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毋庸質疑,教育資源分配不均,是世界各國普遍存在的問題。
然而這一問題在中國格外引人注意,不只是因為,教育資源差距,在中國的東西部地區之間格外巨大,也因為,這一差距帶來的一系列公平、道義以及在社會發展中出現的種種問題,在這個正處于社會轉型中的國家,正吸引著越來越多有識之士的注意。
作為個人改變自身命運,社會各階層流轉變動的渠道,教育之功用,舉世認同。正如最短的一塊板,決定了水桶的容量;不公平的教育資源分配,也必將在長遠的未來,影響中國的整體人口素質,進而決定中國的前進動力和未來的命運。
今天,我們少建一所學校,將來,我們可能就要多建一所監獄;今天,我們缺少幾位好教師,明天,我們就需要多幾個警察。長期以來,廣大中西部欠發達地區教育資源配置的“欠賬”,或許正在為我們國家的未來埋下苦果。
值得慶幸的是,從1980年代的講師團項目到今天本刊報道的“中國教育行動”和“常青義教”等等,政府和社會各界對平衡城鄉教育差別的努力始終沒有間斷。但是,這還遠遠不夠。
2012年3月5日,國務院總理溫家寶在十一屆全國人大五次會議作政府工作報告時提出,2012年中央財政已按全國財政性教育經費支出占國內生產總值的4%編制預算,地方財政也要相應安排,確保實現這一目標。
這意味著,1993年首次提出的“逐步提高國家財政性教育經費支出占國民生產總值的比例,到2000年達到4%”的承諾,在經歷了漫長的19年后,終于有望在2012年得以兌現。下一步,如何分配好這4%的教育財政預算,應當成為政府的重中之重。
20世紀初葉,內憂外患的中國,我們的先哲高舉起“教育救國”的大旗。100多年后,越來越多的中國人肩荷著“教育興國”的旗幟,步著先哲的足跡,努力前行。前方,路,漫長;道,艱辛。
城與鄉:教育的兩極
城鄉教育差距,決定著全國1億2千多萬農村中小學生的日常生活;它也代表著,更少的大學入場券、更多的二代農民工,而這一連串反應,則可能在一系列蝴蝶效應后,未來的中國將變得更加復雜與不安
本刊記者/陳薇 龐清輝
城鄉教育差距。
這個命題,我們可以在官方文件中找到端倪。根據教育部公布的《2010年全國教育經費執行情況統計公告》,2010年,全國普通小學生均公共財政預算公用經費最高的北京市達到5836.99元,最低的貴州省僅為579.26元,前者是后者的10倍多。
它還可以在網絡語言中被窺見大概。一篇流傳極廣的網文這樣寫道:“比較我們的成長歷程,你會發現,為了一些在你看來唾手可得的東西,我卻需要付出巨大的努力。”文章標題是《我奮斗了18年才和你坐在一起喝咖啡》。
這個命題可能決定著全國1億2千多萬農村中小學生的命運,它往往意味著少油寡鹽的飯菜,沒有操場的校園和不那么耐心的老師,如果說這些還可以忍受,那么,它所代表的更少的大學入場券、更多的二代農民工,則可能在一連串的蝴蝶效應后,未來的中國將變得更加復雜與不安。
“我們是在土路上用拖拉機跑,人家是在高速路上開轎車”
時間回到1999年。對山西省石樓縣羅村鎮中心校校長鄭化民來說,那是一分錢也要掰開來用的年代。
石樓縣位于山西省西部,是黃河東岸的一個國家級貧困縣。2000年,該縣財政收入不過300萬元。
有一次,鄭化民爭取到了2萬5千元錢撥款,給羅村中心小學布置了一個儀器室之后,所剩不多。在中心小學管轄內,還有26個村小嗷嗷待哺。他決定為其中一些添置課桌椅。這過程異常慎重:他去和意向村小的村干部們協商,“我們出5套課桌椅的錢,那你們是不是也配上5套呢?”
