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她覺得應該由我一個人接受榮譽,所以怎么都不肯(和我一同上臺領獎)。我知道她心里一直有一個東西,一直想往前走。”——賈樟柯
從影12年,主演過的電影屢屢在國際電影節獲獎,可是,國內知道趙濤的人并不多,更多人,認為她因賈樟柯而名。
直到《我是麗》。
2012年,趙濤憑意大利電影《我是麗》,獲意大利阿斯蒂電影節、意大利金像獎最佳女主角。終于不再只有“賈樟柯御用女主角”這一個標簽,或許對她而言,這是一個足夠長等待之后的再一次正名。
獲獎之后,賈樟柯曾問趙濤想得到什么禮物,趙濤問,“可以買下《我是麗》中國的版權嗎?”
生活里的趙濤,和銀幕中很像,不急不緩,也沒有太多的情緒起伏。采訪趙濤,是在北京的一家咖啡館里,此時恰逢戛納電影節上女演員們紅毯斗艷,趙濤安靜地坐著,依然輕聲慢語,簡單的桔色長袖襯衫、藍色牛仔短裙,一雙白色帆布鞋,比電影中漂亮瘦小許多。她說話時嗓音清亮,語調平和,條分縷析,或許曾經當老師的關系,她善談,且總是把敘述清楚地分割為“第一”“第二”“第三”。
“我非常清楚自己是誰,我就是一個普通人。演員的特殊性讓我受到很多關注,但這是職業帶給我的,而不僅僅是我個人贏得的。”雖然沒有上過一天表演課,但如今的趙濤很自信自己演員的狀態,也更確定合適自己的角色該是什么,無論電影還是生活。
這是眾多艷麗爭奇的演員們想而不得的。在眾多女演員中,趙濤沒有火辣身材,沒有出格言語,更沒有聳人的表現,連在電影里,她都常素顏出鏡,充當賈樟柯鏡頭下蕓蕓眾生相中的一個。這樣一個人,在靠出位搏版面的娛樂時代,很容易被湮沒,即使在她手持意大利金像獎影后小金人之后。
“這只是我的開始”
中國女移民孫麗從羅馬流落到威尼斯小鎮秋加的咖啡館里打工,邂逅了老漁民“詩人”,并產生了朦朧曖昧的感情。但為了讓兒子成功移民,麗不得不結束這段的萌芽之中的愛情。這就是《麗》向觀眾講述的故事,趙濤在片中飾演女主角麗。
作為在意大利小鎮秋加的咖啡館里打工的中國女人,外形以及中國式的勤勞、隱忍讓她與當地人形成鮮明反差。在拍攝現場,趙濤樸素的表演風格也與意大利式的夸張大相徑庭。雖然環境故事、合作對象不同,趙濤不覺得孫麗和以往她在賈樟柯電影中的角色有太多差異,“麗也是中國經濟飛速發展下一個普通的中國女人,其他角色是在地方,麗只是來到了海外”。
在賈樟柯的電影里,趙濤演的一直是個普通人,毫不起眼。就像賈樟柯對她的要求:站在人群里不能讓人看出你是演員,卻又要表演。
對于與賈樟柯團隊合作起來駕輕就熟的趙濤,與意大利導演安德烈·賽格亞的合作是一個新的考驗。
趙濤曾經兩次專門飛到秋加試戲。從沒接觸過意大利語的趙濤說,她一緊張反而很快讀準了發音、背會了臺詞,雙方原本對于語言的擔憂一下煙消云散。正式接戲后,趙濤提前要來全部的意大利語劇本,死磕半年把自己的臺詞背了下來。她還請人把搭戲演員的臺詞用中文一句一句標好;沒有自己的章節,就寫好中文段落梗概。
這個狀態也是以前和賈樟柯合作中從沒有的,因為賈樟柯常在現場改詞,熟悉他的演員都知道不用背詞。“背也沒用,反正現場要改”。
開拍前一個多月,趙濤飛抵秋加安頓下來,每天和安德烈聊天、和演員排練。安德烈詳盡地講解著關于電影和角色的一切,他們在一起時趙濤都不用說話,只需要聆聽。這讓一貫安靜的趙濤非常高興。
