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選擇了鄧小平
1979年1月1日,美國《時代》周刊出版。按照它的慣例,在每年的第一期評選出上一年度的世界風云人物。在1978這個年份,鄧小平獲選。
此時,距離標志性的中共中央十一屆三中全會閉幕只有區區兩個星期的工夫。歷史已經證明,把這個打不倒的小個子,中共中央名義上的三號人物推上年度風云人物的位置,《時代》周刊沒有看走眼。
沒有看走眼的還有美國政府。就在《時代》周刊1979年第一期出版的同時,中美兩國建交。到了月底,鄧小平以國務院副總理身份訪美,美國總統卡特親自在白宮南草坪主持歡迎儀式,鳴禮炮19響。歡迎儀式上,美國總統陪同中國副總理檢閱了美國儀仗隊。隨后,以國宴相待。
按照國際禮賓規格,在鳴禮炮方面,接待國家元首是21響,政府總理是19響,副總理是17響。這一舉動表明,美國政府官方已經承認鄧小平才是中國政府真正的首腦。
接班人
“鄧小平之所以能夠成為中國共產黨第二代領導集體的核心,與他之前較為完整的履歷有著直接的關系。”黨史研究者、華東師范大學歷史系教授韓鋼說。
鄧小平與“核心”相關的履歷,最早可以追溯到井岡山時期。
1932年10月,中共蘇區中央局在江西寧都召開會議,受王明左右的左傾冒險主義者認為要堅決地攻打大城市,攻擊毛澤東“消極怠工”、不尊重他們的領導,犯有“等待敵人進攻”的右傾錯誤。在這次會議上,毛澤東被解除了兵權。
28歲的鄧小平,時任中央蘇區會昌中心縣委書記。他曾當面質問堅持左傾錯誤的人:堡壘對堡壘、工事對工事、壕溝對壕溝、公路對公路,這種打法能行嗎?
《中國共產黨會昌中心縣委史稿》這樣記載:在一系列問題上,以鄧小平為書記的會昌中心縣委,認真貫徹了毛澤東所主張的,也完全適應當時邊緣地區特點的正確路線,在理論上和實際工作中堅決抵制了王明的教條主義錯誤。
3月底,鄧小平被調離會昌中心縣委,轉任中共江西省委宣傳部長。隨著批判的深入,到了5月,鄧小平被撤銷省委宣傳部長一職,給予黨內“最后嚴重警告”處分。后來鄧小平總結人生時自稱“三落三起”,這一次正是原點。
40年后的1972年8月14日,毛澤東對鄧小平寫給他的一封信做批示時,出現了這樣的文字:他(鄧小平)在中央蘇區是挨整的,即鄧、毛、謝、古四個罪人之一,是所謂的“毛派頭子”。
1952年,時任中共西南局第一書記的鄧小平與高崗等5人奉召進京。1954年,鄧小平出任中共中央秘書長,隨即負責處理高崗、饒漱石事件的相關事宜。根據韓鋼研究的體會,毛澤東當時在接班人人選上業已有了新的考量。
1956年,謎底揭開。在中共八大上,鄧小平被選舉為中央書記處總書記。黨史研究者公認的是:這是鄧小平確立接班人地位的標志。
中央書記處地位之重要,可以從毛澤東和鄧小平50年前的一次工作往來中看出門道。鄧小平向毛澤東提出,書記處還是作為政治局的辦事機構,負責對軍隊和國務院的文件承送。毛澤東不同意,強調書記處是黨中央的辦事機構,“什么事都要管,中央的事由你們做,發文用中央的名義”。1958年6月8日,毛澤東索性親自起草了一個指示,《建國以來毛澤東文稿》第七冊這樣記載:大政方針在政治局,具體部署在書記處,具體執行和細節決策屬政府機構及其黨組。
“換言之,有時國務院尚在中央書記處之下。”韓鋼說。
毛澤東對鄧小平接班人地位的肯定,在1959年4月召開的中共八屆七中全會上得到更為直接的確認。
