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巧家,云南省東北部的一個小縣城,金沙江、牛欄江幾乎包圍了整個縣城,然而一場離奇的“爆炸案”,劃破了這里的平靜。
5月10日上午9時04分,巧家縣白鶴灘鎮花橋社區突然發生爆炸,現場4人死亡,16人受傷。
因為事故現場是當地拆遷戶和政府簽署《房屋征收補償安置協議》的工作地,不少人懷疑跟抗強拆有關。
24小時之后,巧家縣公安局公布調查結果,實施爆炸者是租住在縣城的打工者趙登用,該男子“性情孤僻,言行極端,悲觀厭世,有仇恨社會、報復社會的情緒”,“與拆遷并無關系”。
又過了3天,當地警方完整播放了爆炸案的現場錄像,并公布趙登用的日記,作為證據材料。
整個巧家縣,人們用一種混雜著質疑的口吻在談論他的死亡,而對他活著時的記憶,卻支離破碎。為何這個在巧家生活整整兩年多的車夫,卻會用最慘烈的方式,告別這座縣城。
爆炸
“轟……”鄧國英聽到一聲巨響,一下子蜷起了身子,同時覺得后背生疼,兩分鐘之后,意識才清醒過來,隱約聽見背在身后的孫兒的啼哭聲。
等她慢慢睜開眼,滿目煙霧,距離自己剛才站的位置有五六米遠,弟媳婦冉祎“大”字型地躺在一樓地上,女婿唐天榮躺在更遠處,還沒等自己反應過來,就被村民往后拉到了院子里。
5月10日上午,發生在巧家縣白鶴灘鎮花橋社區的這場爆炸,兩層辦公樓樓體被震動,一樓的玻璃全被震碎。
正在二樓的村民胡太強聽到一聲巨響,“以為是地震”,三四十位村民不知道出了什么事,一陣驚慌之后紛紛往樓下跑。
事故發生的這一天,是迤博村村民簽署《房屋征收補償安置協議》期限規定內的第一日,因為被通知“越早簽安置地越優先”,鄧國英一家老小5個人,7點半就到了社區大院門口。
等到8點半,簽協議工作正式開始時,院子內已經聚集了上百位村民。9點04分,爆炸發生。
等到胡太強等人跑到樓下,眼前的景象令人慘不忍睹。
很快,社區大門被反鎖,隨即趕來的救護車接走了傷員,剩下的村民被帶到了公安局詢問。
不少人懷疑爆炸“跟抗強拆有關”,坊間甚至傳出了“是一個背著嬰兒的李姓少婦所為”。
24小時之后,巧家縣公安局發布通報,事件造成4人死亡,其中3名死者分別為被拆遷戶冉祎、唐天榮、當地國土局的工作人員胡宗玉。而另一個死者,被警方認定為犯罪嫌疑人,名叫趙登用。
沒人認識這個人,“他不是我們村里的人”,5月10日在場的迤博村村民肯定地說。據距離爆炸點最近的被拆遷戶,鄧國英、李維友、熊順金、古代芝回憶,當時并沒有發現行徑可疑的男子,也不認識趙登用。
他是個租住在縣城的打工仔,“跟拆遷毫無關系”——官方很快認定。
“趙登用是不是成了背黑鍋的替罪羊?”爆炸發生后,有人如此猜測。
事故后第五天,公安局公布了爆炸現場視頻。 “犯罪嫌疑人就是趙登用。”巧家縣公安局長楊朝邦甚至愿意用局長名義和個人前程擔保。
警方公布的視頻畫面顯示:5月10日上午8點59分,趙登用身穿淺綠色襯衣,深色夾克,背著一個雙肩背包走進花橋社區。他在院子里徘徊了4分鐘,隨后站到一樓門口,身邊幾位村民正等待簽字。
9點04分39秒,視頻畫面上顯示一陣爆炸,硝煙彌漫。
“趙登用所在的位置距離中心炸點最近,使用的炸藥為硝銨炸藥,并且是自主控制裝置,可以排除定時引爆的可能。”楊朝邦如此解釋。
幾年前,趙登用寫的幾篇日記,成了警方初步判定趙登用作案動機的依據。
2010年1月23日,趙登用在qq空間上說“回憶起來,老子一直被那些流氓欺負,從九歲到現在……我告訴流氓們,不要嫉妒別人,人急了是不顧后果的。”
讀高中時,趙登用在日記本上寫道,“從前的人生路走歪了,心靈上存在缺陷,有時心理極端,思想上有了不健康想法……”