與賈樟柯隨時推倒劇本重寫的即興風格不同,安德烈的拍攝永遠按部就班地進行,制作安排也很周密。趙濤很喜歡這樣的工作節奏,讓她有充分的時間消化角色。“在《麗》里,我知道所有的前因后果。而《三峽好人》,我只知道我叫沈紅,是個護士,從山西到四川來找男人。其他——沒了。”
但是,完全不用即興創作的表演也讓趙濤失去了新鮮感。她曾經向安德烈表示100%的按部就班有點沒勁。結果第二天再拍同一場戲時,除了臺詞沒變,調度、走位全變了。只是很小的變化,趙濤感受到了創作的樂趣。當安德烈再次問她感覺如何時,她笑著回答“感覺挺好”。
拍攝《麗》是趙濤非常享受的三個月。每天8小時、甚至6小時的工作時間,中午11點半準時吃桌飯午休到1點半,每周工作5天這些對中國演員來說都是陌生的體驗。每次對著晴朗的天氣和美麗的景色早早收工,讓趙濤很不適應。一次,休息時間到了,制片人為了阻止攝影師給趙濤多拍1分鐘而大吵了5分鐘。趙濤很感慨,這是她第一次感受到有人為了保障演員的權利而努力。
由于前期準備充分,開拍后一切工作都很順利。她一不留神,已經從賈樟柯電影里的1/N,變成了《麗》中的1,一個人挑起了一部戲的大梁。
不過對于這樣的變化,趙濤似乎不很在意。“我一直都在演女主角啊。只是電影需要我突出的時候,我就會這么做。”她說。
情感在平靜中抒發
《我是麗》中沒變的,是趙濤體驗式的表演方式。
趙濤沒學過表演,她對電影的認識是在片場一點一滴積累起來的。飾演角色前,她會讓自己身臨其境地去感受,走進那種生活環境,走進那種情感氛圍。她說,當她用人物的心境感動了自己的時候,情緒就會自然流露,通過表情和肢體表現出來。
即使情緒再激烈,性格如她在角色里仍不會太外向地表達,“如果我要抒發一種痛苦的情緒,不一定要通過流眼淚來表達。只要我的內心在真正的痛苦地掙扎,我的情緒就已經到位了”。
麗是一個在海邊長大的女人,在劇本里,麗到了威尼斯見到海時欣喜無比,立刻脫下衣服換上泳衣,跳進海里盡情游泳。可趙濤覺得麗的歡喜應該含蓄地留在自己心里,“如果我是麗,我不會這樣”,她找到導演,一番討論后,安德烈采納了趙濤的建議:麗沒有下海游泳,只是挽起褲腿在水中自由嬉戲。
情感在內斂中抒發,為趙濤的表演帶來很多觸動人心的細節,它們通過大屏幕呈現出來,給安德烈帶來意外的同時,也讓她首次斬獲影后。
這個特質恰也是賈樟柯一直很看重的,他認為這種自然是表演教學很難教會的,“她的表演一直非常電影化。而在表演教育里,誰也說不好會碰到什么樣的老師、什么樣的氛圍。萬一跑到另外一條路上去,這種適合大銀幕的表演特質就可能會被破壞掉。”也因此,賈樟柯曾反對舞蹈演員出身的趙濤去電影學院進修表演。
1999年賈樟柯為了給《站臺》選演員來到太原師范學院。趙濤符合戲中人物尹瑞娟的幾乎所有條件:會跳舞,會說山西話,形象氣質接近70年代的女孩。但讓賈樟柯意外的是,她連性格都與尹瑞娟相似,平靜得像她在《世界》里唱的那首歌——《烏蘭巴托的夜》。
從此,趙濤開始了她的兼職“御用女主角”生活,直到2005年她才決定從太原師范學院辭職。那段時期趙濤的生活內容除了演戲就是上課、跑電影節。每次從電影節回來,她滿腦子想的都是趕緊給學生補課,從來沒動過找家經紀公司簽約專職做演員的念頭。學生們雖然知道趙濤拍了電影,但在國內看不到,也不敢多問,每次她回來時只是在她邊上圍成一圈看著她傻笑。那時趙濤一直不確定自己是否能做演員,相比電影節、走紅毯,和學生一起的日子來得更加真實,她明白,電影節再絢麗也只有15天,不可能陪自己一生。
