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審程序的啟動在英美法系多數國家有著十分嚴格的限制,并被視為“禁止雙重危險規則”(the rule against double jeopardy)的救濟和補充,但并非糾錯工具。2012年3月14日,我國十一屆全國人民代表大會五次會議通過了的《關于修改<中華人民共和國刑事訴訟法>的決定》,但并沒有對再審制度進行根本修改,只是對刑事審判監督程序進行了一定程度上的補充和完善。換句話說,我國刑事訴訟法的指導思想仍然是追求事實真相的“實事求是、有錯必糾”,對被告人不利的反復追訴和重復審判的現象依然難以受到有效的程序控制。
英國作為“禁止雙重危險規則”最早具備現代形態的國家,近年來卻出現了一種從絕對主義走向相對主義的趨勢。本文擬從英國2003年《刑事司法法》的頒行背景入手,探究英國“禁止雙重危險規則”的發展趨勢,并就我國可否適用及如何適用該規則進行初步探討。
一、概述
“禁止雙重危險規則”是英美法系國家一項古老的刑事訴訟規則,在大陸法系國家常用表達是“一事不再理原則”。元照英美法詞典將其解釋為:禁止對實質上同一的罪行給與兩次起訴、審判、定罪或科刑。[1]該規則自在英國確立以來,已經有近900年的歷史。但到目前為止,英國成文法中還沒有明確統一的規定。其中的重要內容除禁止控方對陪審團的判決提出上訴外,主要由判例法的“既決案件”規則構成,以及法官在個案中以“濫用程序”為由而裁定終止訴訟的自由裁量權作為補充。也就是說任何人都不應因同一犯罪行為而不止一次地被置于使其生命遭受危險的境地。布萊克斯通爵士強調,已做出有罪判決的抗辯與已做出無罪判決的抗辯具有共同的普通法基礎,那就是任何人都不得因為同一罪行而受到兩次以上的生命危險,禁止雙重危險中的第一重危險指的是國家起訴的情形,“禁止雙重危險”概念的宗旨在于減少政府濫用權力的可能性[2]。
“禁止雙重危險規則”是正當程序優先理念在刑事訴訟中的顯著體現,核心觀點就是強調正當程序的至上性,與其追求虛無縹緲的事實真相,不如追求一種看得見的程序正義。英國上議院休厄大法官曾經說過:“公平的實現本身是不夠的,公平必須公開地在毫無疑問地被人們所能夠看見的情況下實現,這一點至關重要。”只要是按照正當的法律程序所認定的事實通常就被假定為符合真相的。因此,為了真相而反復啟動不利于被告人的程序是無法令人接受的。
這樣對正當程序的執著固然有利于維護自由和防范權力,但其對實體真實的傷害也是顯而易見的,因為這樣得出的真實只是經過正當程序所認定的事實,即所謂的“法律事實”、“程序事實”,常會導致一系列“司法不公”事件的產生。
在英國,有一位名叫弗萊德·福爾曼的人,曾因多起殺人案件遭到起訴。但因為此人十分狡詐,反偵查能力極強,追訴機關搜集證據一直特別困難。因此,福爾曼雖數次被帶入法庭,但屢次被陪審團宣告無罪。1996年,福爾曼居然還出版了一本名為《尊重》的自傳,他在該書的封面自稱是“英國犯罪總經理”,書中記述了他20多年前實施的數起殺人行為。但根據英國當時的法律,由于當年陪審團對福爾曼的案件做出了無罪判決,即便今天有了新的證據,也不能對福爾曼再行起訴。因此,福爾曼依然可以逍遙法外。英國公眾認為,福爾曼的行為顯然是對英國刑事司法制度的嘲弄。
二、禁止雙重危險規則的改革
(一)1989年朱麗葉·郝格案
1989年的某一天,朱麗葉·郝格被殘忍地殺害于寓所中。80天后,她的尸體才在寓所浴室下被她母親發現。政府指控比利·鄧洛普是殺人兇手。鄧洛普在兩次審判中都作證宣誓無罪,兩次審判都因陪審團對案件事實認定的懸而未決而告終。在1991年第二次審判之后,法庭將鄧洛普無罪釋放。基于“禁止雙重危險規則”,再次審理此罪行變成不可能。之后,當鄧洛普因另一起故意傷害罪而被判入監后,他承認了謀殺朱麗葉·郝格的事實。因此,被指控犯偽證罪,他對兩起偽證罪的指控都作了有罪答辯,被判六年監禁。郝格的母親在聽說鄧洛普在酒吧里夸夸其談他殺害郝格之后,開始她的“尋求正義”之路。這位母親的行動獲得了英國國民的大力支持。有罪錯判的案件開始受到了民間和司法部門的共同關注。