查閱了大量黨史資料之后,李君如得出一個結論:八大之后的政治格局,實際上是鄧小平和林彪兩個事實上的接班人并存的局面。劉少奇與毛澤東屬同代人(劉比毛小5歲),鄧卻可以算作下一代(鄧比毛小11歲)。從年齡角度,生于1904年的鄧小平和生于1907年的林彪更有優勢。
二度復出
時至今日,世人皆知毛澤東與鄧小平在主政中國期間,采取了某種程度上不同的經濟政策。這一路線的相左,在上世紀60年代以后,使兩人的矛盾開始突出。1966年,“文革”爆發,毛澤東發表“炮打司令部——我的第一張大字報”,將矛頭直指劉少奇和鄧小平為首的“資產階級司令部”。
第二次被打倒的鄧小平被送往江西軟禁。這段靠邊站的經歷,后來對他成為“核心”也不無益處。韓鋼認為,十一屆三中全會對“文革”錯誤進行修正,而鄧小平是“文革”的受害者,不是“既得利益者”,起碼增加了“感情分”。
“文革”進行到一半之時,在“九大”上寫進黨章的“接班人”林彪客死蒙古溫都爾汗,林彪集團破滅。當時已經面臨朝中無人的局面,“四人幫”只能亂文而不能亂武,苦撐危局的周恩來后來還被查出患有膀胱癌。至關重要的軍隊,尚有年近八旬的葉劍英在替毛澤東分憂,但日常行政工作,則必須遴選出周恩來的接班人選。
1972年1月,毛澤東身著睡袍參加了陳毅元帥追悼會。在和陳毅遺孀張茜交談時,毛澤東似是有意似是無意地提到:鄧小平的性質屬于人民內部矛盾。這一評價,顯然與“四人幫”加在劉少奇頭上的“叛徒、內奸、工賊”之罪名有著天壤之別。一旁的周恩來隨即私下叮囑陳毅子女,將這句話傳出去。
這只是鄧小平二度復出過程中,最早的一個鋪墊。
1973年2月,蟄伏江西3年有余的鄧小平接到中央要他回京的通知。
1973年3月9日,毛澤東批準中共中央《關于恢復鄧小平同志的黨的組織生活和國務院副總理的職務的決定》。20天后,毛澤東在中南海住地會見鄧小平,相別6年的老朋友再度握手。毛澤東囑咐說:努力工作,保護身體。
1973年4月12日,周恩來在人民大會堂主持盛大宴會,歡迎柬埔寨國王西哈努克親王和夫人一行,鄧小平首次以國務院副總理身份公開亮相,中外來賓都深感驚訝。不少外國記者隨即直奔郵電局,“打不倒的小個子復出了”!這樣的電訊迅即傳遍世界。
鋼鐵公司
“人們不僅從感情上傾向于鄧小平,從自身利益角度,人們也希望他能在毛澤東去世后站出來。”多名黨史研究者說。
在林彪摔死他鄉后,人們開始對“文革”產生懷疑,“是鄧小平把這些懷疑變成了一個個的政策”。黨史研究者、國防大學教授徐焰少將表示。
“變成政策”,首先要有指揮全局的權力。鄧小平二度復出之初,還只是國務院副總理,無力駕馭全局。即便如此,鄧小平也沒有放棄他一貫的原則。1974年10月的政治局會議上,在著名的“風慶輪事件”上,面對“四人幫”扣上的“洋奴哲學”大帽,他據理力爭,直至憤而離席。正在長沙的毛澤東后來對前去會見的鄧小平說:你開了個鋼鐵公司,好!我贊成你。
隨著對王洪文的失望,以及對鄧小平工作能力的進一步肯定,1974年12月,毛澤東做出決定,鄧小平除了繼續擔任國務院第一副總理(從1974年10月開始),還兼任中央軍委副主席、總參謀長。次年1月,鄧小平又獲選為黨中央副主席。年過七旬的他,先是從77歲的周恩來手中接過主持國務院日常工作的權力,后來又在1975年7月從41歲的王洪文手中接過主持中央工作的權力,成為黨政兩方面事實上的一把手。
如果說“風慶輪事件”只是鋼鐵公司開張大吉,這家公司在1975年頭幾個月的業務進展可以用迅猛來形容。依靠后來被稱之為鄧小平“四大金剛”的胡耀邦、萬里、張愛萍、周榮鑫的猛烈沖鋒,鄧小平掀起了全面整頓的高潮,“四大金剛”分別在科學、鐵路、國防科工、教育系統四處開花。
