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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VS日本:人性與獸性的歷史見證(報告文學)

2012-04-29 00:00:00李林
北京文學 2012年11期

令世界矚目的釣魚島事件不斷引發國人疑問:日本到底是一個什么樣的國家,日本軍國主義到底有怎樣的野蠻歷史?

曾幾何時,中日兩國的關系史,就是一部瘋狂的日本侵華史,也是一部正義與邪惡、人性與獸性、侵略與反侵略的斗爭史。上世紀的抗日戰爭,中國人民不畏強暴、英勇抗戰,讓日本侵略者最終無條件投降。與此同時,數十萬日本開拓團民,被日本政府拋棄,他們倉皇潰逃,自相殘殺,為了求生不惜給中國人下跪求饒!那時,中國人本可以把這些魔鬼一個不剩殺死砍死打死,可是,博大寬厚的中國人民,卻放棄報復,選擇了人性……

引言

2011年8月,專程來自北京的5名志愿者代表,把黑龍江省方正縣日本開拓團死亡者墓碑,砸了!

石破驚天,軒然大波,“砸碑”事件,攪動了大江南北,就像點燃了一把漫天大火,把中國人的民族情感引發成了燎原之勢。一個僅有26萬人口,原本名不見經傳的方正小縣,為何如此強烈地牽動中華民族的敏感神經?那塊墓碑,到底有著怎樣的前世今生,纏繞著中日之間多少復雜而慘烈的歷史糾葛?

日本開拓團,究為何物?

對于日本開拓團,日本首相和軍國主義分子廣田弘毅、兒玉源太郎、小村壽太郎、加藤新平、加藤完治、東宮鐵男等,說得明白而透徹:

“用槍炮占領的土地,還可以用槍炮奪回去。只有用鍬鎬開拓滿洲,才能相對保險。”

“把日本人移民東北,反客為主。”

“讓更多的日本人移民東北,那么,這個地區自然而然會成為日本強大的勢力范圍。”

“如欲征服中國,必先征服滿蒙。”

1936年,日本政府把移民入殖東北作為“國策”,計劃在1936年到1955年的20年里,向東北移民100萬戶500萬人。屆時,日本人可占滿洲人口的十分之一,同化和融化滿洲,讓東北成為日本永久殖民地之野心即可達到。

隨著日本侵華的不斷擴大,日本開拓團應運而生。開拓團是日本侵華戰爭的罪惡產物,是長久占領東北的后方基地,是關東軍的別動隊,是不穿軍裝的侵略者、占領者、掠奪者、統治者。開拓團是騎在東北老百姓頭上的新型地主、奴隸主。

1932年,日本強盜在東北佳木斯建立第一個開拓團——彌榮村開拓團。之后,武裝開拓團、國策開拓團、農業開拓團、義勇軍開拓團、鐵路開拓團、森林開拓團等等,潮水般涌來。到1945年日本投降,開拓團遍布東北已達981個,開拓團民達32萬之多。

開拓團配合關東軍,殘酷鎮壓東北人民,圍剿抗聯、瘋狂掠奪東北物資財富,集體奸殺中國婦女,用中國人在731細菌部隊作活體實驗。開拓團進駐滿洲,把老百姓驅趕到荒山僻壤,東北老百姓家破人亡、流離失所,凍死餓死無數,如有不服者,便瘋狂殺戮。

黑龍江省依蘭縣土龍山暴動后,日本關東軍一夜之間把12個村屯全部燒光,燒毀房屋1000多戶,把1100多名男女老少全部殺害,搶走糧食70多萬斤,掠走牲畜290多頭。血洗之后,這伙強盜高舉“日之丸”國旗,唱著《關東軍之歌》,騎著高頭大馬、乘坐著幾十輛大汽車,揚長而去。

日本強盜每占領一個城市,都要大開殺戒,開展殺人競賽,殺人最多的優勝者,成了轟動日本全國的英雄人物,日本政府號召全國青年效仿與學習。日本關東軍在南起琿春,北到內蒙古海拉爾修建的號稱“東方馬奇諾”的軍事要塞工程2000多個,修工事的勞工先后達150多萬,每修完一個工程,勞工都要被集體槍殺。曾經在虎頭要塞服役過的日本老兵岡崎哲夫在《日蘇虎頭要塞秘錄》中寫道:1940年,虎頭要塞工程完工,日本關東軍“設宴招待”勞工,他們都是戰場上的俘虜,正在吃喝之際,山頂上的機槍一起向這些人射擊,4000多中國人當場全部被殺死。東北的雞西煤礦、雙鴨山煤礦、撫順煤礦等,每個煤礦工程修完,所有勞工都被集體槍殺或被活埋,僅東北地區就有幾十個“萬人坑”。小豐滿水電站修完后,被殺戮與活埋的勞工有30多萬,解放后,人們在“萬人坑”上挖土時看到,層層疊疊的森森白骨,控訴著日本強盜的血腥與獸性。

日本侵略軍奸淫婦女,其野蠻程度超過野獸。一位西方學者在文章中說:日本人喜歡集團社會的集體模式,連強奸婦女都在光天化日之下集體輪奸。這位學者接著寫道:性行為在開化社會都是隱蔽的,人和動物的區別是防止被窺視,而日本人偏愛在眾目睽睽下實施集體強暴。這位學者喟嘆:野獸發乎欲望止于排泄,但野獸從不傷害異性肉體、性器官和異性的靈魂。而日本軍隊卻在集體輪奸后,對異性實施割乳、剖腹、殘忍殺死。

