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從今年開始,許志超的工作方式有了一個很大的轉變:過去是招商,現在是“挑”商。
許志超是遼寧省本溪市高新技術開發區工作人員。從2008年開始,這個定位于生物醫藥產業的開發區,迎來了一個高速發展期。進入開發區的企業數,從2008年之前的4家,發展到2011年底的100多家。為了更有效地利用所剩不多的空間,開發區開始對投資商“挑三揀四”。
這一發展背后的“推手”,是沈陽經濟區。這個匯集了沈陽及其周邊7個地級市、志在“抱團”發展的區域,在2008年進入省級操作階段,產業的規劃與整合從此拉開大幕。各個地區都在現有條件的基礎上,結合區域發展的大局,重新明晰了產業定位。例如,藥材資源得天獨厚的本溪,被規劃為生物醫藥發展基地。遼寧省主要領導表示,要“舉全省之力”,把本溪打造成“中國藥都”。相應的扶持政策也隨之而來。由此,從成立之日起便被冷落了15年后的本溪高新開發區,一下子成為開發的熱土。
2010年4月,沈陽經濟區獲批為“國家新型工業化綜合配套改革試驗區”。“新型工業化”,從此成為這片老工業基地新的導航儀。
“大沈陽”愿景
沈陽經濟區規劃出臺的緣起,是中國在本世紀初開始興起的第二輪城市群的浪潮。
上世紀八九十年代,中國曾經出現過一輪城市群浪潮。現在,在有些城市至今存留的一些“協作體”機構,就是這一輪浪潮留下的遺產。由于這一輪浪潮主要是一種政府行為,沒有市場的內在支撐,因而存在不太長時間就煙消云散了。
第二輪城市群的浪潮,與市場的需求有關。到本世紀初,在改革開放中積累了20多年的市場力量,開始渴望突破行政的界限,尋求要素的合理配置,區域合作的呼聲出現。
中共十六大對這一需求做出了回應,提出了“區域經濟”的概念,從此引領了中國區域經濟的實踐。
遼寧省社科院省情研究所所長梁啟東說,遼寧省第一次提出“沈陽經濟區”這一概念,是在2003年該省九屆六中全會上。這一概念提出以后,先是在民間醞釀了兩年。此間,遼寧省政協每年組織一次論壇,對這一概念進行反復推論。
2004年年底,剛剛履新的遼寧省委書記李克強第一次到沈陽調研時,談的第一個問題就是沈陽經濟區的建設問題,并在原沈陽經濟區的基礎上,鮮明地提出“大沈陽”經濟區的具體操作意見。
“沈陽經濟區”的愿景,是基于遼寧中部城市群中各城市發展的實際情況,本著資源共享、共同發展的原則,把該區域建設成繼長江三角洲、珠江三角洲和京津冀都市區之后的第四大經濟區。
此時,遼寧正處于振興老工業基地的關鍵時期。作為振興的主線,既要加快產業結構的調整,又要加快布局結構的調整。遼寧省發改委沈陽經濟區辦公室一處副處長王英志告訴《中國新聞周刊》,當時,在中央政策的支持下,遼寧的工業正進入全面振興的階段。接下來要解決的,都是較深層次的問題。而產業布局的調整,是其中的一個核心問題。
當時的現實是,遼寧中部城市經濟結構比較單一,且大多是重復建設。比如裝備制造這一塊,除沈陽這個裝備重鎮外,中部另外6市也幾乎都有分布。這個問題讓該地區經常陷入同質競爭中。各地到處有冒著煙的鋼鐵廠,但由于各自利益驅使,不能形成合力。
遼寧中部有座鏵子玉山,被稱為全世界含鎂量最豐富的地區。山的西部隸屬鞍山的海城,東部則隸屬營口的大石橋,兩邊用不同的采礦方式進行開采。不科學不可持續的資源配置方式,使得各地本可以雙贏,結果往往雙輸。
而市場規律對布局的調整,又會遭遇堅硬的行政壁壘。“當時,遼陽的啤酒進不了沈陽,外地的豬肉也進不了沈陽。”沈陽市“沈陽經濟區工作辦”處長段繼陽告訴《中國新聞周刊》。對于這種阻斷市場的力量,只能期待行政管理體制的破題。
此間,常被提及的一個例子是,全國洗滌劑和化妝品所需原料,半數以上出自撫順,可撫順卻生產不出在市場上叫得響的洗衣粉;撫順的石蠟產量占全國的1/3,可生產不出一支蠟筆。產業鏈不完整的撫順,需要兄弟市進行產業對接。
讓彼此靠攏的更近
2005年初的遼寧省“兩會”上,“構筑輻射整個東北地區、在國內外具有較強競爭力的沈陽經濟區”寫進了省政府工作報告。官方顯然成竹在胸。