和她的經歷最接近的角色是《世界》。一次路過深圳,趙濤對賈樟柯講起自己在世界之窗實習的經歷,那種把整個世界濃縮在一起的空間環境與賈樟柯的一個電影設想一拍即合。開場戲中,小桃滿世界嚷嚷:“誰有創可貼?誰有創可貼?”十幾分鐘長鏡頭里不間斷地表演、精確地走位讓趙濤興奮異常。她在鏡頭里四處奔走大喊大叫,讓自己過足了癮。這是她眾多平靜的表演中少有的釋放。趙濤說,在拍攝中有那么一刻,她突然迷失了,分不清是現實還是虛幻,只覺得又回到了18歲。
這是她少有的狀態。趙濤說,覺得現實生活中自己最像《站臺》里的尹瑞娟,永遠四平八穩,她的情緒中很少有大悲大喜、大開大闔。就連在采訪中,她也很少使用“非常”“特別”這樣的副詞描述自己的情緒,大多數時候都是“挺好”“挺開心”。
趙濤形容自己“遇到的事情越大心里就越平靜”,有時候自己都納悶“我怎么這么平靜”。意大利電影金像獎頒獎禮上,她下臺后就撥通了賈樟柯的手機,但兩個人只說了三句話。“得了嗎?”“得了。”“那好。”
群像里的主角
賈樟柯認為,趙濤的平靜與清醒或許與身邊的朋友有關。一次,賈樟柯、趙濤約法國著名影星朱麗葉·比諾什見面。三個人在巴黎圣母院旁邊的一家小餐廳吃飯、聊天,然后離去。見慣了國內大牌明星身邊永遠圍滿助理、記者、粉絲的趙濤很感慨:哎呀,比諾什連個助理都沒有。賈樟柯對她說:“歐洲演員都這樣。他們拼命想要背叛自己的明星身份,不希望生活被它干擾。”
在《站臺》里,她是山西某農村文化工作隊的女演員尹瑞娟,喜怒不形于色,不需要釋放胸中的情緒;在《任逍遙》里,她是小城野模特巧巧,在傳統觀念和自我解放之間掙扎游走;《世界》里,她是活在世界公園里的舞蹈演員,成天嘻嘻哈哈,過著不太真實的日子;在《三峽好人》中,她成了人到中年被丈夫冷落了好幾年的妻子,無奈南下尋夫離婚。
在《三峽好人》里趙濤改變了發型,被化妝師化老了十歲,頭發簾高高燙起,眉毛也被拔光,化成中年婦女喜歡的棕紅色紋眉。她像導演手中的一顆棋子,任由擺布。她覺得這一切都很自然,“如果電影是為了體現社會變革中的‘群像’,我就應該為此改變”。
跟趙濤合作了多年,賈樟柯覺得她最大的特點之一是能和電影中的角色零距離。
她一直這樣,作為一個很聽話的演員,在賈樟柯光環里“隱藏”了多年。
不過,正是《三峽好人》打破了趙濤慣有的平靜,讓她感到表演的痛苦和糾結。
那部電影是賈樟柯拍攝紀錄片時的臨時創意,拍攝地奉節很快將被拆平。趙濤說,那段時間,她每天被賈樟柯罵到翻臉、離開,一個人狂哭一個小時再回來繼續拍。她多次找到導演說“以后拍戲別再找我”,甚至想到跳江結束這一切——“是真的跳江,不是開玩笑”。
直到拍攝結束,賈樟柯才為自己的“惡行”道歉,說是自己的原因不賴趙濤。趙濤直到后來才從賈樟柯的一次采訪中了解到真正原因。那時,賈樟柯看趙濤“太高興”,不符合角色需要,才給她制造出一種被孤立的氛圍,“讓她在情緒上痛苦一些”。
趙濤說,那一次,她真的“不想演了”。可賈樟柯卻不擔心,他說“我會道歉,會跟她說明白怎么回事”。
這個郁悶一直到了2007年威尼斯電影節上,趙濤坐在賈樟柯旁邊,心情忐忑,歐洲化妝師給她的妝也讓她覺得很難看。當組委會宣布《三峽好人》獲得金獅獎時,一貫平靜的趙濤“啊”地一聲叫了出來,嚇了賈樟柯一跳。在賈樟柯的印象里,那是趙濤唯一一次高興得近乎失態。趙濤說,那是最開心的一次,開心到第一次下舞池和人跳舞。
當賈樟柯按照事先約定,拉起趙濤想要上臺領獎時,趙濤拒絕了。“本來說好的,但怎么都拉不上去。”賈樟柯說,“她覺得應該由我一個人接受榮譽,所以怎么都不肯。我知道她心里一直有一個東西,一直想往前走。”