1931年9·18事變的第二天,100多名關東軍進入沈陽靜虛庵,把住持靜修雙手捆綁,衣服扒光,接著把其他43名僧尼,集體輪奸后,讓這些女人在地上爬著學狗叫。圍觀的日本人一邊踢打這些女人,一邊瘋狂嘲笑,耍笑完了,把所有女人用刺刀捅死。當天夜晚,不少關東軍闖入女學生宿舍,輪奸學生,奸后用刺刀全部挑死。

1938年,日寇進入大別山一帶,在安慶市潛山縣燒殺掠奪。待日寇撤走后,人們在笆茅街一帶的河灘上,發現幾十名國民黨軍官的太太和女兒全部裸尸,其陰道里都插著棍棒之類的東西。南京大屠殺后,日本軍隊在光天化日之下,集體輪奸中國無辜婦女,每天最少有1000多名婦女被輪奸后慘遭殺害。

古今中外,侵略者沒有慈善的,都是邪惡的,但像日本法西斯這樣獸性的部隊,真是空前絕后。一位西方記者,把日軍在中國的暴行,用文字和照片發回發表,引起西方各國一片嘩然。對于日本法西斯的殘暴與狠毒,連他們的同類——德國法西斯都為之瞠目結舌。

在日軍占領東北的14年里,每天都在橫征暴斂,每天都在奸淫燒殺,廣袤的白山黑水,遍地哀號,血流成河。可是,日本侵略者在殺死我們七八十歲老人的時候,把那些為他們當牛做馬十幾年的勞工活埋的時候,幾十個或幾百個日本人集體輪奸中國十幾歲少女的時候,把中國孕婦奸殺后,用刺刀跳出嬰兒哈哈大笑的時候,他們想到過道義、想到過人性嗎?對屠刀下手無寸鐵的中國人有過一絲一毫的同情和憐憫嗎?整個抗日戰爭,中國軍民被他們殺死3000多萬,他們有過一次良心的譴責與發現嗎?他們把戰場作戰和無辜百姓區分過嗎?那場罪惡的戰爭已經過去快70年了,他們的首相換了十幾茬,可是日本政府深刻檢討、反省、謝罪過嗎?日本鬼子對中國人,從來不叫名字,一律叫“苦力”,叫“支那豬”。他們把殺人當成兒戲,在731部隊的魔窟里搞殺人賭博,誰殘害中國人招法多誰是贏家。日本惡魔,把中國人當過人嗎?

百年來,中日兩國的歷史,就是一部瘋狂的日本侵華史,侵略和反侵略的斗爭史,正義與邪惡、光明與黑暗的殊死搏斗史,人性與獸性反復博弈的歷史。

但是,古往今來,邪惡總是短命的。

日本侵華14年來,中國人民在武器裝備敵強我弱的困難形勢下,不畏強暴、前赴后繼、英勇奮戰、不屈不撓,終于在世界反法西斯正義力量的支持下,讓日本帝國主義困陷在了人民戰爭的汪洋大海之中。1945年8月9日,蘇聯紅軍出兵東北,日本關東軍扔了膏藥旗舉著白旗倉皇逃竄。與此同時,數十萬日本開拓團民,被日本政府拋棄,他們盲目潰逃,自相殘殺,橫尸遍野,為了求生,不惜給中國人下跪求饒,“哈衣”“哈衣”地哀求中國太君收留他們。昨日的殺人魔鬼,今日的階下囚,父老鄉親們,兄弟姐妹們,報仇雪恨的時刻到了!那時,中國人可以用機關槍或鉤竿鐵尺、菜刀棍棒把這些魔鬼一個不剩地殺死砍死打死。可是,被日本強盜殘殺蹂躪14年之久、博大寬厚的中國人民,在千載難逢的歷史復仇關頭,放棄報復,選擇了人性。

第一節 日本的生父哭著說:中國的養母這么偉大呀

雖說“打春陽氣轉”,但在黑龍江的北部,早春的寒冷空氣,還像刀子似的刮臉,不一會兒,安淑清拎的藥就啪地掉在了地上——她的手凍木了。安淑清艱難地貓下腰,把掉在地上的藥撿起來,在嚴寒中,一步一步地往家走去。掀開門簾,眼前是一個奄奄一息的小男孩,得的是傷寒病。安淑清輕輕地掀開被子,用手摸摸孩子的額頭,可孩子突然嗷地一聲喊起來了,“八嘎司一虎,霧里牢牢……”孩子的腦袋燙手,燒糊涂了,在說胡話。安淑清趕緊熬藥,熬完藥,把藥湯倒在碗里,用嘴吹了又吹,又用舌尖舔了又舔,才把孩子輕輕扶起來,用羹匙一勺一勺地往孩子的嘴里喂。孩子噗噗愣愣地晃著頭,不斷地喊叫不吃藥。安淑清笑著,和聲細語地勸說:“好寶,好寶聽話,啊。”孩子折騰了足有一個時辰,才把藥喝下去。一看安淑清,已經臉色煞白,氣喘吁吁了,丈夫王玉山趕緊上前,扶住安淑清躺下。

