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961年3月7日,中共安徽省委第一書記曾希圣來到廣州參加中共中央工作會議,并請毛澤東的秘書田家英將關于安徽“責任田”的一份材料轉送毛澤東。
田家英并不贊成包產到戶。看到材料里講到,一些缺乏勞動力的社員家庭,特別是孤兒寡母,在生產和生活上遇到困難,他無法控制自己的感情,致信毛澤東說:“工作是我們做壞的,在困難的時候,又要實行什么包產到戶,把一些生活沒有依靠的群眾丟下不管,作為共產黨人來說,我認為,良心上是說不過去的。”
田家英的信引起了毛澤東的共鳴,他立即將這份材料和田家英的信批給中共中央政治局常委和各中央局的書記看。有人贊成田家英的意見,但陳云卻不以為然,他說:“安徽搞包產到戶,應該允許人家試驗嘛!”
3月15、16日,曾希圣向毛澤東匯報了“責任田”的情況。毛澤東說:“你們試驗嘛!搞壞了檢討就是了。”過了幾天,他又通過柯慶施轉告曾希圣:可以在小范圍內試驗。
但很快,安徽的“責任田”就不是小范圍,而是大范圍了。
毛澤東尋求解決平均主義的辦法
廣州中央工作會議之后,鄰近的一些省份聽說安徽搞了“包產到戶”,也要求仿效安徽的辦法。
4月27日,安徽省委在給中共中央、毛澤東和華東局的報告中,把“定產到田、責任到人”改稱為“包工包產責任制”。報告辯解說:“少數群眾把這個辦法誤解為‘包產到戶’,甚至誤解為‘分田’……實際上,這個辦法不是‘包產到戶’,更不是‘分田’。”報告還請求中央把安徽的做法通知鄰省,以免在群眾中發生誤解。
7月24日,安徽省委再次報告中央,將這種責任制概括為:“包產到隊,定產到田,大農活包工到組,田間管理農活(即小農活)包工到戶,按大小農活的用工比例計算獎賠。”報告還提出了解決困難戶的幾條辦法。
同月,曾希圣又向途經安徽蚌埠的毛澤東作了匯報。毛澤東表示:“如果責任田確有好處,可以多搞一點。”
毛澤東說“可以多搞一點”,并不是表明他已經認同了“責任田”,而是此時,他正在為解決人民公社內部的平均主義問題尋求辦法。
農村人民公社1958年建立后,在分配上曾采取供給制與工資制相結合的分配辦法。供給制,通俗的說法是“吃飯不要錢”;工資制,就是公社給每個社員發固定工資。這都是典型的平均主義,嚴重挫傷了廣大農民的積極性。
1961年上半年,鑒于當時國民經濟遭到的嚴重困難,中共中央決定調整國民經濟,通過了《農村人民公社工作條例》草案和修正草案(即農業“六十條”),取消了供給制與工資制相結合的分配辦法,恢復了評工記分的辦法。
理論上,評工記分體現了按勞分配原則,但在實際操作中常常是,社員早早收工開始評工記分,但評到半夜也評不清楚,為工分爭論不休成為常事。不少生產隊嫌評工記分麻煩,常常確定男女勞動力的基本工分,實際上仍是平均主義,農民的生產積極性依舊不高。
因此,在毛澤東看來,安徽實行的“責任田”不失為解決平均主義的一種辦法,可以一試。
有了毛澤東這個表態,安徽全省的“責任田”迅速增加。到1961年8月中旬,實行“責任田”的生產隊達到了74.8%;10月中旬,增加到84.4%;到1961年底,更是增加到了91.1%。
在安徽大搞“責任田”時,其他一些地方也出現了各種形式的包產到戶。9月,中共中央農村工作部在一份關于各地貫徹執行農業“六十條”的情況簡報中說:“相當一部分干部和農民對集體生產喪失信心,以致發展到‘按勞分田’‘包產到戶’‘分口糧田’等變相恢復單干現象。”
毛澤東對“責任田”的態度發生變化
9月,毛澤東在河北邯鄲找河北、山東省委和邯鄲、石家莊等5個地委的負責人談話,了解農業“六十條”的貫徹情況。
河北一些地方實行的“分配大包干”,讓毛澤東很受啟發。
所謂“分配大包干”,就是大隊從各生產隊的總收入中,提取農業稅、公積金、公益金、生活費和管理費之后,剩下的都歸生產隊。生產隊按照有關規定提留生產費用和管理費用外,剩下的按本隊社員實際出工數進行分配。這樣,經營好的隊可多分而不多攤,經營差的隊少分而不少攤,防止了隊與隊之間的平均主義。
毛澤東由此決定,將人民公社的基本核算單位下放到生產隊,以解決人民公社內部的平均主義問題。這使得他對安徽“責任田”的態度發生了變化。
如果說,此前毛澤東還認為“責任田”不妨被看作是解決公社內部平均主義的一種試驗,那么,基本核算單位下放到生產隊后,他認為已找到了克服平均主義的根本途徑,就沒有必要搞“責任田”一類了。
1960年底以來,毛澤東為解決人民公社的問題付出了很多的精力,在他的努力下,中共中央出臺了一系列政策措施。但是,以生產隊為基本核算單位,是他調整人民公社體制的底線。他認為不能再退了,再退就退到分田單干的道路上去了。
毛澤東這種態度的變化,從1961年11月13日中共中央發出的《關于在農村進行社會主義教育的指示》中可以看出來。《指示》說:“目前在個別地方出現的包產到戶和一些變相單干的做法,都是不符合社會主義集體經濟的原則的,因而也是不正確的。這類地方,應當通過改進工作,辦好集體經濟,并且進行細致的說服教育,逐步地引導農民把這些做法改變過來。”
12月中旬,毛澤東將曾希圣找到江蘇無錫,以商量的口吻說:有了以生產隊為基本核算單位,是否還要搞“責任田”?又說:生產恢復了,是否把這個辦法變回來?曾希圣說:群眾剛剛嘗到甜頭,是否讓群眾再搞一段時間?