“你的很多東西被群像掩蓋了”
《三峽好人》之后,趙濤決定做一個專業演員,陸續收到別的導演的片約。她曾與彭濤等導演有過四五次合作,都是藝術電影,但每次都以陰差陽錯的流產告終。因此,外人看到的,仍然只有和賈樟柯合作的趙濤。
2009年應張國立邀請,趙濤拍攝了電視劇《大生活》,出演與張國立、張嘉譯具有雙重感情糾葛的單親媽媽洪雨。那是趙濤第一次接觸電視劇,一些關注她的觀眾發現,沒了賈樟柯,趙濤好像有點不在狀態。
說起那次經歷,趙濤也捂著臉笑了起來:“我當時很困惑,我覺得自己還沒演呢,導演就說‘過了’。那個時候,我連著一個多星期睡不著覺,覺得自己進入狀態太慢了。”
2010年英國導演艾薩克·朱利安找上門,請趙濤在具有實驗性質的裝置藝術電影《萬層浪》中出演一個奇特的角色,只有肢體語言,沒有臺詞。朱利安和安德烈一樣,通過國外院線公映過的多部賈樟柯電影認識了趙濤。當他想找一個中國內地女演員合作時,第一個想到趙濤。
《萬層浪》中的角色是一個演員,演員在鏡頭中演繹著阮玲玉,而阮玲玉又在拍攝電影《神女》。這一次,趙濤穿上旗袍,回到上世紀30年代的老上海,終于美了一回。
趙濤習慣的體驗式表演在《浪》中很難實現,她只好找來各種影像和文字資料,反復閱讀、揣摩。在拍攝前期的兩三個月中,她在心里想象著阮玲玉的情感世界,揣摩她那段不幸的婚姻生活。她反復研究《神女》里的拉客片段,讓這段情節爛熟于胸。一說起這些,趙濤瞬間換了一副表情,雙手翹起蘭花指,向《中國新聞周刊》模仿起《神女》里的阮玲玉。
而《浪》的拍攝手法也讓趙濤有了全新體驗。
為了達到在9塊屏幕上連續播放影像的畫面效果,朱利安經常將多部攝像機同時對準趙濤,有時是3個攝像機豎著壘起來,一個拍臉,一個拍手,一個拍腳;有時是4個攝像機橫著擺成一排,分別對準不同的焦點。等成片出來,趙濤看著一節列車從9塊屏幕中依次穿過,覺得一切都這么神奇。
當作為旁觀者欣賞逐漸走出自己影子的趙濤在大銀幕上一顰一笑,賈樟柯發現這個女人和以往群像中那個淡然、平凡的形象如此不同,她有很多自己從沒發掘過的東西:趙濤身上的風塵感以及沉默的力量,“那是第一部把趙濤拍得很美的電影”。
而朱利安也對趙濤表示,你這樣的演員,如果埋沒在群像電影里,可惜了。應該讓別人看到你的能力。這樣的鼓勵讓趙濤很感動。
在國內知名度不算高的趙濤,就這樣邁進國際市場,開始從群像向個體轉變。用賈樟柯的話說“她有自己的節奏,不緊不慢地往前走”。
在導演賈樟柯的評價里,他的女主角是位“很有想象力”的演員,她常會在看似平淡的情節里按角色特點增加合適的細節充實它。可14歲開始學習舞蹈的趙濤從沒想象過以后會當演員。她毫不掩飾自己的幸運,自己在與電影初遇時碰到了賈樟柯。這個后來成為自己丈夫的男人讓她認識了電影,也認識了世界。她愛上了在電影里體驗不同的生活方式,從角色中觀察各類人群的生存狀態。
“每天都有那么多普通人從你身邊走過,你從來不會去想,但是因為要表演就要去感受,去思考。”趙濤的審美趣味和價值體系慢慢被電影改變,她開始像賈樟柯一樣,關注那個被人們刻意回避掉的世界,那些并不美麗的人群。她想讓別人也看到這些。
趙濤得獎后,賈樟柯有一次和她開玩笑:“你在意大利上臺領獎的時候感謝我了嗎?”“沒有。”“為什么?”“因為這只是我的開始,我相信我還會有更多的藝術成就。那個時候,我會感謝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