吃了幾服藥,孩子還沒好。家中已經分文皆無了,怎么辦?能眼睜睜地看著孩子死去嗎?安淑清急眼了,她背起孩子,往前屯中醫張老萬家走去。安淑清自己就是肺氣腫病人,走幾步就上喘,就得歇歇,本來五六里的路程,安淑清歇了八九次,大約用了兩個多小時,才到了張先生家。安淑清本不是能說會道的人,可今天不知怎么搞的,突然嘴就甜起來了。她對張先生說:先生啊,十里八村誰不知道您為人寬厚啊,我家就這么一根獨苗啊,要有個好歹,我們老兩口就沒法活了。您大恩大德,舍給我點藥,我過兩個月準還您。先生啊,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哇,我給您磕頭了。說著,就趴在地上磕起頭來。孩子已經8歲了,懂事了,哭叫一聲,“媽!”兩只手摟住媽媽號啕大哭起來。回到家里,把先生施舍的藥熬好,給孩子喝下去。安淑清想把孩子哄睡,就挨著孩子側身躺下,然后,把孩子摟過來,一只手輕輕地拍著讓孩子入睡。方才,張先生還告訴她,傷寒病傳染人,要和孩子保持距離。可安淑清就是稀罕自己的兒子,傳染上也不怕。這時,站在旁邊的小琴對媽媽說:“媽,我也要哥哥的大塊糖。”說著就要伸手去拿,媽媽忽地起來,一把攥住女兒的手說:“琴兒,不鬧,你哥哥有病,讓他吃吧,過幾天媽再給你買。聽話,啊。”

這個小男孩不是安淑清的根苗,而是在日本開拓團逃難路上撿來的一個被遺棄、瀕臨死亡的日本遺孤,日本名叫福地正博,后來起的中國名叫王久德。

1943年,5歲的福地正博,隨全家移民到黑龍江省訥河縣北學田開拓團,父親在縣里教書,母親在開拓團小學里當教員。1945年7月21日,35歲的父親福地正造應征入伍。這時,距離《波茨坦協議》公布只有17天,離日本裕仁天皇“8·15”宣布投降只有24天,他們是晚結的苦瓜——沒等甜蜜起來就罷園了。

實際上,1945年8月9日,蘇聯紅軍的鐵甲就已踏上偽滿洲國的大地,福地正博全家就跟所有開拓團的命運一樣,像決堤的洪水,亂闖亂竄,四處漫淌。8月份開始,從訥河開始逃荒,一直走到11月份,所帶的錢幣與干糧,早已沒有了。他們穿著單衣單褲,在零下近40度的嚴寒里,瑟瑟發抖,臉凍傷了,腳凍得像發面饅頭,手指頭凍得回不過彎來,累得餓得連邁步的力氣都沒了,100多名難民只好住在一所大空房子里。難民蝸居一起,傳染病接踵而來,死亡率極高的傷寒病突然爆發,難民所里每天都往出抬死人。福地的兩個弟弟,一個6歲一個2歲,還有一個不滿4歲的妹妹,不到10天,相繼死去。除父親上了前線,全家5口人死了4口,就剩下福地正博一個人。

1946年3月5日,安淑清路過齊齊哈爾難民收容所,出于好奇她走了進去。難民所里,橫躺豎臥地倒著數不清的婦女兒童。倏忽間,一股又臭又腥的刺鼻味道,鉆進了她的鼻孔。這是死人味,屋里肯定有死人沒抬出去。安淑清轉身想走,忽然,一只手扯住了她的褲腳,她低下頭一看,是一個干枯瘦弱的女人,沒等安淑清說話,那人就張了張嘴,發出蚊子般的聲音說:孩子——孩子,你的好人,好人……安淑清順著那個女人的手指一看,一個孩子直挺挺地躺在那兒。安淑清俯下身來,那是個小男孩,看樣子有七八歲,喘氣呼嗒呼嗒的,病得很重,快要咽氣了。那個孩子突然睜開了眼睛,可憐兮兮地注視著她。她想走,可腿像被什么粘住了,愣是沒抬起腳來。她把孩子抱了起來,回了家。事后,有一位記者采訪她:你當時是怎么想的?是一股什么力量促使你接受敵國的孩子?你為什么……沒等記者再往下問,安淑清就回答了,我什么都沒想,我要不抱,這孩子就得死,那是一條命啊。

人性高貴,有時簡單得讓人驚愕,無須裝飾與思考,因為那是從中華民族一腔熱血里自然流淌出來的。

90年代初,我的一位記者朋友采訪了福地正博。

面對采訪,福地正博禁不住傷感落淚,他說:“我的養母家境貧寒,吃不飽穿不暖,積攢一點錢給我花,買點好東西先給我吃。上小學時,有一次在學校練單杠,不慎從單杠上大頭朝下掉下來,摔傷了骨頭。以后,又得了骨結核,身上許多關節都爛出了窟窿,不斷往外淌膿流血,可把養母嚇壞了。養母四處求藥,不止一次地給醫生磕頭。看著養母為了給我治病,卑躬屈膝乞求別人,我那時才知道什么叫心疼,心如刀絞啊!中國的母親,怎么這么善良!那時,喝茶水都沒錢買,可為了讓我快點康復,竟然天天給我訂一瓶牛奶;為了掙錢給我治病,養母拖著年老病體去幾十里外的牙克石給人家做飯。后來,累出一身病。回來了,還是閑不住,又到街上賣菜掙錢。過了一段時間,我的骨結核病犯了,越來越重,那時這種病根本沒有特效藥,都是硬挺著等死。后來才出了一種雷米封特效藥,許多人買不起,可養母省吃儉用,硬是托人給我買了10 瓶。從那以后,我的病才有了好轉。”

福地說:“逃難的路上,到我一次次地生命垂危,都是養母舍身救我。沒有養母,我的命早就沒有了。”

