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985年8月11日,時任中共中央總書記的胡耀邦親自在人民大會堂歡送3250人的中央講師團,發表了《年輕知識分子的成長道路》的講話。
當年的中央講師團成員、現任中國愛樂樂團副團長的劉軍記得當時的場面,“既宏偉又有朝氣”。
至今許多人仍對下面的一幕津津樂道。
胡耀邦講完話后,有人向主席臺遞了紙條。主持會議的副總理李鵬笑了笑,沒說話。一會兒又遞上來個紙條。于是李鵬拿著紙條去找胡耀邦。紙條的內容是,能否提高講師團的待遇,每天補助一點錢。
“胡耀邦也是個容易激動的人,當時就站起來說,中央派你們作為講師團出去,就應該給你們講師團的待遇。”劉軍興奮地模仿了一下他向前揮舞手臂的動作,“應該”兩個字被咬得很重。
整個人民大會堂響起了熱烈的歡呼聲,有人跺著腳喊胡耀邦的名字,持續3分鐘以上。
“一年給我補助了600多塊。我當時月工資是70多。”劉軍告訴《中國新聞周刊》。
李鵬親任教委主任
從1985年中央決定派出第一批中央講師團起,至1988年最后一批結束,這4年是時任國家教委師范教育司副司長的金長澤一生里最忙碌的時光。
1984年10月,《中共中央關于經濟體制改革的決定》頒布。決定指出:“隨著經濟體制的改革,科技體制和教育體制的改革越來越成為迫切需要解決的戰略性任務。”
一星期之后,由胡耀邦親自掛帥的科技、教育體制改革領導小組成立。1985年5月,《中共中央關于教育體制改革的決定》出臺。1985年6月,為了統一部署和指導教育體制改革,原教育部升級為國家教育委員會,時任副總理的李鵬親自兼任主任,原教育部部長何東昌任副主任。李鵬在向全國人大常委會所作的說明中說:“實踐證明,教育部很難起到統籌安排教育工作全局的作用。”
“國家教育委員會成為了一個綜合部門,里面有財政部、人事部好幾個部的領導在,副總理直接管。等于是各部委合力支持教育,可見中央對教育之重視。”金長澤對《中國新聞周刊》記者說。
教育體制改革的重中之重是基礎教育。而當時中小學的師資情況令人堪憂。“小學教師的合格學歷是中師畢業,初中教師應是師專畢業,高中教師應是本科畢業。當時,全國三級教師的合格學歷比率分別只有55%、25%和40%。”金長澤說,為了配合記者采訪,他事先查了當年的文件,把一些數據記在了小本子上。
根據教育體制改革方案,中央決定從黨政機關抽調一部分具備條件的干部,參加培訓中小學教師的工作。
很快,6月,各個部委和各省教育委員會收到由中共中央辦公廳和國務院辦公廳聯名下發的關于成立中央講師團的通知。
9月25日,中央機關講師團辦公室(后更名為中央講師團辦公室)成立,作為教育部的一個常設機構,由師范司代管。金長澤任主任。
“又一次上山下鄉”
中央講師團從6月份開始報名,實行“自愿報名、組織審批、領導批準”的方式。但由于講師團對成員有一定要求,所以很多時候,是組織上有指向性人選,再征求他們的意見。
當年50歲的中國廣播藝術團副團長武炳統是自愿報名參加的講師團。他是建國不久即入黨的老革命,所以立刻響應了黨的號召。
27歲的劉軍剛剛被提拔為中國廣播藝術團所屬的中國廣播交響樂團副團長,是藝術團里最年輕的副團長。他記得,大概在6月底7月初,他和同事被藝術團團長王力葉叫到廣播劇場貴賓室開會,征求他們的意見。
“當時的第一反應是,我還有個演出,會不會耽擱了。”劉軍對《中國新聞周刊》記者回憶,“還有就是不知道我去了能干嗎,專業是否對口。”盡管有些顧慮,他還是很快答應下來。
但是,并不是所有的單位都這么順利。
許多人認為,中央講師團是為精簡機構的又一次上山下鄉,回城困難,也有人怕條件艱苦,或覺得自己不勝任,顧慮重重。
“教育系統內部也有看法。這些人又不懂教育,能行嗎?沒當過老師,還培訓老師。一直有爭論。”金長澤說。
金長澤每天忙于給各單位分配指標、指派去向。據他介紹,哪個部委在地方上有聯系點,就盡量派到相應的地方,也能加強中央和地方的聯系。因此,航天部被派到了甘肅,農牧漁業部和煤炭工業部被派到了黑龍江。
