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12年5月31日凌晨,95歲高齡的紅學家周汝昌先生逝世。或許一生的喧囂太多了,他選擇安靜地離開。“不開追悼會,不設靈堂,安安靜靜地走”,他留下這樣的遺愿。
從30歲開始,周汝昌把自己的一生都獻給了紅學,是紅學界當然的望者。一般說來,在某一學界成為望者又著作等身的人,同輩或后學者常常只有仰視和尊敬的份兒,很少會有人出言不遜。但周汝昌是個例外。在紅學界,他被譽為“紅學泰斗”,也被批作“閉門造車”,他的一生,可謂毀譽參半。
幕后推手周祜昌
在論及周汝昌如何走進紅學研究領域時,很少人有人關注到另外一個人作用——周汝昌的四哥周祜昌。其實,在周汝昌的研紅路上,四兄祜昌是他最大的支持者。周汝昌在回憶兄長的文章中說:“我的紅學道路是他引導的,而且數十年來是‘同行共命’的為《紅》辛苦者。我這個‘著名紅學家’的頭銜,其實是他給我準備和賦予的。他對曹雪芹與《石頭記》的癡情摯意,遠勝于我。”
周祜昌年長周汝昌六歲,也是天津名校南開中學的高才生,投考北大時因大雨誤了考試,無奈入讀天津南開大學國文系。他在那里無精打采,難有進境,就在畢業前夕,他忽然堅決退學,到天津浙江興業銀行任職員,解放后在咸水沽供銷社工作,后擔任南郊業余中學教師。了解他的人說,當年周祜昌研究《紅樓夢》如醉如癡,別的事一概不放心上。“文革”時周祜昌被拘禁,兒女送來的飯菜無論量大量小從沒剩過,天黑不久便鼾聲大作。問他為何?他答,要好好“為曹雪芹活著”。
1947年,周祜昌偶讀亞東圖書館出版的《紅樓夢》卷首胡適的考證文章,其中有敦誠與敦敏皆系曹雪芹生前摯友的新論說。胡適談到自己有敦誠的《四松堂集》,而未得敦敏的《懋齋詩鈔》,深以為憾。周祜昌隨即致信正在燕京大學西語系讀書的周汝昌,要他搜尋《懋齋詩鈔》,予以查證。周汝昌果然在燕大圖書館找到敦敏的《懋齋詩鈔》,發現書中有六首詩詠及曹雪芹,而《四松堂集》中只有三首。
周汝昌將這一發現撰寫成文《曹雪芹生卒年之新推定》,在《天津民國日報》副刊發表。看到文章的胡適當即復信周汝昌,自此,胡、周書信往來切磋討論《紅樓夢》,成就周汝昌與胡適師承關系。
其時,周汝昌在西語系學英文,沒有跡象表明他對《紅樓夢》研究有特別的興趣;而在銀行做職員的周祜昌能及時讀到胡適的考證文章且囑咐胞弟去查詢有關資料,足見其對《紅樓夢》的癡迷。
周汝昌后來回憶說,他在燕京大學就讀期間,胞兄與他的“魚雁往還便成了他唯一的‘精神生活’和‘文化事業’”;“他所有的信,內容都與《紅樓夢》有關”;“是他將我引入了研究《紅樓夢》這一巨大無比的中華文化課題上來的”。
這篇處女作后,周汝昌開始《紅樓夢新證》的寫作,在該書的寫作過程中,也顯現著胞兄的身影。
引發周汝昌寫作《紅樓夢新證》的緣由,是胡適為他提供了世人難見、極有研讀價值的甲戌本《紅樓夢》《四松堂集》以及大字戚本。甲戌本《紅樓夢》雖只殘存16回,卻是曹雪芹所著《紅樓夢》之原貌。1948年暑假,周汝昌自燕大回鄉帶給胞兄看,他倆才“悟到了世上流行的《紅樓夢》早已不再是曹雪芹的原文真句,被人妄改亂篡偷刪硬加的回、字、句,無計其數”。于是哥倆發愿,“誓為《紅樓夢》校訂一部接近曹雪芹原文的真本”。要搞這項浩大的工程,“甲戌本”是第一塊基石。但這個古鈔本紙已黃脆,經不住反復翻看,又不能長借不還,癡迷的周祜昌決定抄錄一個副本。溽暑盛夏,他費時近倆月,把所有正文和字很小的眉批、行批,用墨、朱兩色筆盡數謄畢。