(二)1993年史蒂芬·勞倫斯謀殺案
史蒂芬·勞倫斯是一位年輕的黑人,在放學回家等候公車時,且毫無挑釁的情況下,被五六位白人青年攻擊并殺害,胸部、背部和胳膊多處被刺傷。但是,對這一明顯的種族主義謀殺,最初對案件進行調查的警察局行動卻很遲緩。由于未能收集到關鍵證據,警察局兩次拒絕起訴嫌疑人。1995年4月,死者家屬對三位白人犯罪嫌疑人提起自訴,但因為控方的關鍵證人不可靠,法官指示陪審團裁決他們無罪。同樣基于“禁止雙重危險規則”,該案只能到此為止。此后,死者家屬到處申訴,社會各界對此案的處理也都表示出不滿。
迫于輿論壓力,內政大臣于1997年7月決定建立一個由麥克弗森爵士主持的專門委員會對此案進行調查,調查組關注的事實之一是無罪開釋的疑犯再也不能被控犯有謀殺罪。1999年2月,麥克弗森爵士向內政部提交了調查報告,該報告對“絕對禁止重復追訴”的法律規定提出了質疑,并建議“應當考慮在無罪判決之后提出新的可靠證據時賦予上訴法院許可重新追訴的權力”。當這一報告被提交給法律委員會(the Law Commission)后,該委員會贊成對“禁止雙重危險規則”進行限制。
三、禁止雙重危險規則的發展
英國政府在2002年公布了《所有人的正義》(Justice For All)的白皮書,提出要“重新權衡刑事訴訟中的利益關系,向被害人和公眾傾斜”,總的指導思想是加強對查明犯罪事實的關注,強化對犯罪的打擊和加強對被害人權利的保護。白皮書強調:“我們將確保從犯罪發生那一刻起,一切都圍繞著準確追究犯罪、實現公正來進行。刑事訴訟程序應當被調整為朝著這樣的目標:查明案件的真實情況,盡可能及時地判決犯罪人有罪,并且把任何阻礙這個目標實現的機會減少到最小限度。”關于“禁止雙重危險規則”,白皮書主張應當允許例外,即在嚴重犯罪案件中,如果存在令人信服的新證據,應當允許對案件重新審理,以使更多有罪的人受到定罪和懲罰。所謂“嚴重犯罪案件”,包括謀殺、非預謀殺人、強奸和武裝搶劫等。雖然白皮書并非法律文件,但卻加速了對“禁止雙重危險規則”的改革。
2003年11月21日,英國女王伊麗莎白二世簽署了《刑事司法法》(The Criminal Justice Act 2003,又譯為《刑事審判法》)。麥克弗森爵士的報告以及《所有人的正義》白皮書中的精神在《刑事司法法》第10章中得到了貫徹。該法在吸收白皮書內涵的基礎上,對“禁止雙重危險規則”施加了一項實質性例外,即在英格蘭和威爾士共有謀殺、非預謀殺人、強奸、販毒和武裝搶劫等29種犯罪可以提起重新審判。當然,這一新規則對適用再審的情形進行了嚴格限定。這些限定主要包括:要對已經被判無罪的人重新開始調查,必須存在不利于被宣告無罪的人的“新的并且令人信服的證據”;必須經檢察長的親自書面同意,并且還要通過社會公共利益的檢驗;在進行再審之前,法庭必須就新證據達成一致意見;對于任何無罪判決,要求無罪判決被撤銷的申請僅僅限于一次。
由此可見,盡管“禁止雙重危險規則”已經在英國有所松動,但條件還是十分苛刻的。考慮到法律已經采取各種措施來限制重審的數量,以及英國長期以來有著強調程序公平和保護被追訴者權利的法律文化傳統,立法還是堅持了程序公正的底線。由于這些嚴格的程序條件限制,使得因為新證據而撤銷無罪判決并進行再審的案件每年不會超過12件。由于新證據例外是有溯及力的,所以對以前所有限定的犯罪所做的無罪判決都可以提起再審。英國的這一舉措并不意味著“禁止雙重危險規則”正在走向衰退甚至消亡,因為實踐中應用的數量非常有限。有學者認為,《刑事司法法》對“禁止雙重危險規則”的改革所具有的實際適用意義并不如其象征性意義那樣明顯,真正啟動再審程序的情形是相當少的[3]。
