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上一期《中國收藏》“積微覽萃”欄目刊出拙文《板橋名聯 趣事多多》之后,我收到一些朋友發來的電子郵件和打來的電話,問及鄭板橋的一些事,讓我有些招架不住。其中兩個問題問得最多,一個是鄭板橋作品的真偽判別,另一個是希望我多寫幾篇鄭板橋,大家喜歡鄭板橋的率意和瀟灑。征得相關編輯的同意,這一期我接著寫,期望得到大家的批評。
作品的真偽判別是個大題目,三言兩語說不清楚,也非我力能及,何況真偽判別需要針對具體作品來談。正巧,提問的朋友中有一位是帶著作品來的,我們就以這幅作品舉例。這是一軸絹本水墨竹石圖,尺幅縱約130厘米至140厘米,橫50厘米左右。繪一石數竹,石有點苔,竹子的虛實錯落也不錯,并有題詩,舊裱,品相差點。我的看法這不是鄭板橋所作,而是一件舊仿品。這位朋友心態不錯,不氣餒,亦不言激。為什么不是鄭板橋所作?我的意見是三條:一,筆墨氣息不對。鄭板橋畫竹,撇竹葉筆肚壓紙,筆鋒聚毫,用筆講究提按,所以撇出來的竹葉無論濃淡都有腴潤的感覺,葉根、葉中、葉梢筆力也有輕重。而且,他是黑白藝術大師,善于對比,也擅疊加黑色,所繪竹葉常常是一撮一撮疊在一起,但是怎么疊都疊不死,空靈有生氣。這幅作品則黑的有些糊,神氣不足。二,鄭板橋畫石,雖然極偶然也會點苔,但是基本上不點,此作點苔,并且點得過繁。三,鄭板橋作書畫幾乎所有作品都是紙本,不用絹綾,這是因為絹綾比紙貴,更重要的是,他是寫意畫家,講究筆趣墨韻,絹綾作書畫難以呈現筆墨趣味。所以我們今天很難見到一件鄭板橋的絹綾作品,我見過一件,也是假的。這位持畫的朋友又問,這幅“竹石圖”是什么人仿的?大概什么時候所仿?這很難說,清代有人仿,民國時候也有人仿,其中清代的譚子猶仿得很好,乾隆嘉慶時期的著名書法家桂馥當年就很驚嘆譚子猶的仿技。譚子猶是山東濰縣人,生卒年不詳,有人認為他與鄭板橋有接觸,也有人不同意這個說法,但無論如何,他應該知道鄭板橋作書畫的一些習慣,所以他不會用絹來造鄭板橋的假畫。至于是誰,或者什么時候仿的,不知道。
有關鄭板橋的率意和瀟灑,我們也借助一件作品來談,這件作品在美國,是著名美籍華人收藏家鄧世勛先生的藏品?!墩壑ε杼m圖》,手卷,水墨紙本,縱20厘米,橫89厘米。從形式來看,這是一個小手卷,但是就其內容來說,它其實是鄭板橋的一張“便條”,或者是一通信札。因為“光纘四哥”三次登門拜訪鄭板橋都不在,致其“枉顧而不得一回候”,又是炎炎夏日,這讓鄭板橋過意不去,于是取出先前繪有折枝盆蘭的宣紙給“光纘四哥”寫信,表達歉意,藉此也可以為“光纘四哥”消消暑。多么瀟灑啊,這時是乾隆辛巳年(1761年)七月二日,鄭板橋68歲,早已從濰坊縣令任上辭官歸里,有政聲也有畫名,是可以擺擺架子的,但是他放得下身段,也不吝嗇,當然與受信人也有關系。且讀信札:
承三枉顧而不得一回候,罪何如也。溽暑炎敲,蒸耳灼目,三游湖而三疾,兩拜客而兩疾,老朽殘軀,惟裹足杜門為便耳,高明涼之。偶畫折枝蘭一盆,以為清供,亦消暑之一法也。板橋弟鄭燮頓首光纘四哥足下,乾隆辛巳七月二日。
因為是信札,所以他隨意寫來,行筆從容,字字珠璣。起筆一個“承”字獨占一行,署尾“光纘”大名挑高,不僅體現了對受信人的尊重,也為通卷章法添加錯落,松靈極了。橢圓形的盆里,折枝九蘭,形美仿佛蘭之芭蕾,朵朵翹楚。而鄭板橋作水墨尤擅用水,一筆下去,蘭瓣明如蟬翼,墨韻卻豐富,妖嬈嫵媚。通觀全卷,規模雖小,疏密濃淡,起伏節奏,一應自然,韻味多多。拿得起啊,信手揮之,都給人以歡喜,文人畫家到了這個地步,算是入了境界。
由此我們看到了鄭板橋為藝的態度:瀟灑、率性、不拘一格,這使他的藝術無論是書法還是繪畫抑或詩文辭章,都輕松自如,親切可人(其實鄭板橋畫必有書,書必有文,三者往往合一,這在有清一朝堪稱第一)。他是“揚州八怪”的重要成員,“揚州八怪”有一個共同的特點就是不為正統所縛,追求個性自由。而鄭板橋在“揚州八怪”中又是惟一一名取得進士功名的人,這使他的出身與其他“揚州八怪”成員不一樣。他鉆得進也鉆進了科舉的“模子”,是被正統認可的“主流人才”,他可以飛黃騰達,因為科舉的終點就是仕途的起點。但是他僅僅官至七品,做到濰坊縣令就“脫模而出”,這等于評上了高級職稱,卻不去充分享受高級職稱的待遇,就還身于不被正統認可的文人畫家行列了。你想想,夜臥衙齋,風搖竹葉,發出了沙沙的聲響,同樣的感受換個別人一定會抒發逸興雅懷,而他聯想到的卻是民間疾苦,那天晚上挑燈寫下的就是那首著名的題畫詩:“衙齋臥聽蕭蕭竹,疑是民間疾苦聲。些小吾曹州縣吏,一枝一葉總關情。”真是無與倫比,這樣的詩在唐代就是白居易寫的了。瀟灑吧,這是人文關懷,是悲天憫人,它發自內心,所以不是人人都能夠擁有這樣的瀟灑。
但是他也發脾氣,從濰坊令上去官歸里后,他就在揚州以賣畫寫字為生。本來是不亦樂乎的事,但是求字求畫的人多了,得不到休息也會心煩,心煩了怎么辦?罵人!罵人也罷,人總是有脾氣的,他的與眾不同是他會把這種情緒往作品上宣泄,那可是斯文的地方,他一樣率性由自己。而在宣泄的過程中居然還宣泄出道理來,乾隆甲申(1764年)也就是鄭板橋去世的前一年,他繪有一幅《蘭竹石圖》,畫得很好,很痛快,還洋洋灑灑題了大段文字,很有味道,讀者如果不嫌煩,不妨錄于文后作為本文結尾,借此也看看鄭板橋的率性和瀟灑:
終日作字作畫,不得休息便要罵人。三日不動筆,又想一幅紙來,以舒其沉悶之氣,此亦吾曹之賤相也。今日晨起無事,掃地焚香,烹茶洗硯,而故人之紙忽至,欣然命筆,作數箭蘭、數竿竹、數塊石,頗有灑然清脫之趣。其得時得筆之候乎?索我畫,偏不畫,不索我畫,偏要畫,極是不可解處,然解人于此但笑而聽之。
250年后,人人于此都笑而聽之,都成了他的粉絲,他的“解人”,可見鄭板橋的瀟灑多么讓人喜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