在此基礎上,周汝昌完成洋洋40萬言的《紅樓夢新證》。周祜昌再一次充當了助手,為弟弟謄抄清稿。1953年9月,書出版后引起轟動,連印三版,周汝昌也隨之名揚海內外,“營繕郎”周祜昌卻依然隱身幕后。
周汝昌當時雖已在燕大中文系研究院讀研究生,但他的國學底子還沒有后來那樣深厚。在1976版《紅樓夢新證·重排后記》中他說,“研究院給我開出的經史子集的長篇必讀書目,我是一本也沒有真去讀”,并預料自己“大抵不能卒業”,他后來果真因跟不上被勸退。盡管周汝昌在回憶中并沒有提到胞兄對這本書的作用,但從一般常理來推測,這本書也多少吸收了胞兄的研究成果。
抄錄甲戌本副本后,周祜昌一心要完成恢復《紅樓夢》原貌的宏愿。此時,他在天津一所中學當教員,利用暑假赴京,年復一年地奔波于各大圖書館,十余個古鈔本逐句逐字對照抄錄,假滿回鄉后再校核異同,排列整理、重謄在尺多長的大會校本上,積年累月達八十余冊,千余萬字。
但是,這些心血都在“文革”中被盡數燒毀。“文革”結束后,周祜昌不顧年高多病,以“為曹雪芹活著”的心態,“從頭再來”,直至1986年完成定名為《石頭記會真》書稿。此時,周汝昌已雙耳失聰多年,視力已弱近盲人,幾百本書稿、每本數百頁,皆胞兄一手親為。周汝昌說:“他的后半生,可說就是為了《石頭記會真》一書而奮斗到底的。”周汝昌的兒子對此也感慨萬端:“何謂癡?一生無欲無求,只為一個信念,一輩子只做一件事。”
1985年,以周汝昌和周祜昌聯名的《石頭記鑒真》出版,周祜昌第一次從幕后走向讀者;《石頭記會真》全書的出版則在2004年,其時周祜昌已謝世12年。拿到樣書時,周汝昌寫下悼亡兄詩:“攜手從事,誓志唯堅……今日見書,五十四年。亦喜復悲,展卷泫然。兄當含笑,英靈在天。”
在胡適的光環與陰影下
1947年周汝昌發表《曹雪芹生卒年之新推定》一文后,胡適即在報上公開復信,贊賞其研究。其后,兩人書信往還7封;胡適甚至充當了周汝昌的“書童”,為他提供了甲戌本《紅樓夢》等難得一見的資料。周汝昌對《紅樓夢》的研究就深深地印上了胡適的烙印。
那時的胡適,是學界泰斗,能對人說一句“我的朋友胡適之”是相當的榮耀;周汝昌得到胡適這樣的青睞,可以說是一種榮幸。但這種榮幸很快就變成周汝昌人生中的夢魘。
1949年1月,胡適在北平搭上蔣介石派來的專機南下,2月北平解放,胡適成為“人民的敵對者”。
1950年6月,朝鮮戰爭爆發;10月25日,中國人民志愿軍入朝,與美國等聯合國軍隊作戰,國內也同時掀起了反美的熱潮,學術和思想文化界也不可避免地開始了對美國殖民文化的清算。胡適曾留美,是名流,又是美蔣政權的追隨者,不可避免地成為被清算的第一人。自1950年開始,胡適曾經的學生、“朋友”等,陸續發表文章對胡適進行批判。但在毛澤東主席看來,這種程度的清算,遠不能適應對知識分子思想改造的需要。
1952年,胡適的學生俞平伯,對此前師承胡適的研究成果《〈紅樓夢〉辯》修訂改為《〈紅樓夢〉研究》出版,一時洛陽紙貴,多版印刷。1954年3月,俞平伯復于《新建設》雜志發表《紅樓夢簡論》,引起了“兩個小人物”李希凡和藍翎的注意,后者于當年9月發表了批判俞平伯的《論〈紅樓夢簡論〉及其他》。10月16日,毛澤東以此為契機,發動了一場旨在清算胡適的批判“紅樓夢研究”的運動。這場運動累及了俞平伯,也累及了周汝昌。