事實上,到目前為止,英國檢察長僅批準了一起申請再審的案件,就是上述的郝格案。《刑事司法法》出臺后,檢察長于2005年批準了郝格案的再審。該案于2006年10月6日審結,鄧洛普受到了應得的懲處,被法院以謀殺罪判處終身監禁。當時負責起訴該案的檢察官古德曼說:“鄧洛普在將近20年的時間里企圖逃脫謀殺朱麗葉·郝格的責任,在這20年里,郝格的家人度日如年。今天,我們終于看到他品嘗了惡果。”
四、對我國的啟示
根據國內學者的普遍觀點,我國刑事訴訟法奉行的指導原則是“實事求是、有錯必糾”,即無論是認識事實錯誤,還是適用法律錯誤,都應加以糾正,按照全錯全改、部分錯部分改的原則加以糾正。我國法律中僅個別條文體現了“禁止雙重危險規則”的精神,如規定了兩審終審制、承認判決的效力和終局性以及法院對缺乏罪證而又提不出補充證據的自訴案件的處理要求等。但這些簡單的法條很難起到禁止重復追訴、重復審判的作用。有學者總結過,我國的刑事再審程序存在諸多弊端,簡單概括就是申訴主體、時間、審級、次數及申訴和再審理由五個方面沒有限制。隨意逆向運行的司法裁判程序還可能使當事人反復陷于訴訟的拖累之中,其利益和命運長期處于不確定和待裁判的狀態。[4]
(一)云南李昌奎案
2009年5月16日,云南省巧家縣男子李昌奎,在強奸了19歲的少女王家飛后將其打死,并將其3歲的弟弟王家紅摔死。2010年7月15日云南省昭通市中級人民法院經審理查明以強奸罪、故意殺人罪,數罪并罰判處李昌奎死刑,剝奪政治權利終身。2011年3月4日云南省高級人民法院以強奸罪、故意殺人罪,數罪并罰判處李昌奎死刑,緩期二年執行的終審判決。一時間,輿論嘩然。同年7月16日,不堪重壓的云南省高級人民法院向李昌奎案件被害人家屬送達了再審決定書,對該案決定另行組成合議庭進行再審。8月22日,李昌奎案在一審被判死刑,二審改死緩后,云南高院再審又判死刑。筆者無意討論輿論與司法的關系,也無意討論判決結果的公正性,僅以此案窺探我國再審制度的隨意性甚至恣意性。
(二)山西常晚旺案
《法律與生活》雜志2004年12月刊登了《連審六次沒有終結的再審案》一文,介紹了一起非常典型的違背“禁止雙重危險規則”的案例。從無罪判決到被判有期徒刑3年、緩刑4年,再到被判處有期徒刑3年。一起普通的爆炸案在山西黎城縣法院和長治市法院間來回審了6次。由緩刑改為實刑,再一次加重了被告人的刑罰。而被告人常晚旺在長達4年的案件“折騰”過程中,由一普通農民已經變成能與法學博士直接討論“什么人、什么單位在什么條件下能將生效的終審裁判撤銷?”“為什么面對同樣的案卷和證據,一審無罪,啟動再審后法院又判自己有罪”等問題的“行家”。其實,這個爆炸案對受害人造成的財產損失僅3000多元,沒有人員傷亡。但為此付出的司法成本卻難以估量。
(三)禁止雙重危險規則在中國的可適用性
1998年10月,我國政府簽署了聯合國《公民權利和政治權利國際公約》。該公約第14條第7款規定:“任何人已依一國的法律及刑事程序被最后定罪或宣告無罪者,不得就同一罪名再予審判或懲罰。”聯合國人權事務委員會在其解釋中指出:“大部分成員國能將在特殊情況下的恢復審理與公約第14條第7款禁止的就同一罪名再予審判或懲罰區分開來,對該原則的理解鼓勵成員國重新考慮它們對第14條第7款的保留。”因此,如果中國批準該公約,就面臨著對這條原則的理解和適用問題。
筆者認為由于我國目前刑事犯罪率高發不下,將“禁止雙重危險規則”納入刑事訴訟法現在還不符合國情。筆者不去討論規則具體適用的系統條文設計,而是就規則框架構建中涉及的幾個原則性問題,提出一些粗淺的意見。