2005年4月7日,沈陽市和周邊的鞍山、撫順、遼陽、東營、本溪、鐵嶺聯合召開市委書記、市長峰會。4個月前剛剛到任遼寧省委書記的李克強到會。他說,建立以大連為中心的遼東半島經濟區和以沈陽為中心的遼寧中部城市群經濟區,對實現老工業基地振興有著十分重要的意義。
之前,在河南省委書記任上時,李克強就提出要加快以鄭州為中心的中原城市群建設。
李克強指出,構建以沈陽為中心的遼寧中部城市群經濟隆起帶,必須要在重要領域取得突破性進展,如此,才可能有跨越式的發展,成為繼長三角、珠三角、京津冀唐之后的新的重要的增長區域。
具體到起步階段,李克強說,對合作協議的內容要本著先易后難的原則,在短期內要在交通和通信同城化、產業互補、招商引資的統一平臺上有突破性進展,在實質合作上邁出大的步子。
在上述峰會上,遼寧中部七市簽署了《遼寧中部城市群(沈陽經濟區)合作協議》。梁啟東說,這標志著“沈陽經濟區”從民間討論層面,進入政府操作層面。
此時的“沈陽經濟區”之所以還加上個括號,是為了照顧其他六市的感受。梁啟東說,這個名稱提出來以后,有的城市有意見,說自己被邊緣化了。為此,沈陽不得不放低姿態,改稱“遼寧中部城市群”。
2008年7月,遼寧省政府主持召開了一次沈陽經濟區工作會議。標志著“沈陽經濟區”進入省級操作階段。這次會議后,阜新被納入沈陽經濟區范疇,省級“沈陽經濟區工作辦公室”也正式成立。
但向國務院申報國家級試驗區的過程并不順利。首先是“遼寧中部城市群”的提法遇到了問題。受理申報的國家發改委認為,“城市群”的提法過于松散,指向不明。于是,申報的名稱不得不改回指向相對明確的“沈陽經濟區”。與國家發改委溝通以后,該經濟區定位為“新型工業化”。
遼寧省發改委一位受訪官員認為,“新型”堪稱沈陽經濟區的點睛之筆。“沈陽中部城市都是老工業基地,它們以后的出路,恰在于這個‘新’字。”
開局良好。但,長期以來各自為政的習慣性思維不可能一下子打破。
有人拿城際公路打比方說,各市路段都有收費口,區域一體化后,應該取消多余的收費口。除了諸如此類的有形的隔膜,無形的如金融隔膜、政府規劃差異隔膜等到處皆是。
為了打通各市有形和無形的障礙,遼寧省可謂是煞費苦心。2007年 6月19日,省委書記李克強到沈陽和撫順實地調查。站在臨近沈撫交界處的高坎大橋上,水波蕩漾,李克強說,要將沿河打造成濱水景觀帶和特色旅游帶,使渾河真正成為連接沈撫兩城的一道亮麗風景線。
在撫順經濟技術開發區的展板前,看到沈陽和撫順在經濟發展規劃上積極向對方靠攏時,李克強顯得很高興。他要求兩市產業優勢互補、相輔相成,防止資源浪費和重復建設,以不斷延長產業鏈條,增強配套能力,逐步形成開放度大、集群度高、承接力強的新型產業區。
“沈陽經濟區”活力初顯
對于“新型工業化”,中共十六大給出了五個標準:科技含量高、經濟效益好、資源消耗低、環境污染少、人力資源優勢得到充分發揮。“核心是信息化與工業化的融合。”遼寧省社科院省情研究所所長梁啟東說。
對于一個有著國企傳統和能源消耗慣性的地區來說,上述目標有點遙不可及。但它給出了一個關鍵詞:升級。而升級的路徑有兩個:一個是盤活存量,一個是尋找增量。王志英說,沈陽經濟區的建設,主要還是靠存量。“改革就是改存量,然后在空白點發展增量。”
存量怎么改?沈陽經濟區設計了一條這樣的路徑:先改善基礎設施,讓生產要素自由流動,再打破體制機制的制約,為市場創造條件整合產業,同時進行社會融合,最終實現行政區劃的一體化。
沈陽市“沈陽經濟區工作辦”處長段繼陽告訴《中國新聞周刊》,這是一條由易到難、共識由多漸少的路徑。到了共識不存、難以推進時,就要由改革來促進。
基礎設施建設是各市顯而易見的共識。沈陽經濟區的建設由此切入。王志英告訴《中國新聞周刊》,經過了幾年建設,目前,沈陽經濟區各市之間已經基本實現了以高速公路為骨架、以區間快速公路為依托的公路交通網絡,沈陽至周邊7城市1小時交通圈初步形成。梁啟東說,沈陽與撫順之間,以前開車耗時3個小時,現在只需40多分鐘,“空間的距離被打破了”。
事后看來,交通設施這個切入口的選擇,收到了意想不到的效果。它刺激了要素的流動沖動,并且推倒了第一張多米諾骨牌。
在沈陽和本溪的高速公路修成的第二年,本溪的消費品零售總額下降了30%,“本溪人買家具,都跑到沈陽來。”與此同時,本溪的旅游收入增加了80%。