那個時候,縣、鄉、鎮和村共同對義務教育經費籌措負有責任。1986年通過的《中華人民共和國義務教育法實施細則》第三條規定:“實施義務教育的學校新建、改建、擴建所需資金,在城鎮由當地人民政府負責列入基本建設投資計劃,或者通過其他渠道籌措;在農村由鄉、村負責籌措,縣級人民政府對有困難的鄉、村可酌情予以補助。”
不過,鄉、村兩級的經費少得可憐,鄭化民的主要工作之一,便是時常敲開縣市兩級教育局長、財政局長的大門,“讓上面對貧窮狀況了解得更充分一些”。校長們摸清了不同領導的脾氣——有的領導見不得老奶奶哭,有的領導則會對困窘自卑的農民兄弟心生惻隱——總之是八仙過海、各顯神通,最后好在年終工作總結的第一條寫上:“積極爭取上級資金扶助,大力改善教學條件”。
2000年,山西省普通小學生均公用經費僅為17.71元,而上海市的這一數字則為448.20元。相差達到25倍之多。另一個數字是,從1986年至2000年,失學小學生累計達3791.5萬人。
有學者認為,上述條例明顯傾斜城市而歧視農村,將“義務”轉嫁給了農村社會和農民,最終遲滯了農村教育的發展,造成城鄉之間教育機會不平等的延續和擴大。
北京師范大學農村教育與農村發展研究院的袁桂林教授說,在遼寧,有學校每天只給老師發兩根粉筆,印卷子要向學生收錢。他至今記得,一所學校冬天沒錢買煤,冷得像冰窖,等到太陽照進教室的十點鐘,老師穿著皮夾克就開始上課;孩子們凍得不停跺腳,到下午兩點,沒有太陽了,便立刻放學。
直到2001年5月,《國務院關于基礎教育改革與發展的決定》規定,農村義務教育管理體制實行在國務院領導下,由地方政府負責、分級管理、以縣為主的體制。農村義務教育將全面納入公共財政保障范圍,建立中央和地方分項目、按比例分擔的農村義務教育經費保障機制。
“對學校來說,這才是解決了溫飽問題。”鄭化民說。
此后,隨著經濟發展,全國教育經費以更大的比例逐年增長。省際之間的各項相對差距,減小多于擴大。總體而言,城鄉教育經費投入、教育教學硬件設施等在國家政策的影響下已有所改善。
云南省臨滄市臨滄一中校長高慶余對此感受強烈。1985年,他畢業后在臨滄市鳳慶縣營盤小學當上了老師,只能在教室后面用竹子搭出一張床鋪睡覺。2007年,他成為鳳慶縣教育局長,每年經手的校舍改造資金達5000萬左右。
然而,盡管經濟落后地區的教育經費投入的提高幅度遠高于經濟發達地區,二者之間的相對差距在減小,絕對差距卻持續擴大。根據教育部公布的教育經費統計年度公報,2005年,山西省普通小學生均公用經費達到1256.66元,而上海市的這一數字則增至7940.77元;至2010年,這一數據在山西達到4049.34元時,上海卻已達16143.85元。
“我們是在土路上用拖拉機跑,人家是在高速路上開轎車。還要縮小差距?這怎么可能?”說到這里,高慶余提高了音量,手指在辦公桌上叩出了聲。
“只有鍋巴沒有飯”的農村教師
5角錢可以做什么?