“消極、悲觀、厭世,疑似報復社會。”巧家縣公安局對趙登用的作案動機做了初步定論。
山里人在縣城
直到現在,趙登賢也無法相信弟弟趙登用會“報復社會”,從小到大這個“又講道理又實誠”的小弟一直是家里的頂梁柱。
包谷垴鄉洼落村張家梁子社,趙登用的老家,位于巧家縣城140多公里以外的半山腰。
26年前,趙登用出生在這里,家中最小,兩個哥哥分別比自己大10歲和5歲。
在二哥趙登賢的印象中,“弟弟很小就幫著干活了”。 每年地里都要種麥子、玉米、土豆、核桃,不同時節,趙登用都會幫家里忙各種農活。
從小睡在一張床上的趙登賢和趙登用無話不說,尤其是“讀書的事,書上的內容”,“弟弟很愛聊起這些”。
十八歲那年,趙登用考上了“巧家縣二中”,此前在包谷垴鄉中心校讀書時,還表現平平的他一下子變得成績優秀。趙登用老家的一面墻壁上至今還滿滿地貼著趙登用讀書時獲得的獎狀,六七年過去了,這些獎狀被炭火煙熏,已經發黃并沾滿灰塵,但對全家人來說,一直是榮譽。
趙登用是三兄弟中學歷最高的,父親趙舉朝告訴《中國新聞周刊》,小兒子第一年高考就上了專科線,被玉溪師范學院錄取。可他更想讀本科,就復讀了一年。然而事與愿違,第二次他又只考上了專科,無奈,趙登用和兩位哥哥一樣,選擇了外出打工。
2008年,趙登用第一次遠離老家,到昆明做搬運工。第二年春節后,他在當地認識了比自己小8歲的打工妹,曲靖姑娘曾建花,很快,兩個人就戀愛了,曾建花說,她相中的是趙登用的實誠,“還沒在一起,他就把家里情況都告訴我了”。
不久,兩口子決定把家安在巧家縣,一邊打工賺錢,一邊照顧老家的父母:由于大哥、二哥都長年在外打工,家里兩位老人身體不好時,都是趙登用一個人照顧起居,承擔醫藥費,“從來不計較”。
平時,趙登用和妻子就在縣城里打工,一間屋,雙人床,一個灶臺,月租105塊錢、十幾平米的空間,成了兩夫妻在巧家縣的家。
摩托車背上的日子
和曾建花一樣,結婚以后趙登用很期待第一個孩子的降生,還特意買了一本《初次生產懷孕必讀》拿來學習,在內頁里勾勾畫畫。2010年夏天,兒子出生了,曾建花覺得很幸福,她和丈夫還在筆記本上畫了很多簡筆畫,父母抱著嬰兒的圖,喂奶的解析圖等。
在妻子的印象中,丈夫趙登用很愛她和孩子,“家里沒有電視,他就經常放手機里的歌給我聽”,“他對孩子非常好,買了很多玩具,給兒子洗衣服做飯”。
在外人眼里,趙登用是一個很能吃苦的青年人。每年農閑時,趙登用就在鎮上干各種雜活,水泥工、搬運工、騎摩托車載客。農忙時,就回老家,種玉米、打核桃……曾建花也一路跟著,洗衣服、做飯、養豬、養雞。
“一個月趙登用能賺一千來塊錢,一年下來能攢下五六千。” 曾建花說。今年初,趙登用花了4000多元,把舊摩托換成了更大的新摩托,準備一直在縣城里打零工。
趙登用打零工常去的地方是紅衛街中街,這兒每天早上都會集中幾十位打工者,等待著有人來雇傭。如果有活計,談好了價錢,他們就跟著雇主,到指定的地方干活。
搬水泥、搞裝修、扛鋼管,什么都干。一位認識趙登用的工友說,每天的工友、雇主都不定,地點也是全縣城到處跑。但不變的是乏味和奔波,很多工友彼此天天見,但都叫不上對方的名字。
即使是認識趙登用的工友,對他的記憶也零零碎碎。
“他是個好人,老實得很”。
“為人節儉,中飯都沒見過他亂花錢”。
“一有活兒就叫我,我經常坐他的摩托車”。
……
趙登用也想找個穩定工作,今年2月,他甚至到藥峰山泉送水中心找過工作。
“每月保底2000元工資,每天至少37桶水,送多了,每桶一塊九的提成,十五天之內決定去留。”做銷售的尤佳妹向趙登用介紹情況。
趙登用很快就答應了,只是問了一句“這一桶水多重?”