原國務院副總理、國防部長張愛萍上將之子張勝在2008年1月出版的新書《從戰爭中走來,兩代軍人的對話——張愛萍人生記錄》當中,借道父親張愛萍的回憶,還原了當時國防科技和國防工業領域的亂象。
1975年3月9日,張愛萍被任命為國防科委主任,他沒有去機關上班,而是一頭扎進了七機部所屬的230廠。之前,他通過召開座談會的方式,已經對230廠有了第一印象:亂。
張勝記錄:亂在組織、亂在領導,亂在秩序,我國唯一的從事運載火箭研發的七機部,整個亂套了,失控了。自“文革”9年來,五花八門、大大小小的派別組織不下幾百個,他們分別奪取占據了下屬各研究院、所、廠、辦、局、校的實際權力。真是亂世出英雄,這幫過去在社會底層的無名之輩一旦奪得權勢,那還了得?為了標榜自己的革命性,批這個、斗那個,革命口號震山響,就是不干正事。誰要對他們提點異議,大帽子馬上就扣下來,什么反對“文化大革命”!反對革命小將!復辟狂!保皇黨!企圖扭轉大方向,以生產壓革命……大字報鋪天蓋地。
3個月后,張愛萍向軍委——國務院聯席工作會議匯報。會議記錄摘要顯示,張愛萍匯報說,230廠實際上已經完全癱瘓了。4個車間1000多工人,只有4%在崗,96%的人已經不來上班了。工人們說他們是8923部隊,以后又改叫8200部隊……
鄧小平隨即插話:什么意思?
張愛萍回答:8923,就是上午8、9點鐘上班,下午2、3點鐘下班。后來干脆上午8點、下午2點來,點個卯就走。一個女工對我說:這幾年我們是在吃社會主義!
鄧小平再次插話:吃社會主義?這個話,概括得好!
派系紛爭,如同一個毒瘤,業已擴散到病人全身。中央文獻研究室出版的《鄧小平年譜1975~1997》記載,1975年1月28日,鄧小平約見鐵道部部長萬里。萬里在匯報了派性嚴重、情況復雜,不少單位陷入癱瘓、半癱瘓狀態的狀況之后,表示要在調查研究的基礎上爭取半年解決鐵路問題。鄧小平隨即說:不行,不能拖,不能等,要用最快的速度,最堅決的措施,迅速扭轉形勢,改變面貌。
隨后不到兩個星期的時間內,鄧小平又兩度聽取萬里匯報,在萬里提出以解決鐵路問題為重點的全國工業書記會議準備在3月召開之時,鄧小平再度雷厲風行:不行,要在2月25日開。同時,鄧小平要求抓緊把整頓鐵路的文件搞好,并口授了文件的主要內容。
3月5日,中共中央發出1975年九號文件《關于加強鐵路工作的決定》,鐵路系統秩序迅速好轉。
5月18日,鄧小平訪法歸來,次日就與葉劍英、陳錫聯一起,再次聽取張愛萍的匯報。鄧小平說:對那些搞派系的人不能等了,老虎屁股都得摸,不然還得了!我們對鐵道部說,只等一個月。現在對七機部也提出只等一個月,到6月30日為止。從7月1日起,要搞成七一派、毛主席派、黨性派。過一個月以后,那就不客氣了!
張愛萍據此起草了一個決定,和鐵道部那一次一樣,決定以中央1975年十四號文件的形式下發。
三度落難
毛澤東去世之前曾有名言:我這一生只干了兩件事,一件事是把蔣介石趕到了臺灣;另一件,就是發動“文化大革命”,這一件,贊成的人不多,反對的人不少。
盡管對“文革”不受歡迎的狀況心中有數,毛澤東還是對鄧小平系統糾正“文革”錯誤的辦法展開了旁敲側擊。8月20日,毛澤東同北大教師蘆荻談《水滸》:這部書,好就好在投降,做反面教員,使人們都知道投降派。宋江投降,搞修正主義,把晁蓋的聚義廳改為忠義堂,讓人招安了。
張勝回憶了當時的心情:誰是宋江?誰是晁蓋?誰是投降派?宋江篡權,篡了誰的權?他當時憂慮涌上心頭,難道這一天來得如此之快嗎?