毛澤東沒有再說什么,但他的態度其實已經明朗了。
鄧小平說:能逮住老鼠就是好貓
1962年初,擴大的中央工作會議(“七千人大會”)召開,初步總結了“大躍進”的經驗教訓。由于安徽的“共產風”等問題比較嚴重,曾希圣在會上受到了批判,遭到了撤職處分。
結果,曾希圣推行“責任田”也被連帶批判,說“責任田”是“犯了方向性的嚴重錯誤”,“帶有修正主義色彩”。3月20日,新的安徽省委常委通過了《中共安徽省委關于改正“責任田”辦法的決議》,提出要將“責任田”在1962年內大部改過來,其余部分在1963年改過來。
“七千人大會”后,劉少奇等領導人在領導國民經濟的調整時,發現形勢仍很嚴峻。在這年2月召開的中共中央政治局常委擴大會議(“西樓會議”)和5月召開的中共中央工作會議上,他們都認為現在處于非常時期,必須采取非常措施才能渡過難關,因而對包產到戶持支持態度。
安徽強行糾正“責任田”,許多干部雖不敢公開反對,但內心不贊成這一做法。4月,安徽宿縣符離集區委書記武念慈給國務院副總理兼中共中央農村工作部部長鄧子恢寫信,向他保薦“責任田”。
這封信引起了鄧子恢的重視,他派副部長王觀瀾帶領調查組前往安徽當涂調查。6月中旬,王觀瀾報送了《當涂縣責任田的情況調查》,肯定了其積極作用。為了穩妥起見,鄧子恢又讓調查組到符離集所在的宿縣調查,結果調查組得出了相同的結論。隨后,鄧子恢到中央黨校等單位作報告,大講包產到戶的好處。
受毛澤東委派,田家英于“七千人大會”后率調查組到湖南進行貫徹執行農業“六十條”情況的調查。調查組調查了毛澤東家鄉湘潭韶山南岸生產隊、毛澤東外祖父家湘鄉大坪大隊和劉少奇家鄉寧鄉炭子沖大隊。調查組一進韶山,就發現群眾普遍要求包產到戶和分田到戶,而且呼聲很高。
對這一情況,田家英沒有思想準備。在一年前的廣州中央工作會議上,他曾明確地反對包產到戶。通過調查,田家英一方面覺得,搞包產到戶明顯對恢復生產有利;但另一方面又覺得,這個問題重大,不能輕舉妄動。因為韶山是個特殊的地方,對全國影響很大。
帶著這種矛盾的心情,田家英前往上海向毛澤東匯報。結果,毛澤東說:“我們是要走群眾路線的,但有的時候,也不能完全聽群眾的,比如要搞包產到戶就不能聽。”而此時也在上海的陳云看了調查報告后,卻評價說:“觀點鮮明。”
6月底,田家英回到北京,將調查情況向劉少奇作了匯報。劉少奇對包產到戶內心是贊成的,他談了關于實行包產到戶的主張,講了對當時形勢的看法。當田家英問可不可以將他這些意見報告毛澤東時,他干脆地說:“可以。”
鄧小平對包產到戶也是贊成的。6月下旬,中共中央書記處聽取華東局農村辦公室的匯報,華東局認為安徽搞“責任田”就是單干,是方向性錯誤。會上,贊成和反對的意見各占一半。鄧小平說:“安徽省的同志說:‘不管黑貓黃貓,能逮住老鼠就是好貓。’這話有一定的道理。‘責任田’是新生事物,可以試試看。”
而在此時,廣大農村的包產到戶也如地火,在或明或暗地燃燒。
據后來中共陜西省委的一份報告,陜西全省有百分之十幾的生產隊都出現了單干的傾向。到1962年秋,湖南全省有25200多個生產隊“已經分田單干”,占全省生產隊總數的5.5%。
但是包產到戶到底能不能公開合法,還有一個必經的關口,就是毛澤東在這個問題上的表態。
包產到戶的夭折
然而,毛澤東卻并不看好包產到戶。
毛澤東對人民公社內部的平均主義是反對的,所以才決定將基本核算單位下放到生產隊。但他又認為,生產隊內部不能沒有一點平均主義,不能搞徹底的按勞分配,否則就不能給貧苦農民以適當的照顧,就不可避免地要出現農村的兩極分化。
毛澤東對農民尤其是貧苦農民有著深厚的感情,對他們的處境十分同情。他認為,如果在共產黨領導下,農民仍然窮的窮、富的富,那就有悖領導農民革命的初衷。而搞包產到戶,就會產生這樣的后果。