在北京,它能買一個包子。
在云南鳳慶縣農村,它是一位初中教師上一個半小時晚自習的津貼。
在鳳慶,晚自習津貼依次遞減:縣高中15元,縣初中10元,農村小學初中一般5元錢以下,有的甚至分文不發。
“教師的平均工資水平應當不低于或者高于國家公務員的平均工資水平,并逐步提高。”這是1993年通過的《中華人民共和國教師法》中的規定。25年前,高慶余拿到的第一個月工資是100多塊錢,比政府公務員高20多塊,心里頗為平衡。
而如今,鳳慶縣老師工資月均只有2000元左右,低于當地公務員和外出務工人員,以至于當地形容教師的生活是“只有鍋巴沒有飯”,還流傳著一句笑話,“春節過年回去了,別跟老師打麻將”。
做縣教育局長時,高慶余收到很多領導們的“小條”,請求將某某教師上調。他不得不辦。結果,教師越來越集中在縣城及公路沿線。縣城所在地的中心學校,最多的師生比例達到1比5,即一位教師負責5名學生,“差不多是帶研究生的水準了”。在鄉鎮可能達到1比10,而在農村完小以下編制嚴重不足。
“很多教育資源說要平均分配,但實際上,到縣里是分配不下去的。”高慶余說。
面對這種狀況,他無可奈何。雖然是教育局長,他被安排并考核的工作包括招商引資、完成固定資產投入、爭取項目資金,卻沒有關于教育教學管理的硬性指標。
最后,像抽水機一樣,農村學校有工作能力、有背景的教師幾乎全被抽空。
2009年,陜西師范大學教授王鵬煒、司曉宏對省內36萬多中小學教師調查后發現,城市初中教師本科率為73.81%,而農村初中教師本科率僅為42.19%,兩者相差達31個百分點之多。城鄉教師的學歷、職稱、年齡、結構等,都存在較大鴻溝。
在重慶市酉陽縣陽光小學,教師們之間不能實現大循環,也就是說,部分老師只能教一至三年級,另外部分教四至六年級。因經費不足,學校限制培訓名額,食宿津貼每天120元,還要教師們自己掏錢,于是,有的老師10多年也出去不了一次。
教師的低收入、低學歷和低比例,帶來的是顯而易見的教育質量的下滑。
向敏將傳統課堂形容為,“死氣沉沉的教學,教出了死氣沉沉的學生”。前些年,學校擔心學生安全事故,不敢組織春游、不敢野炊,就連校園運動會也不敢開。而學校里的留守兒童,大多自卑、害羞而不敢表達,“從這一點上看,除非發生奇跡,城鄉孩子不可能站在同一個起跑線上。”
她甚至曾在一所分校上交的報名單據上,發現了一個意外的錯別字——“收費”,竟被分校語文老師寫成了“收廢”。
在山西石樓,有的小學請不到三年級英語老師,只能由語文老師每天用復讀機放磁帶教學。一堂實驗課,“深淺顏色的衣服吸熱不同”,老師完全按照教材將實驗口頭講解了一遍,連講臺都沒有下。
欣喜于學校已解決溫飽問題的鄭化民,陷入更大的震撼。他發現,先富起來的城市學校,已經在校園管理和教學方法上領先一大截。
在太原,他旁聽了教育改革家魏書生的公開課。課堂前五分鐘,學生自習后提出問題,魏老師將學生按前后座位分成4至6人一組,討論交流。這種被稱為“學導式”的教學法,要求學生獨立活動的時間一定要多于教師引導、講授、示范的時間。
這種理念是顛覆性的——在大多數農村中小學課堂,老師能講清楚、學生能聽進去,已然不易,還敢組織討論?老師沒有能夠駕馭這種課堂的自信。
農村孩子的教育苦旅
“如果我是哈利·波特”這是北京一所小學三年級的期末考試作文題。這個問題肯定會難倒許多農村孩子,他們大多只從電視上知道喜羊羊而已。
云南大寺鄉中學初一年學生施平富也喜歡看電視。除了喂豬、摘核桃、摘茶葉等家務,剩下的時間就是看電視。他最喜歡的節目是中央電視臺天氣預報,聽那些從來沒有去過的城市的名字。施平富今年13歲,有著“希望工程”蘇明娟那樣的大眼睛,但瘦弱得像個三年級的孩子。
臨滄是云南勞務輸出大市。施平富和很多同學的父母都在昆明、深圳和緬甸打工。每周末晚上十點,遠在貴州的媽媽準時給施平富打電話,每次,都以施平富的問話結尾:“媽媽,你什么時候回來?
