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以群分,或成為人類歷史進步的一個條件,或成為許多悲慘事件發生的禍根。對后一事實的探究,是很有意思的事情,但卻鮮有好的理論。經濟學理論中里也有關于超越個人的“集體”的概念,但卻不足以解決我很多深層次的困惑。一段時間以來閱讀的一部美國學者泰勒等人所著的“社會心理學”教科書,讓我心里亮堂了許多。
人總是分為不同的群體。區分群體的因素,莫過于性別、語言、膚色這樣一些容易識別的因素。而類似道德這樣的隱蔽性因素,就不大容易成為結群的動因。據說現在全世界各色人等,是在幾百萬年前從非洲東北部走出來的。人們跋涉奔走于地球上便于生存的地方,一方面要拉開距離,以便占有合適數量的資源;另一方面還要結伙,方便與猛獸斗爭,也為了加強和其他群體作戰的力量。
結伙不見得就立刻形成一個民族。不同地方的人只要有一定的封閉性,就會生成自己的語言和生活習慣(有文獻說,兩個雙生子因長期獨處較多,竟然發育了自己的一套語言),但這種人群要形成民族,即有穩定文化傳承關系和穩定活動疆域的人群聯合體,還有一個過程。
人類的很多悲劇與結伙有關。歷史上大量的戰爭不消說,社會心理學實驗也證明人們借助類別概念,常常強化對不同群體的模式化成見,心理學叫做“刻板印象”,由此產生某種普遍的敵對意識。在有的歷史時期,如果一個族群攤上一位有很強人格魅力、又性情偏執、好勇斗狠的領袖,就釀成大范圍流血沖突,那領袖常常煽惑人民,把其他群體看作自己的敵人。有一部電影,便反映了群體塑造產生的可怕后果。把一群本來不很相熟的人分成兩組,模擬兩組不同的身份,一組是監獄的官員,一組則是囚犯,然后把他們置于真正的監獄場景里,讓他們各自進入角色。經幾件事情,過程便惡化,殘害、殺戮便開始了。按泰勒的“社會心理學”說來解釋,群體間的敵對似乎是人類與生俱來的。這話不無道理。
泰勒的“社會心理學”也發現了一些消弭群體之間刻板印象、促成不同群體融合的路徑。第一個辦法,是由有遠見卓識的社會精英階層推動社會寬容,具體做法是學校教育和媒體塑造出不同族群之間認同氛圍,讓那些保持并表現刻板印象的人們有一種負疚感,從而約束自己的行為。第二個辦法是創造制度性條件讓不同族群的人消除交往屏障,盡可能讓他們在共同任務中建立合作關系。最重要的是第三種辦法,建立一種超越原來小群體類別的更大的群體概念,或叫做人為制造“上位類別”。社會心理學的實驗表明,通過制造新的類別概念,把不同的亞類別納入新的類別中,有可能弱化亞類別之下成員之間的刻板印象。
然而,消除群體間刻板印象的政治實踐不會都很成功。美國這個國家相對比較成功。它也鬧騰過,南方和北方之間,白人和黑人之間,有過戰爭或沖突。但美國人還是成功地搞出了一個“美利堅合眾國”這個大類別認同對象,以很大的包容性,把復雜的族群關系整合到一起了。在這個崇尚自由的國家里,社會精英階層依然保持極大克制;談話一旦涉及種族問題,他們便三緘其口,唯恐出了“政治錯誤”。現在美國不是沒有問題,但總體還過得去。在美國腹地的一些小城市,家家戶戶門口掛著國旗,似乎家家是市政廳(美國的一些市政府大樓和百姓家房屋沒有大的區別)。這實在令人感慨。
再早時候,還有更令人贊嘆的族群融合案例。法國疆域內曾經有很多族群,它們操不同語言,彼此對立性很強。后來某個時期法國的社會精英刻意推進法語傳播,又有文化建設跟進,便形成了法蘭西民族。相反,在比利時,講法語的人群和講佛蘭芒語的人群曾長期敵對,最后付出了很大代價才建立了統一國家。
族群融合上有沒有失敗的?有。記得美國大學者亨廷頓在蘇聯還沒有解體時有過一個研究結論,說蘇聯成功實現了不同族群融合,后來證明他是個烏鴉嘴。南斯拉夫也不成功。以色列人巴勒斯坦人最早都屬于西南亞的閃族,但現在鬧得不可開交。它們在那么多的國際利益集團插手影響下,無法恢復它們本來具有的“上位類別”,無法彼此認同。
泰勒的“社會心理學”坦言,沒有什么好辦法可以完全解決群體間互相形成刻板印象的現實問題,但他的著作又說:“現代的民主國家存在大量的和諧和群體寬容,它們使人類能夠在漫長的歲月里和平共處、默契合作。”這是一個籠統的判斷,在當今世界,要真正把事情做好,讓國家之間少打仗乃至不打仗,讓一個國家內部保持族群之間的和睦乃至實現融合,對政治精英們的智慧和勇氣是個考驗。
(作者為中國社會科學院農村所研究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