福地大學畢業后,開始掙工資了,他首先想到的不是生身父母勝似生身父母的養父母,他每月工資42元,除生活必需外,余下的錢全部寄回家中。可母親回信告訴他,在外面工作累,花銷多,別委屈自己,她在家一切都挺好,不用惦記。福地這次沒聽母親的話,照舊按月給養母寄錢。讓福地萬萬沒有想到的是,他寄回的錢,養母根本沒花,都包起來,每月一包,都是10元票,在福地結婚時,又送回福地的手中。人一激動,話語就像滔滔不絕的江水。福地動情地說:“中國母親有博大的胸懷,中華民族更是一個寬容的民族。在小學讀書時,誰都知道我是日本孩子,可沒人歧視我,相反,在我讀中學的時候,就一直享受助學金。以后,我又當了團支部書記和學校團委委員,并多次被評為三好學生。1958年,我作為齊齊哈爾唯一的學生代表,出席了黑龍江省社會主義積極分子代表大會,受到了省政府的嘉獎和表彰。1959年,我考入黑龍江工學院,即現在的黑龍江理工大學,畢業后留校,先后任系輔導員、系總支書記、教務處長、副校長直至校黨委書記。”

從三好學生到被提拔為一個大學黨委書記,福地知道,他是在報答,是對養育自己的中華民族的一種更深更高層面的報答。

福地的心,除了工作,全在養父母身上。他在幾十年里,沒有主動提出過申請回國,只是哈爾濱理工大學的日籍老師回日本后,曾向一位日本議員提及此事,后來理工大學又與日本消防協會建成友好單位,其常務副會長德田正明又被聘為理工大學的兼職教授。

80年代末,在德田的幫助下,福地終于收到了日本生父的信。但這時福地的養父母都已不在人世。

信是這樣寫的:我的兒子正博,經過40多年的歲歲月月,直到今天,我只能在夢中見到你,在我收到你的來信的時候,真是喜出望外。 我一邊讀著你的信,一邊哭泣,淚水幾次中斷閱讀,我每讀一行,淚水都不斷地順兩頰流下來,我想,我對不起你們……給你第二次生命的是養父王先生養母安淑清,我對他們致以誠摯的謝意,并祈祝他們冥福,我要有機會到中國訪問,一定參拜他們的亡靈。我祝福你,戰勝了幼年和少年時期多病的苦難,得以生存下來,學習上取得了好成績,并有了現在的地位。我衷心地期待你在學術上取得更大成就,我想,這也是你養父母對你的期望。

1989年9月,福地終于在闊別40多年后,與生父見面,父子抱頭痛哭。父親激動地說:“你的養母對戰敗國的遺孤這樣關懷備至,真是偉大呀!”福地正造給兒子撤消了死亡申請,正式恢復了戶口手續,讓他留在身邊。可是,福地只在家呆了20 分鐘,便淚灑扶桑,毅然決然地飛回了中華大地。

福地說:“我雖出生在日本,但我的生命與事業,尤其是我的養父母在中國,那里,才是我真正的家。”

第二節 兒子死在日本屠刀下,他卻收養一名日本遺孤

1938年秋天的一個傍晚,一片罪惡的大火從縣城燃起,一直燒到土城子,大火燒了兩天兩夜,75公里內的村屯所有房屋全燒沒了,雞鴨鵝狗牛馬豬等大小畜禽都燒死了,上千名無辜百姓慘遭殺害。

那年,日本開拓團進駐依蘭土城子(現在的紅星鄉光明村)一帶,強行收走了農民的房照、地照,下令第二天全部搬走,騰出好地方給日本開拓團。無家可歸的老百姓不愿走,也無處走。次日早晨,聽說駐扎在縣城里的日本鬼子要來“收拾”這些不聽話的老百姓,人們害怕,就成群結隊躲到王家廟里去了。大廟空空蕩蕩,沒有鍋灶沒有火炕,冷冷清清,秋風刺骨,躲災的人們,眼望著遠處的家被強盜霸占,有的唉聲嘆氣,有的咬牙切齒,還有的女人抽抽咽咽地哭泣。老實的中國農民,面對強盜,無可奈何地忍受著、躲避著。可是,馴服與忍讓得不到日本強盜的憐憫,他們出動十幾輛汽車,滿載荷槍實彈的日本兵,把大廟團團圍住,然后,把群眾一伙一伙拉出來,用刺刀挑死。一時間,大廟前后死尸遍地。中國人的鮮血像滔滔流水……日本鬼子還不解氣,緊接著,又對這一帶村屯的殘垣斷壁和要死沒死的傷者,點上汽油,一火焚之——這就是開頭那場滅絕人性的罪惡之火。

有三位住在東河沿的農民,因沒去大廟躲藏,在日本鬼子的屠刀下僥幸逃生,他們是胡萬林、盧泰山和王剛。等鬼子走后,三個人趕緊去大廟收拾尸體,整整干了一天一夜,才把鄉親們的尸體掩埋掉。

胡萬林,一個地地道道的中國農民,善良、勤勞、樸實、厚道,中國農民的傳統美德在他身上幾乎都有完美的體現。中國人有一句幾乎人人信奉的語錄:好人有好報。可不知為什么,天老爺竟然忘了公德與公平,把最悲慘的不幸,都不偏不倚地砸在了他的身上。

那天,聽說鬼子要來報復百姓,胡萬林和妻子慌忙逃跑。他抱起孩子想一起跑,可一想,要是跑不動讓鬼子追上,三口人都得一塊兒死。他靈機一動,看看身邊有一口大缸,就把兒子迅速抱到大缸里,對兒子說:鬼子來了,你千萬別吱聲,一定要等爹回來,啊,千萬別動啊,一說話就沒命了。兒子,爹的話你可千萬記住哇,啊。胡萬林一邊說一邊撫摸了一下孩子的小腦瓜。孩子說:“爹,你快走吧,一會兒日本鬼子來了,你就跑不了啦,我不吱聲。”胡萬林把蓋子扣到大缸上,回頭看看,扯起妻子撒腿就跑。