9月24日,毛澤東會見越南共產黨第一書記黎筍。毛澤東用手指著陪同會見的鄧小平說:只有他算一個壯丁。對張勝等人來說,這是個利好消息!許多關注毛、鄧之間互動的人,也都在字里行間品味、揣測。張勝說,這關乎他們的命運。
但牛市已然到頭了。8月13日和10月13日,清華大學黨委副書記劉冰等人,兩次上書毛澤東,反映同為副書記的遲群和謝靜宜的問題。這兩封信均由鄧小平轉呈。毛澤東閱過第一封信后,沒有表態,第二封信后——據張勝所知——雷霆震怒。
畢竟,遲群和謝靜宜是靠造反起家的。
10月19日晚,毛澤東對鄧小平轉呈的劉冰來信做出嚴厲批評:我看信的動機不純,想打倒遲群和小謝。他們信中的矛頭是對著我的。小平偏袒劉冰。清華所涉及的問題不是孤立的,是當前兩條路線斗爭的反映——這一說法,到了“四人幫”那里,變成了黨的第十一次路線斗爭。
11月2日,毛澤東侄子毛遠新抓住時機進言:感到社會上有一股風,就是對“文化大革命”怎么看,對“批林批孔”怎么看,是肯定還是否定,主流和支流,三七還是倒三七。階級斗爭現在不大提了,只剩下一項指示,即生產搞上去。還要不要繼續批判劉少奇了?
毛澤東肯定了毛遠新的看法,說,有兩種態度,一是對文化大革命不滿意。二是要算賬,算文化大革命的賬。隨即,他提議召開小范圍的會議,當面向鄧小平本人談出以上意見。
張勝后來得知,毛遠新的“聯絡員”作用,是促成毛澤東態度發生根本性轉變的重要原因。他當時聽說,鄧小平在得知毛遠新“榮任”毛澤東與政治局之間的“聯絡員”后,“反應非常強烈”。
11月2日晚間,鄧小平出席由毛澤東指定的有陳錫聯、汪東興、毛遠新參加的四人會議,遭到毛遠新手持尚方寶劍的猛批。鄧小平反駁說,我從今年3月九號文件開始抓工作,主持中央工作是7月。九號文件以后是什么路線,我主持中央工作三個多月是什么路線,可以考慮嘛。上我的賬要從九號文件開始算起。從九號文件以后全國的形勢是好一點,還是壞一點,這可以想想嘛。
次日,毛澤東聽取毛遠新對2日四人會議的匯報,指示將會議規模擴大至八人,李先念,紀登奎、華國鋒、張春橋也參加。幫鄧會議漸成常態。
在這個月初,根據毛澤東的意見,毛遠新曾到鄧小平家里談話,《鄧小平年譜1975~1997》一書用了4個字予以形容:不歡而散。
11月13日,毛澤東寫了一個要給老同志打招呼的批語:桃花源中人,只知有漢,無論魏晉。要估計到這種情況,一些老同志也打個招呼。張勝回憶,在下定決心“批鄧”之前,毛澤東還是希望全黨能夠團結起來。
但毛、鄧之間的攤牌終究無可避免。《鄧小平年譜1975~1997》記載,11月20日,鄧小平出席中央政治局會議,討論對文化大革命的評價問題。會議根據毛澤東的意見,提出由鄧小平主持做一個關于文化大革命的決議,總的看法是文化大革命基本正確,有所不足。鄧小平回答:由我主持寫這個決議不適宜。我是桃花源中人,只知有漢,無論魏晉。
鄧榕在《我的父親鄧小平》一書中寫道:鄧小平這種完全不讓步的態度,使得毛澤東下決心進行“批鄧”。在毛澤東政治生命的最后關頭,他要堅定不移地捍衛文化大革命,他不容許任何人對此存有異議,更不容許任何人翻文革的案。這是他堅持的最后原則。
1975年12月14日,中共中央轉發了《清華大學關于教育革命大辯論的情況報告》,明確指出:7、8、9三個月,社會上政治謠言四起,攻擊和分裂以毛主席為首的黨中央,否定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算文化大革命的賬。這是一股右傾翻案風。
以此為標志,“批鄧、反擊右傾翻案風”的大幕正式開啟。
隨即,張愛萍在主政國防科委9個月后“靠邊站”。在中央政治局成員先后在國防科技和國防工業系統、中央軍委三總部兩處宣布“張愛萍同志犯有否定‘文化大革命’和右傾翻案錯誤,要接受群眾批判”的決定時,鄧小平都有一句極其簡短而相同的話:七機部和國防科委出的問題,責任在我。