1962年7月,毛澤東從外地回到北京的當晚,找陳云談話。陳云闡述了個體經營與合作經濟在我國農村相當長的時間內還要并存的問題,認為當前要注意發揮個體經濟的積極性,以克服困難。當時毛澤東沒有表態。
據薄一波在《若干重大決策與事件的回顧》中回憶,毛澤東很生氣,第二天嚴厲批評說,“分田單干”是瓦解集體經濟,是修正主義。陳云從此不再談包產到戶的問題。
接著,毛澤東約見了田家英。田在匯報中說,全國各地已實行包產到戶和分田到戶的,約占30%,而且還在繼續發展,與其讓農民自發搞,不如有領導地搞活經濟。
田匯報完后,毛澤東突然問他:你是主張集體經濟為主,還是以個體經濟為主?又問他,這些是他個人的意見,還有其他人的意見?田回答說是個人的意見。對此,毛澤東沒有表態。
其實,毛澤東反對包產到戶的態度已是十分明朗。他對鄧子恢、田家英主張包產到戶非常反感,對劉少奇、陳云、鄧小平沒有抵制甚至還贊成也不滿意。
7月9、10、11日,毛澤東將河南省委第一書記劉建勛、山東省委第一書記譚啟龍和江西省委書記劉俊秀等分別約來北京,商談農村問題。20日,他找各中央局書記談話,問與會者:你們贊成社會主義還是贊成資本主義?接著又說:現在有人主張在全國范圍內搞包產到戶,甚至分田單干。你們看怎么樣?
8月6日至8月下旬,中共中央在北戴河召開工作會議,主要討論農業、財貿、城市等方面的問題。會議開幕的當天,毛澤東發表講話說,現在有那么一股風,不要合作社了,越是上層,風越大。階級還要分層。小資產階級就是要分階層的。可以分為富裕階層、比較貧窮的階層,還有中間階層。資產階級、地主富農要爭奪小資產階級搞單干,無產階級如果不注意,集體化就不能鞏固。
在8月9日的領導小組會議上,毛澤東描繪了一幅搞單干(也就是包產到戶)后的可怕后果:一年多就會階級分化。一方面是共產黨的支部書記貪污、多占、討小老婆、抽大煙、放高利貸,另一方面是貧苦農民破產。
北戴河會議批判“單干風”,首當其沖的是鄧子恢。迫于壓力,鄧子恢在會議上作了自我批評,承認自己犯了方向性錯誤。
會后,接著召開了中共八屆十中全會。會上毛澤東提出了所謂“黑暗風”“單干風”和“翻案風”問題,并強調,在無產階級革命和無產階級專政的整個歷史時期,在由資本主義過渡到共產主義的整個歷史時期,存在著無產階級和資產階級之間的斗爭,存在著社會主義和資本主義這兩條道路的斗爭。階級斗爭和資本主義復辟的危險性問題,從現在起,必須年年講,月月講,使我們對這個問題,有比較清醒的認識,有一條馬克思列寧主義的路線。
9月25日,當董必武在講話中講到“單干風”問題時,毛澤東插話說:鄧子恢同志曾當著我的面和我談過保薦責任田,他跟我談了一個半鐘頭的話,我就受了一個半鐘頭的訓,不是什么談話,是受他的訓。
毛澤東指的是此前的7月17日,鄧子恢向毛澤東陳述對包產到戶的意見。毛澤東向鄧提出幾個問題,鄧沒有答復,而是繼續講“責任田”的好處。
會上,毛澤東還多次批評田家英和鄧子恢,說鄧子恢是“資本主義農業專家”。
八屆十中全會作出了《中共中央關于進一步鞏固人民公社集體經濟、發展農業生產的決定》。《決定》稱,以生產隊為基本核算單位,至少30年不變。
八屆十中全會不久,中共中央撤銷了中央農村工作部,理由是農村工作部10年沒有干過一件好事。隨后,各地相繼作出了一系列糾正包產到戶或所謂單干的決定。
從此,包產到戶問題長期成為禁區,這種狀況,一直延續到了中共十一屆三中全會的召開。
(作者為中央黨校黨史教研部教授、博士生導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