等到這群野獸從大廟撤走之后,胡萬林用最快的速度往回跑,跑到家里,掀開大缸蓋,一看,孩子軟塌塌的,沒氣了,悶死在大缸里了!胡萬林當時就眼前一黑,等他醒過來之后,抄起一根大棒,就要去和日本人拼命,兩位同鄉弟兄硬是把他按住,說:“孩子沒了,你也要送命去呀?”胡萬林和妻子號啕大哭,足足哭了一下午,邊哭邊說:“兒子啊,是爹害了你呀,爹只顧自己逃命,把你坑了,爹不是人哪!”胡萬林一邊哭一邊打自己的腦袋。忽然,他站起來,往門前那棵大榆樹跑去——他要撞死在大樹上!又是兩個弟兄抱住了他。他的身體像一攤泥,他的靈魂他的精神,似乎全跟兒子去了。胡萬林后來說:“我那時就想死——到陰間和我的大兒子做伴去,是我害了他呀……”

胡萬林和其他村民一樣,房子被燒了,無家可歸,他只好在大廟里暫且棲身。他最初割柳條子賣,沒幾個人買,沒辦法,他只好給開拓團打零工。有時,給開拓團擺渡,有時給開拓團打苫房草,有時還給開拓團從依蘭往回運糧食。他拼命干活,但每天只能掙幾塊錢,勉強度日。過了半年多,他從大廟搬出來了,經日本人批準,在開拓團大院外面挖一個小地窨子,地窨子冬天冷夏天悶。

89歲的老人王明武說:“你不給日本人打工怎么辦哪,兩手空空的亡國奴有什么辦法呀?不給日本人當佃戶,就得餓死。”

好在大兒子死后的第二年,妻子又給胡萬林生了一個兒子,到1944年,小兒子也能滿地跑了。有一天,小兒子正在地窨子門口玩耍,有幾個日本兵跑到地窨子上面耍鬧,胡萬林怕他們把房子踩塌了,剛說:太君,你們別把房子踩塌……一句話還沒說完,日本兵就抽出戰刀,指著胡萬林大罵:“巴嘎牙路,你的不是良民,你再不老實,我把你的房子燒了!”胡萬林害怕,他知道,連人都敢燒死殺死,燒一所房子,對日本鬼子來說,就像劃根洋火耍一耍那樣輕松。胡萬林提心吊膽地看著他們在地窨子上面亂蹦亂跳.“哐當!”一根粗木頭被一個日本兵蹬下來,正好砸在小兒子的頭上。胡萬林跑上前抱起孩子一看,孩子的腦袋已經砸扁,黃澄澄的腦漿從里面淌出來,胡萬林大喊:“你們這些王八犢子,我兩個兒子都被你們給整死了,你們不得好死啊!”日本兵看著死去的孩子,哈哈大笑,手舞足蹈,一邊拍手一邊喊:“幺西!幺西!哈哈哈哈……”

2011年,我有幸聽到了黑龍江省社科院梁玉多所長于1993年采訪胡萬林的錄音,胡萬林那蒼老而悲憤的聲音,震撼著我的心靈:

我對日本鬼子的恨哪,用機關槍把他們都突突了,扒他們的皮喝他們的血,都不解我心頭之恨哪!自打我兩個兒子死后,我看日本人的眼睛都噴血呀!

梁玉多問胡萬林:那你為什么以后又收養一個日本孩子呢?你不是最恨日本人嗎?

胡萬林一聲嘆息:“唉,1945年8月,日本鬼子投降了,從樺川、寶清、樺南一帶,作鳥獸散的日本開拓團民,往方正縣日本開拓團總部逃竄。這些原來趾高氣揚的日本人,這回都癟茄子了,在通往方正縣的大道上,一伙接一伙的日本娘們兒和小孩子,一個個破衣爛衫黃皮拉瘦的,沒個人樣了,潰逃的隊伍,一眼看不到頭哇。這時,我和妻子站在大道邊上看熱鬧,一個叫大谷的日本人,領著一群婦女兒童,晃晃蕩蕩地往前挪著。當大谷走到我的跟前時,突然站住了,他面對我和妻子,一連90度鞠躬三次,用生硬的中國話說:中國人的太君,你的大大的好人,這孩子的父母都死了,孩子前幾天被開水燙傷了,沒有藥治,快要不行了。你們行行好吧,收下這個可憐的孩子吧,罪,是我們犯的,和孩子無關哪。說著又是鞠躬又是作揖的,我和妻子上前看一眼孩子,是個小男孩,瘦得像個小耗子似的,連喘氣都沒多大動靜了。是啊,我那時就想,這孩子要是沒人收留下來,可能活不到明天,唉!”

胡萬林一聲嘆息。接著說:不知為什么,那時對日本人的恨,一下子變成了可憐,可憐這孩子,怕他真的死了,就可惜了啦,那畢竟是一條小命啊。中國人有句老話,不能見死不救哇。

錄音機里又傳出梁玉多的問話:“就這么簡單嗎?”

胡萬林的聲音:“就這么簡單,那時沒有太復雜的想法。”

有人又問:“你養大了敵人的孩子,他對你孝順嗎?”

胡萬林頓了一下,說:“對我挺好的。”

問:“你撫養他,不就是為了養老嗎?為什么把你扔在了中國,他回日本定居不管你了呢?他回日本你同意嗎?”

胡萬林:“唉,畢竟日本是他們的國家呀,咱不能自私啊,他讓我簽字同意,我就簽了。”

問:“他這是孝順嗎?是報恩嗎?”

