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尚這家伙 他活得真叫人汗顏

林波

杜尚在這個世上存在了82年，在至少60年的時光里，他是以一種藝術品的形式存在的。作為藝術家，他對西方藝術史的影響和貢獻，有人認為超過了畢加索，但他對人類最大的影響和貢獻，應該是他為我們示范的一種活法：一個人的生命可以如此美好地消耗完。

杜尚是個什么樣的人?優雅、迷人、有趣、溫潤、幽默、智慧、活力、創意……把人類創造的所有美麗的詞匯用他身上，也許都還不夠。因為“杜尚”本身就是一個美麗的詞匯。一個名詞，也是形容詞。

而杜尚對世人，尤其當下的中國人，無疑是個可以用來修正價值體系和生活方式的人。杜尚的一個畫家朋友評價他是一個“不會受到傷害的人”，但顯而易見，當下的中國人太容易受到傷害了。

而杜尚的人生體驗和智慧，啟示我們，這種傷害大部分是可以避免的。我們不是被周遭，而是被自己傷害了，這種傷害源自于我們與生俱來的貪欲、盲從、自大、虛妄、惰性、怯懦……

這些人性的弱點，杜尚不是沒有，只是他的修煉比我們積極、主動、有效，所以他獲得生命真正意義上的自由、逍遙比我們要多得多。

杜尚說：“你最好的作品是你度過的時光”，絕大部分人度過的卻是苦逼的時光——但并非天生注定如此!

一個愛呼吸勝過愛工作的家伙

“我很幸運，因為我基本上沒有為了糊口去工作，為了糊口而工作是挺無奈的。我從某個時候起認識到，一個人的生活不必負擔太重，做太多的事，要有妻子、孩子、房子、車子。幸運的是我認識到這一點的時候相當早，這使我得以長時間地過著單身生活。這樣，我的生活比之于娶妻生子的普通人的生活輕松多了。從根本上說，這就是我生活的主要原則。所以我可以說我過得很幸福，我沒生過什么大病沒有憂郁癥，沒有神經衰弱。還有，我沒有感到非要做出點什么來不可的壓力?！?/p>

杜尚這種舒服得要死的生活狀態，足以讓無數幾乎窮盡一生都在為妻子、孩子、房子、車子嘔心瀝血的人吐出一攤烏黑的淤血來。我們一生都在追求的東西，只是杜尚年輕時就放棄的東西。

當然杜尚比這世上99.999％的人都幸運一些，他從父親那里得到了一筆遺產，他有一個極為欣賞他的朋友兼粉絲阿倫斯伯格，恰好這家伙又很富有，他收藏了杜尚的大部分作品。

有人會說，他這樣才可以站著掙錢，也可以說話不腰疼。但比起這點人生的幸運，杜尚的這種舒服的生活狀態，是因為他懂得如何保護、成全自己。他一生總是輕裝前行，不帶任何負擔和目的，連一個計劃都懶得有，他只是憑自己興趣活著。

其實杜尚人生里充滿了機會，只要他愿意，他很容易成為一個富翁，一個藝術流派的領袖，一個大眾情人。但他顯然意識到了，這些迷人的東西，也充滿了險惡的意味。這是一個讓你成為眾人仰慕的最佳男主角的絢麗舞臺，也是一個毀人于不動聲色之間的巨大陷阱。

1912年，25歲的杜尚花了一個月時間，畫出了他的成名之作《下樓的裸女》，這個作品在紐約1913年軍械庫展覽中引起轟動。在紐約人看來，這是比畢加索還要牛B的藝術家。他從法國一到紐約，就有很多從他的作品中聞到了商業荷爾蒙的畫廊老板上門來游說：“我可不可以把你的畫包下來?一年給你一萬美元，隨便你畫什么都可以?！蹦莻€時候的一萬美元，差不多是現在20萬美元。別以為杜尚是個視錢如糞土的富二代，他得的那點遺產早花完了，那時是飄在紐約的文藝青年，住在地下室，還得靠朋友救濟。

但杜尚并沒有接受這個一夜邁入有車有房的中產生活的機會。幾年后，又有美國大款對他說：“我給你出一萬美元一年，一年你就只給我件作品，可不可以?”杜尚也沒同意。他說：“我那時已經29歲了，我知道怎么保護自己。”

杜尚喜歡下棋，自己做了一副精致且有藝術質感的袖珍小棋。他身邊顯然直圍繞著有商業天分的人，又有人慫恿他，把這種小棋投放到市場，申請專利，一定可以發大財。

杜尚的回答讓人嘆為觀止：“我要了那些錢做什么用呢，我需要的我已經有了，我不需要更多的了，如果我有了更多的錢，我還得去安排它們，為它們操心，累不累啊?”

