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從《心術》播出那天起,編劇六六就一直在微博上打嘴仗。
網友說:“作為幾年的資深北京患者家屬,您寫的好壞大夫比例嚴重不符!”
六六回:“那我建議您在家里研究黃帝內經自生自滅好了。我真不是替醫生說話,我是心疼您這樣在痛苦中掙扎又對現實沒啥推動的人。”
這是六六的第四部劇本。過去十年間,她沿著網友——作家——編劇的道路扶搖直上,從一名普通的幼兒園教師,漸漸躋身國內一線編劇行列。
不同于眾多女性作者,她筆下少有風花雪月、小情小調。每部作品,都直擊現實痛處:小三、婆媳關系、高房價
“我很希望自己文藝女青年一把。可沒辦法。每個人的感受力不同。我的感受力就在于關注現實、關注當下。”
這一次,她關注的是中國的醫患關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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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和“術”
寫《心術》,源起2007年,六六母親患乳腺癌住院。她的兩派醫生朋友給出了完全不同的意見。有人說,必須切除患處,生命高于一切;另一派則說,生活質量很重要,目前還屬癌早期,剔除病灶即可,沒必要全部切除。
一年之后,母親又被查出患有腦瘤。這次診斷很及時,在癥狀尚不明顯時就被查出,手術亦非常順利。
兩次就醫經歷讓六六意識到:同一種病癥,不同的醫生會有不同的判斷;的確有醫術精湛、值得托付的好醫生,哪怕他們擺著一張撲克臉。
六六本人也有多年的就醫經歷,對中國醫患矛盾深有體會,看病難、開藥貴、收紅包,媒體上充斥著醫療器械暴利、醫療事故、“看個感冒好幾千”的報道。真實的醫院什么樣?患者為什么不信任醫生?
2009年,她開始到上海華山等大醫院“臥底”,想一探醫院黑幕,在最初的設想中,小說中的醫院院長還是個反面典型。
半年后,她卻“倒戈”了。
她陪醫生一起清晨六點就到達醫院,查房、門診,做手術,或者陪著醫生一起值夜班,從早到晚,有時連喝口水、上廁所的時間都沒有。
半夜,抬進來六個車禍重傷員,滿身是血,隱約可見煞白的斷骨和耷拉的肚腸。六六胃里一陣翻滾,兩腿發軟,差點暈倒。但沒人顧得上她,醫生們馬不停蹄地搶救了一夜,六個人還是死了五個。
這份工作有時的確令人抓狂。
病人問:“醫生啊,我們那邊的醫生讓我過來看看,說我有垂體瘤。”
醫生:“你沒有垂體瘤,CT里沒有任何明顯指征說明你有垂體瘤。”
“可我為啥不懷孕呢?”
“這個你要問婦科大夫。”
“婦科大夫說了,我不懷孕是因為長了垂體瘤。”
“可你沒有垂體瘤,你相信我還是相信她呢?”
“我不是不相信,可我要是沒有垂體瘤,為啥不懷孕呢?”
專家們每天要向不同口音的患者重復這樣的車轱轆話。一上午,幾百名病人。
起初,醫生們對六六很抵觸,六六硬著頭皮討好他們,追著噓寒問暖。漸漸地,醫生們敞開了心扉。年輕的實習醫生最喜歡聊天兒,剛畢業、苦、累、沒保障,忙起來幾天不能睡覺,插空在值班室瞇一會兒,“比農民工還慘”;小護士們值完夜班,揉揉發腫的雙眼,把花花綠綠的發卡美美地別在白帽的邊緣——后來,她們成了“美小護”的原型。
一位醫生,在手術室里為病人一針一針縫腦膜。六六問:為什么不直接貼人工腦膜?他說:“我練手藝。”熟了之后,他才透露,病人家里貧困,一塊腦膜要八百多塊錢,能省點是點兒。
“拿紅包、拿回扣、推薦高價藥,這樣的現象的確存在。”六六說,“但也有醫生在為付不起醫藥費的人們墊錢。”
甚至有位負責處理醫患糾紛的院長辦公室主任這樣告訴她:“大部分醫患糾紛責任都在醫院,是少數害群之馬壞了整體素質。以心換心,大部分患者是通情達理的。”
這句話給六六極大的震撼。假扮成“張醫生”的她,經常去病房和患者聊天,才發現,真如主任所說,有時,患者需要的只是一個笑臉和真誠的問候。