張勝在《張愛萍人生記錄》一書中這樣寫道:鐵腕人物,倒臺也有倒臺的樣子,看來他也早有準備了。
71歲的鄧小平再度陷入困境。但他仍然出席政治局會議,甚至主持“幫鄧”會議。他后來回憶,會議上他有時只說兩句話:開會,散會。
次年1月8日,周恩來病逝。困頓之中的鄧小平獲得葉劍英的支持,得以在周恩來追悼會致悼詞。但是,這并不足以平息人們對“批鄧、反擊右傾翻案風”的怒火。
1976年4月4日,清明節,載入史冊的“四五運動”爆發,北京天安門廣場出現了200多萬人次參加的悼念周恩來、反對“四人幫”、擁護鄧小平的群眾運動,使全國性的悼念、抗議活動達到高潮。為了不使江青等找到借口,鄧小平要求全家人在這期間都不去天安門廣場。
4月7日晚8時,被誣稱“天安門事件的總后臺”的鄧小平在北京東交民巷新家中,收聽了中央人民廣播電臺關于華國鋒擔任黨中央第一副主席和國務院總理的決議、關于撤銷鄧小平黨內外一切職務的決議的廣播。
眾望所歸
1976年10月6日,中共中央果斷采取行動,對“四人幫”進行隔離審查,消息傳出,神州歡呼一片。郭沫若詩云:大快人心事,消滅“四人幫”。
據葉劍英的侄子葉選基回憶,此時仍有人希望繼續“批鄧”,聲稱要比四人幫批得更好,激起了幾乎所有老同志的強烈不滿。“王震是最勇敢的斗士,竟在國務院政工組‘批鄧’簡報上寫上‘毛主席說鄧小平人才難得’”。簡報負責人只好表示該簡報不收回了,以保護王震。在“王震們”的強大火力下,“‘批鄧’根本沒有再搞下去了,實際上是停止了”。
但這還不足以令鄧小平的“三度復出”波瀾不驚。1976年10月26日,時任中共中央主席、國務院總理華國鋒在對中央宣傳部門做指示時提出:一定要注意,凡是毛主席批準過的,講過的,都不能批評。
次年2月7日,《人民日報》《解放軍報》《紅旗》雜志聯合發表社論《學好文件抓住綱》,向全國發出號召:凡是毛主席作出的決策,我們都堅決擁護;凡是毛主席的指示,我們都始終不渝地遵循。
鄧小平后兩次被打倒,都是毛澤東親自決策,“兩個凡是”的提出,無異于堵死鄧小平“三度復出”的路。但在當時,“兩報一刊”的聯合社論,具備最權威的話語權。
《交鋒——當代中國三次思想解放實錄》一書寫到了中央的不同意見。1977年3月,中央召開工作會議。會議之前,葉劍英對華國鋒的講話稿提出兩條意見:一是“天安門事件”是冤案,要平反;二是對鄧小平同志的評價,應該把提法換一下,為小平同志出來工作創造有利條件。
在這次中央工作會議上,華國鋒表示:經過5個多月揭批“四人幫”的斗爭,解決鄧小平同志的問題,條件逐步成熟。要做到瓜熟蒂落,水到渠成。
4月10日,尚未恢復領導職務的鄧小平給中共中央寫信,從理論上反對“兩個凡是”,信中說:我們必須世世代代地用準確的、完整的毛澤東思想來指導我們全黨、全軍和全國人民,把黨和社會主義事業,把國際共產主義運動的事業,勝利地推向前進。
5月24日,鄧小平同王震、鄧力群談話,直接批判了“兩個凡是”:“兩個凡是”不行,按照“兩個凡是”,就說不通為我平反的問題,也說不通肯定1976年廣大群眾在天安門廣場的活動“合乎情理”的問題。毛澤東同志多次講過,他有些話講錯了。一個人只要做工作,沒有不犯錯誤的。
7月21日,中共中央十屆三中全會閉幕,鄧小平恢復了一切職務。但他的問題還沒有最后解決,因為“天安門事件”還沒有平反。
華國鋒所說的“水到渠成”很快有了進展。1977年8月12日~18日,十一大召開。據徐焰回憶,大批老干部在這次會議上重返政治舞臺,而“造反派”等“文革”既得利益者幾乎被一掃而空。一年之后中央工作會議和十一屆三中全會召開之時,又有數名“既得利益者”被通知不必來開會,“這無疑為鄧小平真正成為黨內領袖奠定了組織基礎”。徐焰說。