另一個距離的打破,發生在城市之間的連接地帶,被稱為“城際連接帶”。這是城與城之間融合的小范圍嘗試。“同城化不可能全盤同城化,就在交通主軸做一個軸線,兩邊各延伸5到10公里,在這個區域內建新城新市鎮,把56個工業園區放在里面,在這個區域內快速同城。”王志英說。
王志英還介紹說,這些城際連接帶,同時承擔著產業轉移的功能。“沈鐵工業走廊,大部分是從沈陽搬出去的。”在沈本連接帶的本溪開發區,醫藥企業的70%也是從沈陽轉移出來的。在“新型工業化”的感召下,沈陽的一些大型國有企業加快了產業升級的步伐,這為區域內的其他城市帶來了機會。
城際連接帶的設置還有一個好處,它讓城市的布局呈網狀布局,避免出現中國大城市常有的堵車現象。梁啟東說,這種設計參考了倫敦、巴黎、洛杉磯等西方城市的理念。
空間距離的改變,帶來了格局的變化。梁啟東說,這就是由基礎設施的變化帶來要素流動的變化。這一流動也是利益的重新分配,因而也會帶來觀念的變化。“比如,對于這一流動,本溪怎樣應對?是堵,還是疏?”堵就會壓抑要素的活力,疏則會釋放這種活力,這有利于找到一種更有效率的配置方式。
這時候,就已經開始觸及地方政府為自身利益設置的各種壁壘。為了保證這種自由流動,沈陽經濟區內各個城市簽訂了多個框架協議,這些協議的共同指向,都是行政壁壘。王志英告訴《中國新聞周刊》,目前,這種協議已經有50多個。涵蓋教育、社保、交通、衛生、金融和檢驗檢疫等。
從2005年至今,這種框架協議所涉及的內容,正在逐步深入。在2011年簽訂的框架協議中,包括在沈陽經濟區內選取12所優質學校,試行跨市招生。同時,擴大醫保“一卡通”在經濟區內的覆蓋范圍。
這些涉及社會領域的改革,已經走在全國的前端。王英志介紹說,在經濟區內,現在已經基本上可以做到醫保異地結算。這樣一來,撫順的人可以在沈陽看病,并在沈陽結算。住房公積金也基本上做到了同城化。“用撫順的公積金,可以在沈陽買房。”
2011年8月28日零時,沈陽、撫順、鐵嶺三市實現“024”電話區號共享。王志英說,僅這一項,每年可為用戶節省7億元左右的通話費用。許志超希望有一天本溪也能用上這個“大區號”。這樣,她往沈陽的老家打電話,就能節省不少費用。去年,經過他們的爭取,在本溪經濟技術開發區注冊的醫藥企業,可以冠名“沈陽”。
王志英表示,社會領域的改革讓他們最有成就感。“很多的改革,都是在經濟區先推,然后推向全省。”
一個初顯活力的沈陽經濟區,在中國區域經濟版圖上,漸成雛形。
接下來是產業的轉移。受訪官員和專家都認為,這涉及到城市之間深層次的利益調整,因而會遭遇更加堅硬的壁壘。
據介紹,遼寧省根據各地的優勢與潛力,對各個區域進行了產業的重新分工,劃分了十幾個主導產業帶,比如沈陽是裝備制造,鞍山是鋼鐵深加工,本溪是生物醫藥等。這種分工并不是對原有格局的顛覆,而是一方面盤活存量,一方面創造增量。
為了促進流動,沈陽經濟區會有一些資金扶持。本溪高新技術開發區經濟發展局副局長鄒靈浩告訴《中國新聞周刊》,從2008年到現在,開發區內的醫藥企業,得到扶持最多的達近千萬元。“從2008年到2010年,遼寧省衛生廳的專項資金都支持到這兒來了。”
本溪市也有相應配套的政策。在2011年之前,在本溪開發區落戶的企業,可以享受每畝兩萬元的土地優惠價。
在有些時候,對于不符合產業政策的企業,有時候也會采取一些限制措施,不讓落戶。
但與盤根錯節的地方利益比起來,這些行政手段還顯得相當有限。梁啟東說,中國目前的官員考核機制,與GDP和財政收入緊密掛鉤。產業轉移了,政績也就隨之被稀釋了。這是中國行政體制的核心部分。“企業改革,改到深處是產權。區域整合,整到深處是規劃。”梁啟東說。
邁過產業轉移這道檻,就到了經濟區發展的最后一站:行政區劃一體化。“整合成一個城市暫時不可能,但行政管理一體化是一個方向。比如規劃的一體化,政策的一體化,工商管理的一體化。”
沈陽經濟區,任重道遠。
3月6日,在與十一屆全國人大遼寧省代表團一同審議政府工作報告時,國務院副總理李克強高度評價了現任省委省政府的工作。他說,盡管調離遼寧已有4年半,每次看到在座曾“在同一片土地上共同奮斗打拼過”的熟悉面孔,仍有一種“回家的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