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3月2日,北京市北三環外,知春路希格瑪大廈。出身于北京市的全國政協委員、雅昌集團有限公司董事長萬捷宣布,將在2012年全國兩會上提交一份關于推動資源回收及再生產業(靜脈產業)發展的提案。這份提案直指中國廢品回收的產業政策缺失現狀,關注大批城市邊緣的廢品回收從業者。
十幾公里之外,北京昌平區“東小口廢品回收集散地”,來自河南的徐福生同樣對這一產業感到憂慮。作為一名拾荒者,即使他已搬到城市的邊緣,仍舊被攆來攆去,居無定所。
“東小口廢舊品集散地”是北京最大的廢品回收中轉地。560畝土地上盤踞了千余廢品回收站,超過3萬人在此謀生。2011年11月開始,東小口村開始拆遷,意味著這個巨大的“廢品城”行將消失。原始狀態下生存的廢品回收從業者只能向城外更遠的地方遷徙。
多年來,中國的廢品回收產業在自行產生和多年發展之下,已產生了龐大的規模,從業者眾多。而作為“城市靜脈”,這一行業卻始終沒有行之有效的行業引導和政策規范。
拾荒者的游擊生存
東小口村開始拆遷了,徐福生又要準備搬家了。雖然上個月他又給公司交了三個月的費用,但已經斷了的電話線和網絡還是讓他時刻感到焦慮。
徐福生來自河南信陽市固始縣,和很多老鄉一樣,他是“東小口廢品回收集散地”中一名小商戶。
事實上,在官方資料中,“東小口廢品回收集散地”這樣的字眼從沒有出現過,這里不過是一個由很多廢品回收公司、商鋪自發形成聚集地。在這里,數以千計的商戶連成片,地面堆滿舊暖氣片、紙板、舊輪胎,扭曲的鋼筋和塑料桶捆在一起。人們生活在低矮磚房里,屋外堆積如山的塑料瓶比房子還高。
整個廢品回收市場有各種“規矩”,鋁合金、塑制品、紙制品和玻璃等專門網點各自為戰,互不干擾。店鋪之間,只簡單的塑料或鐵網隔成“圍墻”。墻內就是每個店鋪老板的“家”, 這些低矮的磚房里大部分家具簡陋,沒有暖氣,冬天時要靠蜂窩煤。
徐福生說,來自城中各個社區的游攤和坐攤網點的拾荒者們,每天蹬著三輪車將城里的廢木頭、舊泡沫、廢紙殼、廢塑料、廢鐵等源源不斷運到這里,經過分揀、壓縮等簡單處理后,再運往唐山、保定、邯鄲、文安等地進行加工。
這其實是現今炙手可熱的經濟熱詞——循環經濟中的重要環節,即將生產所需的資源通過回收、再生等方法再次獲得使用價值。
據《中國新聞周刊》了解,除了京北的昌平區東小口回收市場以外,北京的其他區域也同樣羅布著具有一定規模的廢品回收市場,城南有大興區魏善莊鎮、黃村鎮等,城東有東壩廢舊物資回收站、白家樓廢品回收市場等。
徐福生早在上世紀90年代初就加入了這一行,當時不到二十歲的徐福生懷揣著300塊錢,跟隨老鄉一起來到北京城“從垃圾里揀寶貝”。二十多年過去,當年拎著塑料袋四處拾垃圾的小伙,已變成老練的“坐攤”老板。
“干這一行,除了苦些、累些,更重要的是沒人尊重”,回想起二十多年來的經歷,徐福生的眼神仿佛一下跌進往事中。他告訴《中國新聞周刊》,“我們這些人沒有沒挨過打的,也沒有不被強制收容的。”“因為太臟,連公交車都不敢坐”。
盡管安全問題已經好轉,但他仍被不安定感包圍著,時常感覺自己“被驅趕著”。
被驅趕的行業
事實上,東小口并不是徐福生最初的創業地。早在1995年前后,北京最大的廢品回收市場還在北四環中路臥虎橋。那時剛剛通過蹬三輪車收廢品掙到一些錢的徐福生也在臥虎橋落了戶安了家。
然而臥虎橋很快就拆遷了。徐福生就攜家帶口搬到了朝陽洼里——現奧林匹克公園所在地。那時候就已經不再是市場管理了,而開始與當地的村辦企業簽合同。
而到了2002年,洼里要進行“農轉居”改造,又臟又亂的廢品回收市場不得已繼續北遷。徐福生一家也北遷至了昌平區陳營——現立水橋地鐵站一帶。
而五號線地鐵的建設,又再次讓徐福生搬到了現在的東小口村。
徐福生并不是一個特例,生活在北京周邊的廢品回收者都面臨著這樣的問題。因為市場不穩定,從事這個行業的人不敢貿然做大的投資。從上個世紀80年代到2000年,像東小口這樣的回收市場總是面臨著被趕來趕去的困境。現今在東五環外,位于的白家樓廢品回收市場,同樣是從四環內的紅廟被趕到四環外的十里堡,最后又搬到五環外的白家樓村。
徐福生在尋找下一站歸宿的同時, 也在考慮轉行問題。在他看來,“這一行是沒人管的一群人。”