他和爺爺奶奶住在岔河村一間10平方米的木屋里,里面擠著兩張鋪著草席的床。大一點的屋子和閣樓用來裝玉米和祖宗牌位。唯一的鏡子是從路邊撿的別人丟掉的汽車倒車鏡。家里種著4畝地,養了四頭豬,一頭驢。英語課上,老師問他:你有什么寵物?施平富說:“I have four pigs(我有四頭豬)。”
施平富從來沒走出過大山。已經上初一了,仍有很多常用漢字不會寫,“奶奶”總是寫成“女及女及”,作文很少能寫一句完整的話。“我想繼續讀書,又讀不得。”在鄉中學,施平富的成績并不拔尖,進入好高中再考上大學的可能性幾乎為零。
北京大學招生資料顯示,上世紀60年代初期和80年代中后期,大一新生中屬于農村戶口的比例達到峰值,一度接近40%,90年代中期開始下降,2000年以后大致保持在10%~15%,到2010年則下降至9.8%。
“知識改變命運,希望就在眼前。”這幾個大字,寫在裂得像烏龜殼一樣的黑板高處,是施平富和同學們從小被灌輸并認定的世界觀。然而,施平富不知道自己的希望在哪里。
他從沒見過五線譜,沒見過真的鋼琴。考試的試題內容,甚至語文課本里的內容,比如《月亮上的足跡》中的火箭、飛船,施平富都感到陌生,更不要說文體課。
近些年,自主招生和保送制度使得高校選拔機制更加多元,然而,這些名額大多集中于省會和大城市的“超級中學”。偏遠的農村中學,連一流高校的招生信息都得不到。在競爭激烈但教育資源又不盡平衡的考試制度下,那些寒門出身、尤其是農村孩子進入大學、尤其是優質大學似乎也越來越困難。
即便能考上大學,施平富對未來仍充滿恐懼。他從電視上知道了“蝸居的蟻族”,“上大學都改變不了自己的命運,為什么要讀高中呢?不讀高中了,為什么還要讀完初中呢?”
施平富還有52個同學,不過,到初三時,可能有一半要流失。在欠發達的中西部地區,義務教育階段學生的流失現象嚴重。一項對云南省麻栗縣猛硐中學的調查顯示,2006年入學人數為216人,初三結束時只剩下77人,流失的學生中,有65名厭學在家。
專門致力于扶助中西部學校的北京西部陽光教育基金會在甘肅等地調查發現,初中生厭學情緒普遍。調查中,一位中等職業學校的男生說:“我是學汽車修理的,為什么還要學語文呢?”
這些常常游蕩在縣城街頭、學校家長都無法管理的男生,被稱為“縣域青年”。他們大多只有初中文化,不會干農活,除了在城里晃蕩,便是外出打工。一旦缺乏約束,這些青年將很容易成為影響社會穩定的因子。
“為什么不能提供更多、更好的職業學校給這些孩子呢?成為廚師、護士也是一種選擇。”中國社科院青少年與社會問題研究室研究員李春玲說。千軍萬馬過獨木橋的應試教育導向,已讓這些不能享有優質教育資源的農村青少年漸漸灰心絕望。
北京師范大學教育學部分黨委書記褚宏啟教授則認為,“改革開放以來,隨著城市化進程的加劇,城鄉差距實際上從某種意義上變得更大了。另外,城鄉差距還出現了新形態。農民工進城,出現了城市里的村莊,城市也變為二元結構。這就涉及到社會融合等復雜問題,不然,將來城市就是分裂的。”
褚宏啟正在進行一項《構建城鄉一體化的教育體制機制研究》的課題,旨在縮小城鄉教育差距,促進教育公平,最后促進社會公正。
義務教育應均衡發展如今正成為共識。2010年7月發布的《國家中長期教育改革和發展規劃綱要(2010—2020年)》提出,“建立城鄉一體化義務教育發展機制率先在縣(區)域內實現城鄉均衡發展,逐步在更大范圍內推進。”成都、西安、重慶等全國各地都已經開始試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