此時,周汝昌那本曾得到胡適指點和幫助的《紅樓夢新證》剛于1953年出版,據藍翎回憶,這時,周汝昌“很感不安,躺在醫院的病床上,仍然如臨深淵,如履薄冰”。周汝昌后來也回憶道:“爾時我年方三十四歲,哪里經過(理解)這么復雜而嚴峻的‘形勢’,嚇得驚魂不定,而另一方面,我怎么也想不通自己的純學術著述到底具有何種大逆不道的‘極端反動性’。”正是在這種驚恐和困惑中,周汝昌做出了明哲保身之舉。
批判運動剛開始,周汝昌就在《人民日報》發表《我對俞平伯研究紅樓夢的錯誤觀點的看法》一文。但從學理上看,他的觀點較之俞平伯更與胡適接近,《紅樓夢新證》一書不折不扣地貫徹了胡適的自傳說,他所說俞平伯的種種“錯誤”在自己身上表現得更為突出,這篇批判文章無疑引火燒身,引來眾多指責。
在這緊要之際,“兩個小人物”卻將他與俞平伯作了區分,使他躲過這一劫。藍翎回憶說:運動初期,批判的對象“似乎排出了座次,胡適——俞平伯——周汝昌”,“鄧拓找我們說,要寫一篇文章,既嚴肅批評他的錯誤觀點,也體現出熱情幫助和保護的態度,指出他與胡適不同,是受了胡適的影響。”鄧拓所言的“他”,即是周汝昌,而言及此舉的原因,則是“上邊的意思”。“兩個小人物”“按照這個精神,寫了《評〈紅樓夢新證〉》。周汝昌看到后,大出意料之外,來信表示感激得流淚云云。李希凡還奉命去醫院看他。這篇文章對周汝昌是起到了保護作用的,此后一些批評他的文章,也只是對研究觀點立論,而不往政治立場上拉”。
周汝昌何以能過這一關?至今仍是個謎。我曾當面向他請教,老人家也說不出個所以然。
躲過這一劫后,周汝昌一直嘗試遠離胡適。周汝昌常被看做是胡適紅學研究的關門弟子,但周汝昌一直否認。1970年他從干校返京后,得以再次研究《紅樓夢》,并自覺運用階級斗爭的觀點讓《紅樓夢》為現實服務。譬如,他認為,高鶚刪改《紅樓夢》是乾隆、和珅指使的,拿了黑錢,成了進士,“高踞紅學權威的寶座”的胡適,搞的是“反動紅學”;他也曾遭受胡適的打壓,因為胡適吩咐過某圖書館長:“庚辰本不準借給周汝昌!”
1949年后,兩人聯系中斷,直到多年后收到友人寄來的胡適批注《紅樓夢新證》的手跡,周汝昌才知道胡適在臺灣時也還關注著他。周汝昌后來說,“直到他看了我那本《紅樓夢新證》,里面又有幾處不夠恭敬的詞句(我的手稿中不是這樣的),再到批俞批胡運動時,他又讀到了我的署名‘批胡’的文字(盡管此文也曾經過別人的‘加工’),他都能高瞻遠矚,不肯脫離學術討論和歷史因素而計較芥蒂于懷。從這些方面來看,他是一位名副其實的仁人君子,治學大師。”
2004年,周汝昌在家鄉天津修建“周汝昌紅樓夢學術館”,匾額即是集胡適的字,并有胡適的署名。2005年,周汝昌出版了《我與胡適先生》,首次詳細介紹了二人圍繞《紅樓夢》所進行的學術探討,評說了胡適與紅學的淵源和貢獻。書寫得很動感情。“曾見大師容末學,不期小著動高流”,這是請求胡適寬恕弟子的昏聵;“聰明靈秀切吾師,一卷《紅樓》觸百思”,這是感念恩師胡適的表達。
花落水流紅,不解其中味
紅學界對周汝昌這位望者似乎“微詞”頗多。晚年的周汝昌也心知肚明。他曾在接受采訪時說:用“微詞”這個詞很高雅。何止微詞啊,有些就是人身攻擊。這跟學術有關系嗎?這種現象出現在學術界、學刊里應該嗎?可又為什么會出現這種現象呢?留給他們思考吧。
我不在紅學界,不屬于“他們”,倒可以思考思考。
周汝昌在1947年與胡適開始討論《紅樓夢》時,就顯示出高起點。當年,胡適的兩個弟子俞平伯和顧頡剛,都是治紅已有成就之人,周汝昌倒也不放在眼里。在1948年9月19日給胡適的信中,他認為俞平伯的學問“只是閑扯天”,“絲毫不能有所加于先生之說”,頗有假以時日取而代之的雄心壯志。