第三度復出的“永遠也打不倒的小個子”,此時獲得了中國人民發自內心的擁護。1977年7月30日,鄧小平出現在北京工人體育場的看臺上,觀看中國青年足球隊與香港隊的比賽,全場突然掌聲響起,歡呼如雷。
次日晚,軍隊系統的一個慶祝建軍50周年文藝演出舉行。據張勝回憶,晚會結束時,鄧小平的巨幅畫像突然間被投影在舞臺的天幕上,他的身后,是飄揚的軍旗和嘹亮的軍號。
31年后,已年過六旬的張勝回憶:剎那間,全場歡聲雷動。人們全體起立,以熱烈的掌聲表達著“內心的取向”。
沒有后臺,沒有組織參與,一切都是群眾自發。張勝的妹妹當時在總政文工團工作。一些文工團員們在獲悉鄧小平復出時,簡直不知道怎樣表達自己的興奮與喜悅之情了,有人就想出了這個主意。
改變中國
十屆三中全會之后,中國的政治格局已經形成華國鋒、葉劍英、鄧小平三駕馬車的局面,只是,鄧小平頭上的緊箍咒依然存在,將之除卻,還剩最后的一把火。
胡耀邦此時起到了至為關鍵的作用。1977年10月,他先是出任中央黨校主持日常工作的常務副校長,12月,兼任中組部部長。在他的主持下,后來為世人熟知的《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一文于1978年5月12日在《光明日報》上發表,與“兩個凡是”展開了理論上的正面較量。
1978年9月13日,鄧小平結束對朝鮮的訪問后,乘專列回到遼寧本溪,開始在東北視察。《鄧小平年譜1975~1997》記載,鄧小平在聽取沈陽軍區匯報時指出,“我現在是到處點火,在這里點了一把火,在廣州點了一把火,在成都也點了一把火。”
他在東北三省的講話,沒有離開對毛澤東思想的正確理解,對“文革”的反思,對真理標準的討論和對經濟建設的重視。當時還在吉林大學上學的徐焰看到了一份鄧小平在吉林講話的內部文件,頓時有了一種“山雨欲來”的感覺。
此時,地方大員們紛紛站出來表態了。8月27日,新疆維吾爾自治區黨委第一書記汪峰第一個表態支持“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到11月23日,做出相同表態的地方負責人和軍區負責人已有32名。
而在中央內部,華、葉、鄧三巨頭的格局,也呈現出一種微妙的態勢。在接受采訪時,葉選基說:據我所知,只要鄧小平堅持的事情,葉劍英就會同意;只要葉劍英堅持的,華國鋒就沒有反對過——中央黨校副校長李君如也指出,鄧實際上是有拍板權的。
10月下旬,鄧小平出訪日本,受邀乘坐新干線。旁人問及他的感受,他回答:就像推著我們跑一樣,我們需要跑。
黨史研究者已有共識,當時主管外事的鄧小平,通過70年代對美國、日本、歐洲的訪問,堅定了開放搞活的想法。
1978年11月初,鄧小平的核心之勢已然呼之欲出,破除緊箍咒的程序也已進入最后階段。徐焰從吉林請假返回北京,與老干部廣泛接觸后得知,這個受了多年排擠的群體已經做好了在中央工作會議上“發牢騷”的準備。終于,在11月12日,陳云在中央工作會議召開的第3天,捅破了這層窗戶紙。
11月25日,華國鋒代表中央宣布:“天安門事件”完全是革命的群眾行動。平反終于瓜熟蒂落。
在36天的中央工作會議統一了黨內共識之后,十一屆三中全會只開了5天。在這次會議上,中國共產黨做出了從以階級斗爭為綱向經濟建設為中心的偉大歷史轉折。
12月18日,仍是黨內三號人物的鄧小平在十一屆三中全會閉幕式上做了《解放思想實事求是團結一致向前看》的報告,后來被史家公認為十一屆三中全會的主題報告。這,也是鄧小平作為黨內新領袖的首次演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