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仙
我的青春期來得比較早,當我愛如潮水的時候,已經(jīng)沒青春了。
1979年,我20歲時,開始記筆記,抄一些我喜歡的名言警句和西方現(xiàn)代派詩文,跟后來那幫孩子抄汪國真、席慕蓉沒什么兩樣。
在我生理剛剛異樣的時候,意識已迅猛成熟,所以我有一個漫長的青春病理期。在我剛知道男人應(yīng)該為女人做什么的時候,就跟卞之琳詩中刻畫的意象一樣——你站在橋上看風景,看風景的人在樓上看你。明月裝飾了你的窗子,你裝飾了別人的夢。
結(jié)果,女人都變成了風景,我自己成為光棍。我白天也老趴在涼臺上看樓下走過的女人,偶爾被好看一點的姑娘在夜里裝飾成夢遺。
1979年,我沉湎于莎士比亞的十四行詩,特別喜歡其中一句——男人有大理石、女人有蠟一般的心腸。以至于我狂讀莎翁,荒疏功課,在當年的高考中鎩羽而歸。
我當時抄下的最?!恋拿跃褪邱R克思的——不幸是人生的大學,苦難是最好的課堂。所以我打小就學會在不幸中尋找幸福,在苦難中克服困難。
現(xiàn)在流行勵志,勵志都變成一種時尚了,大部分勵志是給別人看的,借著勵志來推銷自己。我們那年代雖然沒啥文化,但特別有斗志,有革命的戰(zhàn)斗力,不用勵志我們已經(jīng)斗志昂揚,熱情飽滿,要經(jīng)常勵志的話,恐怕真憋著解放全人類了。
我雖然沒考上大學,但我堅信能自學成才,一邊在工廠當班兒爺,為“四化”做貢獻,一邊利用業(yè)余時間像海綿吸水一樣,汲取人類豐富的知識寶藏。后來我長得比較胖,可能跟青春期文化營養(yǎng)過剩有關(guān)。
我又在粗糙的橫格本上抄下很多名言——你之為你,是因為偶然的出身;我之為我,是因為我自己(貝多芬);現(xiàn)實有若巖礁鎮(zhèn)遏著情感的流涌,想像則獨自開拓著道路(泰戈爾);黑色是色彩的皇后(雷諾阿);新沐者必彈冠,新浴者必振衣(司馬遷)。
二十余年的歲月,字跡已暗淡,紙頁已泛黃,而我青春時代的筆記,往日的情懷歷歷,紀念著一些幽遠精深的命題——布萊希特戲劇的間離效果,迪倫馬特戲劇中的反戲劇因素,斯坦因?qū)⒑C魍粠兔绹笸竺麨椤懊糟囊淮?,澳大利亞作家帕特里克·懷特對死亡、畸形和瘋狂的象征性描寫,法國女作家娜塔莉·薩洛特的“表面小說”,英國“運動詩人”菲利浦·拉金的詩作,康德的時空觀,赫胥黎的進化論和論理學,西格蒙德·弗洛伊德的精神病理分析,保羅·高更和保爾·塞尚的“后印象繪畫”。
前幾天,我青春時代的筆記本被一陣強風吹散,一頁一頁散落在桌上和地下,使我想起波蘭詩人米沃什的一本詩集——《拆散的筆記本》。
(鄭在軍摘自《三聯(lián)生活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