黑賬，可一直沒有見到他本人。這天，局辦公室主任來通知書他被辭退了。牛伯心里早有準備，默默收拾起東西，臨走，他提出一個要求，說想見一下張局長。辦公室主任冷笑一聲：“你是裝糊涂還是真不明白？張局長出事了。”牛伯一陣驚惶，忙問出了什么事？辦公室主任不耐煩起來，告訴他人已經讓紀檢機關帶走了，催他動作快點。

牛伯拎簡單家當站在大街上，越想越覺得對不起張局長：自己恩將仇報，以后怎么有臉做人？想了想，拖著沉重的腳步，來到紀委，說那本子是自己亂寫的，不能算作張局長做壞事的證據，要抓人就抓他好了。紀委的人先是有些不明白，后來弄清楚事情后，告訴他：張局長被查，跟那他無關，是他在一項重大工程招標中涉嫌受賄，讓牛伯回去。

這年快到春節時，在老家的牛伯想起監獄中的張局長，帶著酒菜，坐了三天三夜的車，來到偏僻山區的監獄里探望張局長。他見到戴著手銬的張局長，眼睛紅了，一連聲求張局長原諒。張局長有些驚詫，說：“人家說你記了我的黑賬，又到紀委替我求情，你這人真怪啊?！迸２φf：“張局長，難得你看得起我一個守門的，常常送好吃的給我。我只是為了有朝一日能報答你，才把你打包回來送我的酒菜，記錄起來，哪想到反倒給你添了亂子。我，我對不起你啊?！睆埦珠L望著牛伯真摯的臉，嘆了口氣道：“牛伯，難得你念這份情。告訴你，這事與你無關，是我沒有把守好做人的底線，自己害了自己啊！”

牛伯走后，張局長喝著以前自己喝剩下送給牛伯，如今牛伯再送到監獄中來的酒，不由感慨萬千：在位時，多少人圍著自己轉，自己也確實給了一些人不少好處，出事后那些人個個對自己如避瘟神，真是人情薄如紙。但是，自己像施舍乞丐一樣給一點好處給門衛的牛伯，他卻一直感念在心，還怕忘記，記錄在紙上，為的是要報恩，這做人之間，差天差地，將來出去了，一定要找到牛伯，好好見識下那張記錄人情的本子。

（責編/朱近插圖/謝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