胡萬林似乎苦笑了一聲:“對我挺好的,1989年還讓我去日本一趟呢,也常給我打電話,我不讓他打,多費錢哪。”

唉——這回是筆者一聲長嘆。

胡萬林,一個垂垂老者,朝朝暮暮,可以獨自吞咽孤獨與凄涼,卻不說日本遺孤的一個“不”字——敵人害死了他兩個兒子,他卻收養了敵人的孩子,沒有索取,不要回報。他什么都不圖,只為拯救一條生命——超越敵我,超越民族,超越國界。

第三節 我走到哪里都要把媽媽帶著

在倉皇逃竄的日本開拓團的人群里,杜鳳山和于秀芬夫婦,撿了一個病得要死的小女孩。人們說他倆傻:撿個小豬崽養一年還能吃肉;撿個小狗崽養大了,還能看家護院;撿個鬼崽子,將來還不得像他們老子那樣,把中國人殺嘍!

這個日本小女孩叫鹽原初美,中國名叫杜冬梅。

就是因為可憐,養母于秀芬才用顫抖的手,接過沒人敢要的“病秧子”。杜冬梅得的是淋巴結核,脖子上一個窟窿一個洞的,青一塊紫一塊,沒好地方,不斷地流膿淌血,瞅著既揪心又惡心。可養母于秀芬不嫌棄,回來的第二天,就緊緊地抱著女兒杜冬梅,一趟一趟地跑醫院。在三年的時間里,先后為杜冬梅作了四次手術。杜冬梅后來對記者說:“我的爸爸(杜冬梅從來不叫養父)是個電工,母親(杜冬梅從來不叫養母)做家務,生活拮據,可他們寧肯餓著肚子,穿著破舊衣服,也要省下錢給我治病,我這條命是爸爸媽媽用自己的生命與心血換來的,不然,我早就被扔到荒草甸子讓野狗吃掉了。”

杜冬梅自己都不敢想象,一個戰敗國的遺孤,在被自己國家蹂躪踐踏14年之久的國家里,好心的莊家人居然能把她像命根子似的寵著愛著!她形容自己像掉進了蜜罐兒。平時,母親和奶奶都吃酒糟摻豆餅做的窩窩頭,而給她做高粱米磨細后做的面餅。有一天,杜冬梅看見母親給奶奶下身擦什么,那塊擦布上還帶著血,杜冬梅不知道怎么回事,就問母親。母親支支吾吾地說不明白,杜冬梅更覺蹊蹺,便刨根問底,實在沒辦法,母親說:“小梅呀,你奶奶盡吃酒糟什么的,不消化,這不都便血了。”小梅一聽就哭了,“人家都是好東西給老人吃,咱家怎么倒過來了,以后,好東西一定盡著老人,我們吃好東西的日子在后頭呢。”

杜冬梅還有一件事始終忘不了,她說:我那時因為小,不懂事,還得寸進尺,老向母親要大果子吃。因為手頭的錢不夠,母親跑了半個長春街也沒買到大果子,結果,把手上戴的戒指賣了,用余錢買了兩根大麻花給我。杜冬梅形容自己被嬌慣得上了天,“我想要星星,父母親都得借梯子上天去摘,父母把掙來的錢,都花在了我的身上。”杜冬梅說,“母親最樂意親我的小臉蛋了,一親起來就沒個夠,把我親得咯咯咯地笑個不停。又有一次,我放學回家,母親給我買糖果的錢我沒花,給母親買了兩塊大塊糖。回到家里,我舉著雙手送給母親,母親呆呆地看了我半天,眼淚噼里啪啦地掉下來,又忽地把我抱起來,連說:我女兒知道孝敬媽媽啦。一邊說著一邊狠狠地親我……”

60年代末,一場知識青年上山下鄉運動席卷全國,杜冬梅下放到一個離家40多里地的陽莊大隊。一天,杜冬梅干活回來,累得腰疼腿酸,剛要躺下休息,忽然有人喊:“杜冬梅,一個老太太找你。”杜冬梅想,這地方人地兩生,哪有人找我呀?杜冬梅疑疑惑惑地跑出去一看,驚呆了,是媽媽!媽媽累得臉色煞白,汗珠子滴答滴答地往下掉。媽媽見到杜冬梅,是那種既心疼又愛憐的眼光,從頭到腳掃描一遍。杜冬梅深情地說:“那是母親的眼光,對女兒總也看不夠的眼光,讓我一想起來就要流淚的眼光,至今想起來,心還在顫動。”

杜冬梅把媽媽攙扶到屋內,責怪媽媽:“媽呀,這么老遠,你來干什么呀?”媽媽拽住杜冬梅的手,眼里閃著淚花,說:“媽媽想你,天天晚上睡不著,我怕你挨累受不了。”說著,又湊近杜冬梅,小聲說:“和你們領導說說,我來替你干活行不行?”杜冬梅怕別人聽見笑話,就勸:“媽媽,我都大人了,不用惦念我。”媽媽嗔怪地說:“多大也是我的孩子。”杜冬梅給媽媽脫鞋,讓她休息一會兒。可是,鞋脫不下來了,媽媽的腳都腫了,費了好大勁才脫下來,等再把襪子脫下來一看,滿腳的大血泡啊。杜冬梅心如刀絞,淚如泉涌,媽媽呀,你的心里為什么全是我呀——一個從大道邊撿回來的敵人的孩子!讓你這樣用心牽掛,中國的母親哪,你的心為什么這么熱呀?

杜冬梅接著說:“媽媽給我帶來一大堆吃的用的東西,晚上睡覺時,和我挨得緊緊的,不錯眼珠地看著我。我太累了,迷迷瞪瞪地睡過去了,等我早晨起來時,媽媽把我的襯衣襯褲還有其他一些東西,都洗了。同學們說:你媽媽怕影響大伙休息,是在外面洗的。你有這么好的媽媽,真是幸福啊!”