首先,將“禁止雙重危險規則”納入我國刑事司法體系具備法律依據。我國在2004年憲法修正后,正式確立了“國家尊重和保障人權”的憲法原則條款,該人權條款使得“禁止雙重危險規則”己經具有憲法原則根據。在2012年新修訂的“小憲法”——《刑事訴訟法》中,第2條明確規定:尊重和保障人權。這將憲法修改增加的“國家尊重和保障人權”第一次突破性地載入了國家基本法律,應當說是一個重大進步,也對“禁止雙重危險規則”這一保障人權的重要刑事訴訟規則的移植提供了法律依據。
其次,任何司法制度都不能保證案件完美無瑕,考慮到案件的復雜性、訴訟認識的局限性、目前司法職業者能力水平以及其他各種條件所限,生效裁判出現錯誤在所難免,再審程序有其獨立的價值和存在的必要,因此刑事訴訟法的再修訂過程中仍應該予以保留。但應該增加規定,明確“禁止雙重危險規則”作為刑事訴訟的原則而存在,從而明確再審只是作為原則的例外而存在。同時,應該對再審程序在提起的主體、時間、條件、次數等方面做出嚴格限制,避免再審提起的隨意性,以維護生效判決的嚴肅性和權威性。
再次,任何司法制度都不能保證放諸四海皆通,考慮到政治文化背景、經濟發展水平以及歷史傳統的影響等方面的差異,在移植“禁止雙重危險規則”時,要充分考慮我國國情。懲罰犯罪與保障人權是貫穿刑事訴訟的一條主線,任何國家的刑事訴訟制度總是在協調二者的矛盾中向前發展。刑事訴訟程序有它的獨立價值,有時為了程序的價值在一定程度上犧牲實體的價值也是允許的。以打擊犯罪為唯一的目標,社會也會受到一定程度的危害。而將保障人權作為唯一的價值,在實踐中也是不可能的。一個社會不可能不打擊犯罪,有犯罪不打擊就會影響整個社會的秩序,影響國家、民眾的利益。在承認再審程序糾正錯案、維護實體正義的工具價值時,也要強調程序本身的正義價值追求。不懈追求正當程序和實體公正的最佳平衡點應該是我們平衡“禁止雙重危險規則”終極目標。
最后,應與聯合國刑事司法準則接軌,將“禁止雙重危險規則”適用于國際刑事司法協助領域。當前人權保護已經成為國際法尤其是國際刑事法律的一項基本原則,“禁止雙重危險規則”作為與刑事程序密切相關、與人權保護緊密聯系的原則,也必然對國際刑事司法協助產生重大影響。雖然我國刑事訴訟法改革的長期目標應當是在我國刑事訴訟法典中設立涉外刑事訴訟程序專章,把禁止雙重危險規則列入其中,但在達到這一目標之前,可繼續通過締結雙邊協議的形式來解決這一問題[5]。
綜上所述,“禁止雙重危險規則”適用的指導思想是實現實體公正與程序公正并重、法律真實與客觀真實結合的必然要求,這也有助于我國刑事司法制度與聯合國刑事司法準則的銜接[6],以更好地實現“條約必須信守”的古老國際法準則。當然,這些不可能一蹴而就。如果既要體現禁止雙重危險的精神,又要為懲罰犯罪保留一定的可能,那么,基本的方針只能是,有所為有所不為,而不可能是任由所為[7]。
注釋:
[1]薛波主編:《元照英美法詞典》,法律出版社2003年版,第439頁。
[2]See Ronald L.Carlson, Criminal Justice Procedure, Anderson Publishing Co.,1991,pp.316-318.
[3]成鳳明:《英國禁止雙重危險規則的改革》,知識產權出版社2007年版,第175頁。
[4]陳瑞華:《看得見的正義》,中國法制出版社2000年版,第117頁。
[5]江濤、張筱:《禁止雙重危險原則探究》,載于《合肥工業大學學報》,2008年第4期。
[6]陳光中、陳學權:《刑事訴訟法再修改之基本思路》,載于《人民檢察》,2005年第19期。
[7]張毅:《刑事訴訟中的禁止雙重危險規則論》,中國人民公安大學出版社2004年版,第327頁至第328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