2010年8月,小說《心術》出爐。六六說:“不只是醫生需要‘心’和‘術’,任何人都需要用‘心’和‘術’去交流。”
“鐵了心在宇宙里砸個坑”
“編劇六六為什么沒有照片?太不像話啦!”5月12日,在北京一次活動現場,六六指著海報大笑著說。她和劇組每個人都保持著良好的關系。上妝時,她熱情地贊美翟天臨:“小伙子,演得真好!”轉身又捋著海清的護士服說:“你胖了嗎?”這些年輕人尊敬她,也喜歡向她撒嬌,當她開玩笑說不給他們寫戲了,他們謙恭地說:“您可別嚇唬我。”
2010年,六六以210萬元版稅榮登中國作家富豪榜20名,劇本稿酬更水漲船高。“我向投資方開價,無論多少,他們都會欣然答應。他們唯一擔心的是我沒時間寫。”
多年前,她還叫“張辛”時,并不如此春風得意。
1999年,她去新加坡跟丈夫陪讀,只有大專學歷,無法申請到就業資格,連上學都不行,“所有新移民能走的路全部堵死”。
但六六說自己“是那種鐵了心在宇宙里砸個坑的人”。高考報志愿,母親阻攔,她沒能選自己喜歡的師范專業,新加坡為這個夢想提供了機會。她從家教做起,后來當了幼兒園中文教師,“在新加坡,沒幾個人像我這樣一個鐘頭最多可以收到100元。他們看實力說話,覺得你值”。
一邊艱辛打拼,張辛一邊開始了網蟲生活。這個“少婦六六”(“少婦閑來無事,網上遛遛”的意思)每天發帖、灌水、回帖,嬉笑怒罵,常常熬到凌晨。時間久了,“少婦六六”簡化成了“六六”。
“寫作是為了解決內心的困惑。”六六說。她的第一部小說《王貴與安娜》是因為想離婚,轉而去探索包辦婚姻為什么常比自由戀愛長久;《雙面膠》則是困惑于千年難解的婆媳關系——這部小說后來被滕華濤導演改編為電視劇,一炮而紅。六六因此辭去教職,踏上職業寫作之路;之后,她忽然發現,所有朋友都在瘋狂地談論房子,“這種焦灼背后到底是什么在推動?”于是,就有了《蝸居》。
但六六丟不掉“草臺班子”的習氣。她對著word寫不出來,必須在論壇上邊發帖邊聊天;她不愛混文人圈子,“寫字兒的人天天跟同類湊一起,就毀了”;她也寫不出命題作文,有人捧著現成的劇本創意重金邀請,她不接。
我沒有義務給出解決方案
這一次,她要做的,是通過醫患關系來拷問整個社會的信任危機。
“我常常想,為什么我能把自己和親人的生命交給一個素不相識的人?我心里有不信任,但又無從選擇。”
這種不信任,在這個時代隨處可見。
2008年,六六經歷了“離婚門”。她說:“不明白為什么女人要百忍成鋼,舔傷飲痛地等男人回來?”
同年,六六兒子偶得的右腎X光照片上有明顯的亮點,診斷結果:右腎結石3mm,腎盂分離3.8mm。醫生給出的治療方法是:多喝水,不吃奶制品。這是因為偶得吃過“毒奶粉”。六六在博客上控訴:還有什么讓我們可以相信?不殺掉那些無良企業的企業家,不足以平民憤!
四年之后,她卻冷靜了。
當網民們叫囂:“把貪官殺掉!”她說:“朱元璋時代的酷刑能杜絕貪污嗎?制度不健全之前,指望暴力不能解決問題。”
她已與前夫復婚。但兩個月前,她在微博上高調曝光自己遭遇“小三”,并宣布:“偶得爹愛我多過你。我絕對不允許你傷害他。”
《心術》上映后,患者抱怨該劇美化了醫生,醫生們喊冤說自己工作比這辛苦多了,記者們則說為了美化醫生丑化媒體形象,連老師都抱怨劇中的“家長責任制”,完全脫離現實。
在六六看來,所有的根源在于社會各階層的巨大鴻溝無法彌合。“每個人都認為自己比別人辛苦得多的多,但真正踏實做事的人,沒有時間抱怨。”
也有人說,《心術》只是展現了矛盾,卻沒有給出解決方案。
“我沒有義務給出解決方案。”六六回應,“也沒指望通過一部戲從根本上解決醫患矛盾。”
“矛盾的根源來自制度的不健全。”她說,但同時強調,“一切都需要時間。歐洲確實醫療制度健全,但他們已經多久了?”
作為作家,她說自己只能給出一個答案開放的故事,并盡量還原時代的真實。“我關注的事情還有很多,教育,環保,獨生子女制度我希望的是,若干年后,從我的作品中能看到這一代人,看到這個時代的縮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