“四五十斤吧。”尤佳妹話音未落,見趙登用一手拎起一桶水上了車。
“力氣大、干活踏實”,尤佳妹說,果然,兩天內,趙登用就送了97桶水。
第三天,趙登用來請假,“家里要種土豆了,我得請假。過幾個月家里要打核桃,老人干這活太危險,我也要請假一個月。”
但那時,送水中心正趕上忙時,不允許員工請長假。不得已,趙登用結了2天的工錢,離開了。
那天以后,尤佳妹再沒跟趙登用說過話,“只是有時看到他騎著摩托載客跑過去”。
尋找“被懷疑者”
騎摩托打工,日子過得波瀾不驚,但也有過插曲。
去年,趙登用因為在工地上與人打架,被公安局行政拘留。曾建花告訴《中國新聞周刊》記者,那是因為他認為工地老板給的工錢不合理,爭執中就廝打起來。“那次還是趙登用主動報的警”。
這件事在爆炸案后成了趙登用有“前科”的證據。趙登用租住在迤博村村民彭子詳的平房也成了媒體頻頻光顧的地方。
但沒人能回憶起,這個租在村子里的外地人,什么時候離開,又什么時候回來過。
住在一個院子里的彭子詳,每天見趙登用早上六七點就去站工,中午偶爾回來吃飯,下午一點再出去,晚上才能回。住在一起兩年,“對他家的情況也不很了解”。
一個月左右之前,正值種麥子時節,趙登用一家三口回了一趟老家。
爆炸發生前三四天,趙登用一個人回到了縣城,因為要留在家里養豬、養雞,妻子曾建花和兒子并沒有跟他一起。臨走前,趙登用告訴父親,“過一陣就回來給麥子除草”。
5月8日,已經回到縣城的趙登用和工友田武潮一起到電力公司背鋼管,從上午十點多直到干到下午六點半,“每人領了120塊錢工錢,就各自回去了。” 田武潮說,他對那天趙登用的言行沒有更多印象,“就是一直在干活咯”。
第二天早上,彭子詳在自家院子里看到了趙登用,打了個招呼就各自回屋了。“沒感覺有什么異常。”彭子詳說。
5月10日早上不到7點,工友趙登紅在紅衛街中街看到趙登用,甚至一下子騎上了趙登用的摩托車。
趙登用拉他,“不要坐我車”,因為平時關系好,兩人開了一陣玩笑,就開始“吹吹牛皮”。
“你這兩天打工怎么樣呢?”趙登紅問。
“賺了!”趙登用開心地回答。
沒過一會,趙登紅去附近的餐館吃早餐,“大概7點半,看到一個三四十歲的女人,騎著三輪摩托車,把趙登用叫去做工。”趙登紅回憶,“感覺兩個人互相不認識”。
隨后,趙登紅看著趙登用騎上摩托車,跟著三輪車,沿紅衛街中街向坡頭方向去了。
一個多小時以后,1公里以外的花橋社區發生了爆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