杜尚之所有成為杜尚，最關鍵的一點在于，他一生沒有為任何東西真正誘惑過、左右過、失陷過。一個人對金錢的態度，也是對自由的態度。你對金錢迎合多少，你就把自由損耗了多少。

杜尚和另一個崇尚自由的人梭羅一樣，對物質生活要求不高。而海子也在多年以后，在他的詩里表達了相似的態度：我要做遠方的忠實的女兒，和物質的短暫情人。

杜尚常去咖啡館，喝半天咖啡，吃一份簡單的食物，只消費70美分。出門旅行，除了牙刷和幾件衣衫，別無他物。他也不帶任何的書，書對他是一種負擔。他說：“有很多東西我從來沒有讀過，我也不會去讀。像普魯斯特，直到現在我都沒有讀過他的東西。當我20歲的時候，普魯斯特被認為比蘭波和其他人重要。顯然，時代在改變，流行的事情在換，因此人們不必非得去讀他?！?/p>

杜尚一生都沒有固定的職業。他對此充滿了警覺，一生做一份職業，是他無法容忍和接受的。他甚至在后來放棄了繪畫，因為“在任何一個天才的作品中，他一生中數得上的東西也就四五件，剩下的就是一些填充物了”。

杜尚還有一段時間教法文為生，一小時掙兩美元，不過他看去上很享受這份工作，因為謀生可以了，并且他教的人很討人喜歡，常請他去看戲、吃飯……

杜尚說，生存的關鍵主要是看花錢多少，而不是看掙錢多少。他覺得為物質去讓精神受役，是很愚蠢的事情。“我喜歡呼吸甚于喜歡工作”，這是他最廣為人知的一句語錄。

在對金錢、工作的姿態上的超然，也決定了杜尚生活狀態的絕對優雅和詩意。他可以花二十年只做一件作品，他不斷嘗試新的藝術表達方式，他甚至做過一部小電影，并成了一位優秀的棋手。

杜尚一生做了無數人幾輩子才能做完的有趣的事情，不過是他對一個讓我們很難抗拒的東西：金錢，保持著陌生和疏離。

一個一生都在瘋玩的家伙

1910年10月28日，82歲高齡的托爾斯泰從家中出走——這是他預謀多年的一個行動。10天后，他在一個無名車站逝世。1968年10月1日，在和一屋的高朋度過一個輕松、美妙的聚會后，上床之前，也是82歲的杜尚沒有任何痛苦地死去。他的朋友描繪了他死后的樣子高貴、安詳，只不過比活著時略為蒼白了一點，且有一抹微笑留在他的唇邊。

兩個同樣偉大的人物，為我們示范了兩種完全不同的人生方向。一個無比地重，一個絕對地輕，但同樣意義非凡。

杜尚像是墜入凡間的精靈，他在和世間開了無數有趣、藝術的玩笑之后，不想和我們玩了，就輕輕地轉身去了另一個世界。

杜尚的藝術具有劃時代的開拓性，但他卻說：“我羞于用‘創造這個詞，我總是由‘好玩的想法引導致自己做事的?！?/p>

杜尚覺得自己和一個木匠、鐘表匠做的事沒什么不同。他說他最中意“工匠”這個稱呼。

可能正是這種卓爾不群的內心世界

和氣質，讓他的許多作品，像是有意無意在和這個無趣、沉悶的世界以及自以為是、心事重重的人類開的一些精致、輕巧卻令人震撼、羞愧的玩笑。

杜尚的第一件現成品《自行車輪子》，他說是為好玩才做的。他給蒙娜麗莎畫上小胡子，更像是小孩的涂鴉，但這件隨性而為的作品，卻讓西方藝術界大吃一驚。杜尚最具標志性的一個玩法，是在1917年，送到美國“獨立藝術家展覽”上的《泉》，這是一個簽了一個假名的名牌小便池。杜尚以此提醒眾人，“生活是美的，普通之物也可以是美的?！?/p>

杜尚是“反藝術”的，他說：“我不覺得藝術很有價值。是人發明藝術的，沒有人就沒有藝術。所有人造的都沒有價值。藝術沒有生物的來源，它只是一種趣味。一頭是做出這東西的人，另一頭是看到他的人。是觀看者形成了美術館，他們是構成美術館的元素。就我看來，當代的觀眾不值一提，和后一代相比，當代人的看法微不足道，比方說，是后輩的人來決定允許什么樣的東西放進盧浮宮?！彼?，當他花八年時間完成的作品《大玻璃》在運輸中損壞時，他沒有氣急敗壞，相反，他認為那些裂縫讓作品更美了，是“神來之筆”。

杜尚一直游離于所有流派、團體之外，他也沒什么學生。盡管當時達達派、超現實主義都想拉杜尚入伙，但他從沒動過這個念頭。

1922年在巴黎辦的達達作品展覽上，達達們寫信給杜尚，希望能送一件像給《蒙娜麗莎》畫胡子這樣的作品來參展，但杜尚只回了一封短得不能再短的電報：給你個球。

杜尚他給妹妹的結婚禮物，也非常“杜尚”，名為《不幸的現成品》：他拿一本幾何書，用繩子系在住處陽臺上的欄桿上，聽憑風吹動、撕去書頁，天長日久，那本書就慢慢地朽壞了——有人說這是婚姻的一個象征，杜尚對此卻表現出了他狡黠的一面，他說：“我從沒這么想過?！?/p>