那一陣,金長澤的辦公室從早到晚都是來解釋情況談條件的人,最多的時候每天有二三十撥。
最終的報名情況是,20個單位超額,30多個單位完成,還有十幾個單位沒完成。共組成22個講師團,最大的團是四川團,300余人,最小的團是寧夏回族自治區團,僅40人。
中國廣播藝術團報名人員共78人,都被編進了安徽團。“安徽團比較特別,都是中直機關的干部,包括全國總公會、全國婦聯、《人民日報》、中央辦公廳和廣播電視部等單位。”如今77歲高齡的武炳統對《中國新聞周刊》說。
安徽團一共有近200人,是比較大的團之一。由于中國廣播藝術團所占的人數最多,武炳統被任命為團長。副團長是中央辦公廳秘書局的副局長田鶴年和全國總工會的張文生。兩個秘書,一個是中宣部教育處的副處長馬爾強,一個是《工人日報》的記者張凡,分別負責內外勤。
安徽團又分為8個分團。劉軍和廣播藝術團下屬的民樂團拉二胡的丁洪根、合唱團的劉玉芳,以及廣播電視部的周鳳英、中紀委的徐立,被編在了一個分團,派往安徽淮南師范學院。
“學生們眼睛都亮了”
出發前,劉軍做了許多功課。
他在地圖上查到淮南的具體位置,得知那里是煤城,在收拾衣物時就少帶了白襯衫。他又跑了三趟書店,買回來大概一二十本書,多是關于基本樂理的。他仍然困惑他到底能做什么,但想必基本樂理是要用的。單位給每個人發了一個比磚頭還大的錄音機,他又挑了些磁帶,包括《梁祝》《黃河》《紅旗頌》《二泉映月》等,并用團里裝樂器的大木頭箱子裝上了巴松。巴松是他的專業。
1985年8月25日,十七八個小時的火車之后,他們到達了目的地蚌埠。
劉軍看著下午一兩點仍灰蒙蒙的天,激動的心情減去大半。火車站里一個小孩,從臟水里撿起胡蘿卜,在衣服上蹭蹭,就吃了起來。
他們受到了地方高規格的接待。淮南市教育局副局長帶領學校校長、教育處處長來接站。分管文教衛的副市長和教育局局長則親自在學校門口等候,陪同安置宿舍,參觀學校。
宿舍離教學區不遠,不到20平米,簡單布置了床鋪和桌椅。學校看起來干凈整潔。
“我覺得意外的是,學校竟然還有一架鋼琴。”劉軍坐上去就叮叮咚咚彈了起來。校長說,劉老師,你教鋼琴吧。
第一次給學生上課時,劉軍讓學生欣賞音樂《快樂的農夫》。他讓學生在琴聲中想象一幅畫:小牧童騎著牛,在寬廣的田野里,看著遠遠的夕陽。
“學生們眼睛都亮了,那種表情,是迫切地期待你講的下句。”劉軍對《中國新聞周刊》記者回憶,“這給我了一個反饋,他們太缺少音樂的啟發。”
樸實的學生們不知道老師手上的巴松是什么,于是叫它“大煙管”“呼嚕嚕嚕”。
有時候,晚上過了規定的熄燈就寢時間,劉軍也會在琴房教課。有幾次受到校保衛處的委婉警告。“我帶著學生正練琴呢,保衛處的人梆梆梆敲門進來,對我很客氣,‘劉老師,沒問題您盡管練’,然后對學生使眼色。”劉軍笑道。
“實在太寂寞了”
很快到了這一年的教師節。劉軍去上課時,課桌上端端正正地擺放著禮物,講臺下埋藏著察顏觀色的眼睛;回宿舍,三五個學生羞澀地敲門,要送他禮物。有寫給他的小詩、特意買的工藝品,也有自己手工做的飾品,讓劉軍生出十二分的驚喜和滿足感。
但教師節過后,分團的幾個人開始反思,一致決定,一是不能違反校規,二是不要跟本校老師差距太大。“否則我們過分熱情,把別人晾一邊了。”
1985年年底時,他們這個分團因工作投入,受到多方贊揚。武炳統建議他們組成一個巡回短訓班,內容包括交響樂欣賞、民樂欣賞等。武炳統也加入他們的隊伍,講授如何作曲。來參加短訓的除了中小學音樂教師,還包括機關企業的文藝骨干等。
巡回短訓時,正是南方的冬天,透骨地冷。淮南師范學院音樂組一位教手風琴的女老師體恤他們,從家里拿來手套給他們。后來這位女教師成了劉軍的妻子。
劉軍告訴《中國新聞周刊》,因為講師團里多是年輕干部,出發前,團長千叮嚀萬囑咐,讓大家下去不要談戀愛,怕影響不好,所以他和手風琴女教師知道困難重重,都很克制,直到講師團工作結束后,兩人才開始確定關系。
在講師團,男女關系是一個敏感的問題。1986屆中央講師團成員、原中國原子能研究院的李劍芒對《中國新聞周刊》回憶,他所在的湖南團,由于前一屆成員生活作風出現問題,以至于他到了湖南溆浦縣的教師進修學校后,幾乎沒人和他說話。