1954年對《紅樓夢研究》的批判中,周汝昌是學人當中對俞平伯發難的比較早的人,力求自保可以理解,但對俞平伯的指責多少引起了眾怒。比如宋云彬指出,周汝昌“怕人家從批評俞平伯牽連到他的《紅樓夢新證》,先發制人,寫文章批評了俞平伯。參加這個討論當然是好的,然而像周汝昌那樣,似乎應該先批評自己,至少對自己的批評應該老實一點。可是他對自己批評得很不夠,責人重而則己輕”,認為他“極不老實”。胡念貽也持類似的觀點,認為周汝昌“對于自己的錯誤觀點,還是認識得很不夠的”。王知伊更是對周汝昌進行質問:“既然認為自己是被俘虜中的一個,而且是曾經受了胡適派的毒害而轉又把這些毒害傳播給人家的人,難道僅僅只是把罪過卸在俞平伯的身上而自己就可轉覺滿身輕松了嗎?”因此,這場運動過后,周汝昌基本上與同時代的學人關系有了疏離。
“文革”過后,視力嚴重下降的周汝昌,已經無法勝任人民文學出版社的編輯工作,但沒有人為他提出調換工作。無奈,1978年3月,他只好致信時任中國社會科學院院長的胡喬木,云由于個人目病,不適宜做出版社工作。本人擅長文學,亦攻清史,研究清代多方面的歷史真相。如此,“請喬木同志能夠鼎助,使自己的余年能在較為適宜的崗位上多做一些事業”。
胡喬木將此信轉給時任社科院顧問、主管文學所的周揚來處理。周揚又轉給時任文學所的領導沙汀和陳荒煤,商量的結果是:“1、請周揚同志信復(嚴)文井、韋君宜(兩位均為人民文學出版社的領導——引者)二同志,為他的工作上多于照拂,減免其一定的看稿任務。2、編制上仍在文學出版社。3、聘為本所‘紅樓夢’組特約研究員。”
周汝昌給胡喬木寫信所云“適宜的崗位”,當然意指社科院文學所這樣的研究機構,但直到1980年中國藝術院研究院成立后,周汝昌才調去當研究員,算是找到了“適宜的崗位”。
但他并沒有與是非剪斷。1982年,周汝昌發表了《什么是紅學》一文,把文學性研究剔出“紅學”的范圍。他認為:“紅學顯然是關于《紅樓夢》的學問,然而我說研究《紅樓夢》的學問卻不一定都是紅學……不能用一般研究小說的方式、方法、眼光、態度來研究《紅樓夢》。如果研究《紅樓夢》同研究《三國演義》《水滸傳》《西游記》以及《聊齋志異》《儒林外史》等小說全然一樣,那就無需紅學這門學問了。比如說,某個人物性格如何,作家是如何寫這個人的,語言怎樣,形象怎樣等等,這都是一般小說學研究的范圍。這當然也是非常必要的。可是,在我看來這些并不是紅學研究的范圍。”
在把文學性研究剔出“紅學”之外的同時,他也把自己剔出了主流“紅學”的研究隊伍。此后,他被喻為紅學界的獨行俠。他關于“紅學”之界定、對紅學史的回顧、對曹雪芹畫像的考證等等,一次次地掀起了紅學研究的爭議,難免有情緒激動的學人利用四十年前的舊事,重新發起攻擊,譬如,周汝昌曾寫過揭發俞平伯截留靖本的材料,他的學歷造假,他對胡適的前后態度,等等,應當說,確實游離學術討論的范疇。這種人身攻擊,直至他魂歸紅樓。
周汝昌曾有詩云:“小童何以知途向,瞎馬盲人旅亦難。”他七十余年間所走過的治紅學之路,因偶然而生,又歷經政治對學術氛圍和學術方向的多次影響,終至晚年,既得到肯定、贊譽,身上罩著光環,亦受到譏嘲與攻擊。
說不盡的《紅樓夢》,道不盡的人與事。周汝昌夢在其中近七十年。夢未醒,人已去,“花落水流紅”,誰解其中味?還是讓老人家“安安靜靜地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