70年代末,杜冬梅大學畢業,被分配到長春醫院做主治醫生。以后又結了婚,有了兩個兒子。婚后,杜冬梅和丈夫幾乎每個星期都要回去看望父母,每次都買些好吃的東西。媽媽總是不讓她亂花錢,說:“我和你爸啥也不缺,你們還有兩個孩子,花錢的地方多,別總給我們買東西。”

中日邦交正常化以后,在兩國政府的共同努力下,杜冬梅對丈夫說:“一定要回日本看看,那畢竟是生我的地方。”兩個人合計,先悄悄回國,別驚動爸媽,等安置好了,再把二老接過去。

可杜冬梅回到日本僅僅兩個月,就收到了二位老人的信。信上說:“我們生活在一起這么多年,我們已經離不開你們了,我們不缺吃不缺穿,就缺少你們四個人,你們不在身邊,我們活得一點意思都沒有,太受不了啦……”信是爸爸親筆寫的,歪歪扭扭,錯別字一多半,還都是繁體字,一共5行。看了這封信,杜冬梅全家都哭了。

當時,杜冬梅正和19戶日本遺孤在東京一所培訓班學習,整個生活全靠政府救濟。收到信后,杜冬梅立即中斷學習,開始四處找工作,好的工作找不到,只好當清潔工,搞垃圾分類,每天要工作10多個小時。杜冬梅打工掙錢,就是為了把二老接到日本。可黃鼠狼偏咬病鴨子,杜冬梅的丈夫林榮在騎自行車回家的路上,車閘壞了,下坡時自行車大搖擺,把林榮甩出10幾米遠,左腿當時被摔斷。林榮住院一個多月,花了不少錢,少了一條腿,變成了殘疾,全家生活一下子陷入低谷。

杜冬梅思想激烈地斗爭起來,怎么辦?接不接爸媽,若是接來,家中的生活負擔更重了。這時,媽媽那張慈祥的臉,那雙盛滿愛憐的雙眼,奶奶拉血的慘狀,還有媽媽那雙打滿血泡的雙腳,還有……杜冬梅想,爸爸媽媽用生命與鮮血拯救了自己的生命,輪到自己為他們盡一點孝道,就猶豫了,比起偉大的母親,自己太渺小了。她跑到厚生省和日本官員交涉,要把養父母接來。可按照日本有關法律規定,與日本遺孤沒有血緣關系的人,不可在日本永久居住。杜冬梅說:你們的法律是不人道的,日本人侵略中國,殺害了多少中國人,日本戰敗了,中國人沒有以怨報怨,相反,他們把我們養大了,他們老了,我們一走了之,不管他們了,將心比心,政府這樣的政策對嗎?起初,日本官員用法律抵制她說服她,可是杜冬梅幾乎一天一趟,天天和厚生省官員磨,一會兒激烈地爭論,一會兒又耐心地說服,最后政府官員也被感動了,終于同意持續性地為杜冬梅的養父母辦理常住手續。

杜冬梅回到日本不到一年,終于把二老接來了。杜冬梅有一句掛在嘴上的話,她說:“無論我走到哪里,都要把媽媽帶著。”

當爸爸媽媽走出機場大廳時,全家人就抱在了一起,媽媽抱著杜冬梅就不撒手,一邊笑著一邊流淚。媽媽說:我和你爸看見你就能多活幾年,要是總也看不到你,我們就得少活幾年哪。

杜冬梅對丈夫和孩子們說:我的第二次生命是爸媽給的,現在,他們老了,我要讓爸媽過去沒吃到的好東西,在日本都吃到。媽媽愿意吃清水煮大蝦,杜冬梅就每周最少給爸媽做兩次;媽媽愛吃桃子,杜冬梅就從桃子上市一直買到桃子下市。她幾乎每天都要問問:“媽媽,你想吃啥就說一聲,我馬上就去買。”媽媽開心地笑了,說:“我看到你,比吃啥都香。”

1994年,養父得了急病,突然去世,杜冬梅悲痛萬分,她說:“爸爸沒有葉落歸根,我要親自把骨灰盒送回中國。”她領著兩個兒子一起把爸爸的骨灰護送回長春老家。爸爸死后,媽媽一下子就衰老了,她對杜冬梅說:“媽媽想回中國老家養老,你們留在日本,我自己回家去,我能走能撂的,不用惦記我。”這時,杜冬梅也退休了,她想,不能把媽媽一個人扔到中國不管,她老了,現在一身病,是為我操勞的。杜冬梅把兩個孩子留在日本,和丈夫陪著媽媽一起回到中國,又把在日本的所有積蓄拿出來,為媽媽在長春買了一棟大房子,為媽媽頤養天年。杜冬梅說:“我一定要陪媽媽到老,到媽媽百年之后,我再回日本。”杜冬梅說到做到,2000年末,杜冬梅的養母無疾而終。杜冬梅趴在母親的身上,哭得死去活來,她大聲哭叫:“媽媽呀,我今生今世有你這樣一位母親,是我前世修來的福啊。”杜冬梅為母親守靈7天,辦理完所有善后,又到墓地給母親磕三個響頭,獻上花圈,才流著淚回到日本。

有人問杜冬梅,你的親生父親,還在日本,你怎么不去陪陪你的生身父親呢?杜冬梅說:“我的親父母在中國。”

