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共說理的一個首要條件是人們普遍知道理在哪里。
在寬容的說理環境中,人們往往是為達到某種或然性的真實共識而進行說理辯論。這決定了公共說理在一個民主生活中的基本性質和作用。文學批評家布斯說過:“民主必須依靠這樣一種公民,他們能夠為自己進行說理,他們知道什么事情是可以證明的,至少是有或然性的。”許多在公共說理中討論的事情是不可能達到絕對確定性的。正如美國報人斯東在《蘇格拉底的審判》中所說:“人不需要討論確定的事,需要討論的是不確定的事,在這上面,他們判斷的不過是或然性而已。”不對任何具有絕對確定性的東西(永遠正確的主義、原則、政黨、領導)抱有虛幻而不實際的期望,接受與人的社會生活共存的或然性,這樣來看待公共說理能夠達到的東西,不應該是令人沮喪的,反而應該令人鼓舞,因為它能增強人自己治理自己,自己造就共同的“好生活”的決心。
群體共同的“好生活”需要有一些基本的共同價值——什么是正當和適當的欲望、正派的行為、應有的個人品格、人際間的待人接物之道、社會道德觀、政治價值觀,等等。在涉及這些價值的說理時,往往需要訴諸某種共同認可的權威——如法律、傳統、道德習慣,而在這些之上則還有更高的權威——神法、自然法、普世價值、人權等等。權威不等于權力,權威是人以自由的人格和理性去服從的,而權力則是通過害怕、恐懼和強制發生作用。說理需要權威而非權力,是因為真正的權威需要有“理”的根基。在日常生活的公共說理中,人們越是經常地引用或訴諸公認的權威(如憲法、擁有憲法解釋權的最高法院、有關解釋憲法的判決先例),就越是有理可說。越是有理可說,有說理的地方,也就越是有說理的習慣。反之,就算是有說理的技能和知識,如果沒有可說之理,或無處可去說理,也照樣說不起理來。
在一個人們普遍說理的社會里,人們訴諸憲法或具有立國價值意義的文獻,如美國的憲法、《獨立宣言》、最高法院的判決案例、由選民代表所訂立的法律、法規。這些文獻體現了共同體的基本價值和人際交往的規范。宗教信徒們還會把《圣經》或《可蘭經》這樣的文本視為神圣的價值指引。這些價值指導,如《圣經》中的十誡,是與普通民眾日常生活中的道德習俗聯系在一起的,道德習俗也因此成為說理的價值來源和支持。說理要知道理的權威根據在哪里,理是存在于權威根據之中的,而權威則必須是公認的、持之以恒的、有章可循的權威。
無論是像憲法這樣的法治權威,還是像《圣經》或《可蘭經》這樣的宗教權威,人們把它們認同為理的來源,都不是簡單地服從,而必須成為一種信仰。美國法學家哈羅德·伯爾曼說,“法律必須被信仰,否則它將形同虛設。”1967年8月5日,在中南海院內,劉少奇被打得鼻青臉腫,他手拿《中華人民共和國憲法》抗議。不能成為信仰的憲法,拿在手里又能有什么用呢?
同樣,如果缺乏一種具有終結價值和普遍道德規范作用的宗教信仰,也給人們在說理時造成了“理在哪里”的困擾。在一個有崇拜無信仰的社會里,即使看起來有一些類似于宗教的活動,絕大部分也都與價值共識無關,因此也無法為公共說理提供理的權威。在中國,人們與神交往,大多數是為了求神滿足他們的具體要求,因此,他們會有選擇地崇拜據說是比較靈驗的那些神(其實都是偶像)。他們會提供一些貢品或者捐一些財物,以此來換取神靈對自己的滿足。如果不能有求必應,他們便去求別的神。人們信仰神,是因為神代表最完美的善、真和美,因此,神給人的是智慧、力量,心靈的撫慰和道德的指引,離開了這些,神給人類的“理”只能是空洞的教條。
一個社會的整體公共說理環境是由多種相互聯系的因素形成的,沒有說理環境的社會往往難以避免命令、訓令、宣傳、爭吵和言論壓制。在一個世俗的、宗教信仰淡薄的社會中,仍然可以形成有效的公共說理環境和理的權威。這時候,說理環境最重要的因素便是政治的民主法治,它保證了公民的思想和言論自由,也保證了在需要時能夠達成共識的程序制度(公民投票、法庭判決、公民陪審等等)。另一個重要因素是民主社會的核心價值,它們是說理的“理”的根本所在,不同意見的辯論最后都必然要以共同認可的核心價值來衡量各自的合理性。同樣重要的是優秀的公民素質和教養,說到底,說理是公民們在說理,官員、社會名流、有影響力的學者、公共人物都不過是身份比較特殊的公民而已,他們說理的時候也是公民在說理。一個說理的社會環境最終的標志是公民說理,只有在大多數公民愿意和習慣說理,有說理的要求、能力和習慣的社會里,說理才會真正成為一種價值規范和生活方式。
(作者系美國加州圣瑪利學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