自上世紀50年代開始,北京市就有了獨特的廢舊物資回收體系,當時是作為與環衛體系平行且獨立的部門,由供銷系統的回收處負責管理。改革開放后,當地政府部門逐漸退出了回收行業的直接經營,供銷系統等國有資源回收公司也在體制改革中變身,將職能轉化為開辦和管理大型廢品回收公司,具體業務轉交給私人經營。
這一時期進城的農村人,迅速成為廢品回收與運輸的主力軍。在自行產生和多年發展之下,形成了規模龐大數量驚人的拾荒大軍。但這個行業規模究竟有多大,由于人員分散,管理無序,迄今沒有官方的精確統計。
一些民間環保組織和機構試圖對此進行估算。2006年,北京社科院經調查撰寫了《拾荒大軍調查報告》,估算北京有30萬拾荒者,每年從北京撿出30億元。
環保科技專家、北京環境科學學會副秘書長董金獅向《中國新聞周刊》介紹,十年前北京拾荒者的統計數據是13萬人,而今至少有15萬人。這一數據只針對于產業鏈條前端的一線拾荒工人,并不包括后端產業鏈的物資回收市場和加工企業的人員。
達爾問自然求知社研究員陳立雯在近兩年內多次針對北京市廢舊物資回收進行調研,她發現,這個產業不只需要政府管理,更需要政府的政策支持。陳立雯告訴《中國新聞周刊》,“現在所謂‘管理’就是收取租金這類似居委會與物業公司做的事情。而主管部門也僅僅是向小區內投放廢舊物資回收房,其他方面卻沒有更大作為。”
據《中國新聞周刊》了解,當前北京市內的廢品回收行業主要由北京市商務委員會主管。對整個廢舊物品回收體系,一個部門的產業引導和政策支持遠遠不夠。
立法層面同樣不足,中國在2009年開始施行《循環經濟促進法》,此后國家環保部、商務部、發改委等部門聯合制定《固體廢物進口管理辦法》,并于2011年8月1日起實施,但這兩項與廢舊物品回收相對接近的立法,由于沒有針對性和可操作性,現實中缺乏直接指導意義。
地方政府的產業引導政策同樣進程緩慢,較新的政策出臺于2006年,是年8月17日,北京市商務局、發改委等11個部門聯合出臺了《關于推進北京市再生資源回收體系產業化發展試點方案的實施意見》,提出要在3至5年規范收購前端,用專業化物流和分揀加工代替初級攤群市場為主的運作模式。采取政府招投標的方式,培育若干家再生資源回收物流企業作為市場運營主體,逐步取代分散、個體的回收方式。
6年過去了,北京市個體分散的回收攤群網點非但沒有被取代,反而在大公司缺位的情況下一度激增。
“廢品”何處去
萬捷在上會提案中指出,廢棄物綜合利用對于一個城市而言,如同人體的血液經過動脈為身體各部分輸送養分和能量,經過靜脈回收再流回心臟參加下一輪循環。而“靜脈產業”的保護和發展,即是環保的應有之意,也是節約能源的重要手段。
萬捷建議,由發改委主導,聯合商務部、環保部和工信部等相關部門,研究靜脈產業體系,全面調查現有產業狀況,在研究制定相關法律、政策、規范的同時,進一步推進垃圾分類工作。
自然之友總干事李波告訴《中國新聞周刊》,發展靜脈產業,可以規范當前的廢品回收體系,將“垃圾大王”轉變成“循環再生經濟的倡導者”,政府也可以通過杠桿刺激機制,讓再回收產業做到既滿足環境安全標準、又有經濟利潤。
民間環保人士、“綠房子” 垃圾分類環保項目創始人黃小山認為,靜脈產業就是在環保要求下,把可回收物成規模地再加工,使其回到物質循環圈。“規范的靜脈產業園本身需要大批工人,這樣對城市拾荒者而言,既可安心做這一行,也能更好發揮他們原來的經驗”。
而董金獅認為,做靜脈產業的企業,應建立一套競爭機制,一些政府部門設立的公司以及社會上的民營公司都可以參與競爭,利用招投標方式進行篩選。“這絕不應是純粹的企業行為,而應是政府監管的行業行為和企業行為,”他說,如果從廢品產生、收集、分類,到儲存、運輸以及加工,整個鏈條都充分競爭,行業有序將指日可待。
民間的呼聲在中央高層亦有回應,2011年9月,國務院總理溫家寶在國務院常務會議上指出,目前我國廢舊物品回收體系很不完善,完善制度刻不容緩。
徐福生也關注到溫總理的講話,他告訴《中國新聞周刊》,如果有大公司能吸納他,能保證生活,同時可以降低因競爭過于激烈而抬高的收購價,他當然歡迎。但這一前景并不樂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