杜尚一生都在做一件事，對嚴肅、端莊、權威、規矩、教條的懷疑、顛覆。他其實是不能對生活抱一本正經的態度，他不認為自己或別人的作品有什么了不起。

杜尚給我們的啟示是：你對這個世界沒有你想象的那么重要!但卻總有人再喋喋不休，說他的音樂、房子、科技產品、食品、小說將如何改善和影響人的生活。這正是人的荒謬之處。一個人要是主動承擔了這么重要且必須完成的事情，他的人生又怎么會輕盈、自在呢?

所以，杜尚的好處和非凡，是無法定義的，他提供了一種與這個世界對話、共處的最佳方式，那就是好好玩。

王朔在一次接受《三聯生活周刊》采訪的時候，說他的思想武器不過寥寥幾件：《金剛經》《六祖壇經》《時間簡史》《一顆原子的時空之旅》，還有就是《杜尚訪談錄》?？梢姸枚派械娜?，一定會有趣味。

杜尚還曾在瑞典芭蕾舞中場休息時，和一個年輕女子幾乎全裸扮演亞當夏娃，他那張剛剃了五角星頭，對著鏡頭露出頑皮、惡搞表情的著名照片，以及他給妻子的結婚禮物《貞節塞》，都在表明他的生活立場：這個世界不怎么好玩，你要再形而上地正經，會無趣而死!

杜尚的一個朋友說：“我每年都要去見杜尚三到四次，我把這稱之為電池充電，不然我會信不過自己，為自己的所作所為汗顏?！?/p>

而從我們還是小孩子起，我們玩的權利就被很多東西，比如一所重點中學、一份體面工作，以各種名義和方式綁架了，撕票了。

和杜尚相比，我們這不叫生活，叫玩命。

一個用上半身思考的家伙

男人都只會用下半身思考嗎?至少杜尚是個例外。

杜尚崇尚單身生活，為的是保持他生活的純粹自由；有人曾因此攻擊他以及他的作品，說他歧視女性，其實杜尚反對的是結婚，他不愿把男女之間美好的關系，落實到婚姻的瑣碎和無聊之中。在這件事上，他堅守著他最重要的一個價值觀：避免一切對生命的自由度可能構成束縛、桎梏的東西。

杜尚是一個俊美脫俗的紳士。一個美國作家說，愛杜尚的女子可湊成一個團，就連男人都為他迷醉。但對如云的美女，杜尚表現出了令人吃驚的超然和冷靜：他不把任何一個女人帶進自己的生命里去，也從不利用自己罕見的男性魅力，讓女人陷入他情感的黑洞之中。

他和女人的交集，清爽美妙，卻又無欲無求。他們可以相處一晚，卻只有淡淡數語。杜尚讓平靜和沉默都變得妙不可言。

杜尚有個密友，離婚后很悲觀，杜尚去看望她，請她吃飯，卻不打聽她任何事情，只讓她多吃東西，然后送她回家。分別時，遞給她一個信封，并請她在他走后才打開。那是50美元。當時此女已一文不名。杜尚能把一個女人的尊嚴照顧得如此妥帖，又準確地知道她最需要什么。可以說，杜尚對女性的態度，是他勝過女性對自己的了解。

因此，杜尚選擇了一個恰好的距離，他與女性即親密、融洽，又無需為之付出太多。從這個意義上講，他對男女關系的洞悉，已超越了哲學家的水準。

當然，杜尚并不是一開始就這樣清醒而睿智。他也會犯錯。在四十幾歲的時候，杜尚結過一次婚。妻子是一個巴黎汽車制造商的女兒。但這段婚姻維持了6個月，兩個人就心平氣和地分手了。因為杜尚結婚后，把時間花在了研究棋術而不是如何換車換房改善生活上，妻子就用膠水粘了棋盤。

杜尚和妻子離了婚，他后來沒向任何人解釋過這件事，但他用接下來的二十年的單身生活，表明了他對婚姻的態度。和自由相比，一切都不重要。

此后，杜尚和一個美國富孀保持了20年被所有人形容為“美麗”的關系，但兩人沒有形式主義的婚姻。在這個叫瑪麗的女人去世四年后，67歲的杜尚和一個離異女子結婚。他這時選擇婚姻，是因為妻子已無法生育了。這段婚姻到杜尚死去，都堪稱美滿。

杜尚一生都在拒絕很多東西，他認為一個人所需要的東西，其實不必那么多。這恰恰是他人生最非凡之處。并且，他的拒絕都那么優雅，所以他一生都沒有敵人。

杜尚在79歲時接受記者訪問時，面對“您好嗎”這個問句，他說：“我好極了!我非常幸福!”

這可能令我們憂傷和沮喪。在他這個年齡，我們是否可以有機會說“我非常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