但他自己下去后,很快就理解了犯錯誤的前任。因為,“實在是太寂寞了”。他說:“下去一年,極端的枯燥無聊。一年下來最大的收獲,是學會了忍耐枯燥而不出問題。”據他所知,他是湖南團中唯一一個被當地評選為最佳教師,且離開時當地開歡送會的。
作為團長,武炳統的工作主要是教育調研,常常要跟分團開會,了解下面的師資情況,布置任務,每周還要寫一份簡報上報,還需要經常下去慰問講師團成員。
他去的最艱苦的地方,是大別山區的將軍縣——六安縣。在六安支教的,是廣電部的行政管理局。
“下雪封山后,整個大別山區進不去。封山前家家戶戶準備一批土豆過冬,窮得叮當響。1985年我去六安,女孩連生存權都沒有,有的生下來就被扔了,別說受教育了。”武炳統對《中國新聞周刊》記者回憶,“根據我當時看的資料,印度的教育水平都比我們高得多。”
相比六安,淮南師范學院無論是師資還是生活環境,算很好了。分團5個人,二男三女,其中一個女同志會做飯,每到周末就用宿舍的小電爐燉肘子給大家吃。
在合肥團總部的武炳統、田鶴年就沒這么幸運了。武炳統記得,冬天合肥大街上的烤白薯特別誘人,他和田一人買了一個,怕被熟人看到,偷偷在樹林里吃。
那一年,田鶴年迷上了鄧麗君,馬爾強迷上了跳交誼舞。冬天的晚上,哪兒也去不了,田鶴年在屋子里唱歌抒情,或者與馬爾強搭檔跳交誼舞,武炳統從旁指導。
“這就是僅存的娛樂了。”武炳統笑道。
講師團結束
1986年8月,胡耀邦以一篇《再同年輕知識分子談成長道路問題》的演講,在人民大會堂迎來了歸來的1985屆講師團,又送走了1986屆講師團。
劉軍獲得中央講師團安徽團先進個人獎,他所在的組被授予先進小組獎。
1986年,一些省市也開始組織講師團。分配到中央及省級黨政機關的萬名大學畢業生,多被要求參加講師團,作為見習期的工作。這一年,講師團達到18000人。
講師團的規模和影響都日益擴大。但是問題和爭議仍然存在。
“有些困難的地方感覺是負擔,不認為是你幫助我。講師團成員里也有些人自高自大,自恃中央來的,看不上人家。”金長澤解釋說。
1987年1月,胡耀邦辭去總書記一職。2月,李鵬在中央講師團第52期《情況反映》上批示:“紫陽同志對講師團的工作有一重要批示,大意是中央過去和現在都支持這件工作。這幾年我們有些大學生和研究生未經實踐鍛煉和考驗就進入國家機關,很需要補這一課,講師團是形式之一,今年講師團怎么辦,要在認真總結經驗的基礎上提出具體改進措施。”
盡管講師團的工作仍在繼續,但1987屆、1988屆講師團的動員大會,規格遠不如1986屆和1985屆。
據《中國新聞周刊》記者在教育部檔案館查到的資料,1989年,國家教委向各部委和各省下發了一份文件,標題為《停止選派一九八九屆中央機關講師團》,但此文件標注為“絕密”,迄今仍未解密。
歷時4年多的中央講師團就這樣結束了。教育部的檔案顯示,從1985到1988年,中央和省市一共派出近50000人,一共參與培訓中小學教師40萬,職業技術人員15萬,中學生15萬,各類長短培訓班1600余個。舉行專業技術講座,150萬人次參加。
中央講師團的成員在后來的工作中,大多得到組織上的重用。如,劉軍1994年擔任了中國廣播交響樂團團長,馬爾強回京后調任中央辦公廳秘書局會議處處長,并兼任江澤民的秘書。
中央講師團辦公室副主任尚莒城總結道,講師團成員的優勢是知識面較寬,專業基礎比較扎實,信息量大,不利的是缺少教學經驗。因此,他認為,辦培訓班是一種很適合講師團的辦學形式,這樣,既能加快師資培訓,又能揚長避短。
金長澤認為,即使現在看來,中央講師團也有其重要意義。“它一方面增強了中央對地方的了解,幫助落后地區增強師資,傳播了一些新的教育理念;另一方面,對年輕知識分子的個人成長也有很大幫助,不但豐富了他們的人生經歷,而且他們后來成長為領導干部以后,對落后地區的教育也會給予一定的傾斜和幫助。”他告訴《中國新聞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