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凡
某天,一同上路,離開這久居的熱帶小城,翻越盛夏的千山萬水,去往你北方的故鄉。帶上信任與信念,將自己坦蕩而無所畏懼地交付有你的天地。一萬米的等待,幾千公里的遙望,是宿命的牽引。
在天津中轉,候機廳氣溫冰冷,你取出長袖外套給我披上,又將熱騰騰的綠茶捧到我面前,撲鼻而來的是溫暖清香。抵達哈爾濱后,需轉乘去往海拉爾的火車。在哈爾濱破舊擁擠的火車站里因為找不到座位,我們靠在起席地而坐。彼此都疲憊不堪,但每次目光相對的時候,都是滿心愉悅。你與我輕聲說話,唯恐我因中轉繁瑣而心生抱怨。我當然不會,因為在一起,怎樣的周折都會變得坦然。
火車向著草原的方向奔馳。你對我說很快便要到家。母親等在那里,準備了大塊的牛羊肉,新鮮的牛奶,剛烙出鍋的韭菜盒子。你眼中灼灼光芒,嘴角淡淡歡喜,萬語千言,消逝于鐵軌與風聲之中。
醒來的時候已是次日凌晨五點,晨光透析天地。躺在臥鋪之上,看到這北方的原野景象,鋪陳蔓延,如同伸展的硬朗軀體,仿佛帶來某種啟示,具有想象之外的超越性,讓人身心無垠。低矮房屋組建的瘦小村莊,鑲嵌段段黑土平原之上,默定安和。清晨玉米田間蒸騰的霧氣,綻放在河流邊的葵花,都渙散著微妙美感。逐漸強壯的光線貫徹蒼翠松林,指引著一條趨近于忘記自己的道路。
終于抵達這座城。眼前的海拉爾,像一首親切的老歌。腳下的海拉爾河載著豐盛的水草在日光下奔涌,是一條流向歲月深處的血脈。
你的母親真像一個喜悅的孩童,眼淚馬上就溢出來。如此溫暖,便是家。你常對我說,母親實在不易,要走過多少坎坷的道路,才能走到今天。她愿意接受我的到來,把我也當成自己的孩子。此后的日子,她常坐到我身邊,溫聲細語,訴說這個家庭的故事,多是關于你。有時候給我看大量的黑白相片,是她走過的舊時歲月,她說人的生便是這樣,無法停止的消耗與流逝,現在只能無能為力地去緬懷。
翌日是端午節,也是母親八十大壽。這一日特意早起,跟隨她去森林公園踏青。清晨五點的北國陽光,落滿天地。擁擠的人潮,熱鬧歡騰。每個人手上都揮舞著清新花草,腰間別著刺繡香囊。我們在山丘的青松下合影,又采摘路邊青翠的堅韌野蒿,靠近鼻翼嗅聞,是泥土的甘醇芬芳。
踏青之后,驅車奔赴午宴,是郊區的蒙古包。家中老少都來祝壽,助興的蒙族歌者獻上潔白哈達并敬酒,拉響馬頭琴,亮開嗓子,皆是悠揚動情的草原之歌。餐桌上擺滿大盤牛羊肉骨,手撕或者刀切,酣暢爽快。大家載歌載舞,毫無拘束,每一張臉快樂而動情。這便是一個節日。
與你坐上去牙克石的巴士,看望你的叔伯。沿途長久地看著牛羊散落的廣袤草原,像手掌一樣攤開的沃土。放牧云朵的清澈天空,是孩子眼里的世界。壓抑的低矮房屋,連成一片待拆的小村莊。穿越暗長走道,喝杯熱茶。從這小廳堂唯一的窗戶望出去,邂逅一叢落生在后院的蒲公英。日光之下,這軟弱的朵朵絨花如同水泡一樣透亮,綿綿而生。被風吹散的種子輕柔飛舞,落在這仿佛停頓下來的時光邊緣。
最后,我們迎著風站在滿洲里的國境線上,站在41號界碑前,遙望你曾留學十年的俄羅斯。你說,在那片土地上,揮霍了自己最珍貴的青春歲月。那時候的自己,孤立無援,獨自帶著整個家族的使命和命運,奔赴遠方。經歷了太多不可言說的辛酸,打磨掉了所有年輕的棱角,脫胎換骨,一切都身不由己。
是,只有走過如此漫漫長路,才能換得內心最終的歸宿。我便也是這樣想,因這內心淡淡欣喜,都是這些日子以來與你共度的旅程。也依然記得你整日騎著摩托車,帶我行駛在這漫長的草原公路,望不到邊際,如同浩瀚人生。這便是我全新的記憶,在最遠的地方,在我剩下來的生命一程之中,因為它的發生和存在,見證了這樣一份透明而柔軟的情知,也認清和獲取了一個全新的自己。
這是這段遠行的意義。與你走在路上,每一分每一秒,都是新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