這里,有一段讓杜冬梅傷心落淚的故事。那是在杜冬梅剛剛回到日本時發生的事情——她下了飛機,生父到機場迎接,父女相見,淚灑機場。到家后,父女交談了別后的凄慘遭遇。可是,在談到杜冬梅在日本落戶問題時,父親明確告訴杜冬梅,你可以落戶,但必須簽字同意不繼承父親的財產。父親很難為情地說:因為我又和別的女人結婚了,而且又有了孩子,你要不簽字放棄我的財產繼承權,那就不能辦理回國簽證了。杜冬梅聽了,心咯噔一下子,這就是親生父親啊,哪有一點骨肉之情啊?哪有中國母親那種寬容的胸懷呀!她咬著牙簽下了“今后不得繼承父親財產”,臉上僵硬而冷漠地笑著,可心里卻在流著血。她不是心疼那筆財產,她是為日本人的人性缺失而悲哀。杜冬梅在父親的家,呆了10多天,把所有的手續辦完,轉身就走,這一走,就再也沒回去。她說,我為中國養父母對我無私的大愛而驕傲,我也為自己對中國養父母的孝心而自豪。她在自己的日記里寫道:我是一個百分之百的中國人——從生命到靈魂。

第四節 范姝瑤和她那條

嶄新的和服帶子

他把日本遺孤范姝瑤撿回來的第三天,就被日本強盜殺害了。

1945 年8月12日,張富平趕著自家的馬車,逆著日本開拓團逃潰的人群,趕往沙河子碼頭,他要到那里拉點腳掙幾個錢,好養家糊口。是啊,現在,家中又添人進口了——從前天開始,除了他們兩口子之外,他又多了一個女兒哪。

張富平甩著皮鞭,這個平時能逗樂子,愛唱愛笑的男人,聽著嘩啦嘩啦清脆的馬鈴聲,想到日本鬼子這幾天紛紛撤退調防,幾乎都走了,是不是小鬼子要完蛋了?他看看天,天瓦藍瓦藍的,他瞄了一眼家鄉的達賚河,河水清澈,心頭一陣喜悅,禁不住哼起了小曲:

一呀一更里呀,

月牙剛出了來,

我和我那小蘭英(張富平媳婦的小名),

上山去砍柴呀……

張富平滿腦子是撿回來的小女兒的模樣,小嘴,大眼睛,白皙白皙的。那真是“撿”回來的——

前天,他正趕著馬車往前走,快走到達賚河了,馬突然停下啦,打著響鼻,前蹄還輕輕地刨地。張富平跳下車一看,一個小包裹就在達賚河旁的路邊上,要是再往前走,就把那個小包裹壓扁了。張富平輕輕地打開包裹,露出了一張小臉,再一細看,是個小女孩的臉,看樣子,這小孩也就百十多天。這無疑是個棄嬰,在日本開拓團大逃亡的日子里,棄婦棄嬰遍地都是,這已經是司空見慣。張富平趕緊抱起她來,放到車上,打開包裹,里面是一條金黃色的和服帶子,緊緊地把小女孩一道一道地纏繞著。張富平掉轉馬頭,趕緊回家,打開包裹,讓媳婦看了半天,又把撿孩子的經過說一遍,問:“媳婦,這是一條小生命啊,咱們就留下吧?”媳婦大名叫張淑清,爽快地說:“對!留下!”

張富平又向沙河子碼頭奔去,那里每天都有些拉腳活。可是到了沙河子碼頭一看,原來的幾百名中國碼頭裝卸工,幾乎走光了。碼頭上密密麻麻幾百人,都是日本人,而且,這些日本人亂糟糟的,爭先恐后地往船上擠。他把馬勒住,停下車,往船上看,只見一名日本婦女拖兒帶女地拽住了船幫子,眼看就要上去了,有一個日本兵,抬起大馬靴,一腳就把那個女人踹了下去,那女人在水里掙扎了幾下,連同那個孩子,就沉到江水里了。沒人說句公道話,沒人去營救,甚至連多看她一眼的人都沒有——上船的都是日本當官的和軍人,那些開拓團民是沒資格乘船的。

張富平在那兒看著,覺得不大對頭,剛要掉轉馬頭回去,只聽不遠處一個“豬肚子臉”的日本頭目,招呼他:“苦力,你的過來!”張富平以為有什么拉腳活,就揚起鞭子,把車往前趕了趕,可“豬肚子臉”卻說:“你的馬卸下來,皇軍的用一用。”張富平不干,說:“我的馬車拉腳掙錢,養活一家人哪,怎么能隨便給你們哪?”“豬肚子臉”一瞪眼,罵道:“八嘎!”然后用手一比劃,上來兩個日本兵,把張富平推搡到一邊,硬把馬牽走了。他們是用馬往船上馱東西,張富平看著他們用鞭子狠狠地抽打馬,心里一剜一剜地疼。過了半天,張富平的馬沒了,其實,馬已經被日本兵殺了,把馬肉裝到船上,預備路上吃。張富平什么都不知道,他趕緊小跑著找到“豬肚子臉”,問:“我的馬呢?”“豬肚子臉”說:“什么是你的馬,連滿洲國都是日本的。”張富平憤憤不平地說:“你們還講不講理了?把馬還給我!”“豬肚子臉”發瘋了,把戰刀唰下子抽出來,說:“你的,死了死了的!”話音剛落,幾個鬼子像狗一樣沖上去,就把張富平五花大綁,用的是八號鐵絲。然后,大頭朝下吊起來,和張富平跟車的還有一個小伙子叫吳國富的也一同被吊起來。“豬肚子臉”二話沒說,舉起戰刀,掄起膀子,大喊一聲:“支那豬,死了死了的!”撲哧!鮮血騰空躥起,一個老老實實的中國人,并沒有“觸犯”他們,更沒“違抗”大日本帝國,這伙強盜不但把馬給殺了,把人砍了,還大罵中國人“良心大大的壞了壞了的”!那位跟車的也被一個鬼子用刀捅死了。

37歲的張富平突然離去,妻子張淑清的腦袋像被一塊大石頭狠狠地砸了下來,整個精神全崩潰了。她拿起了一條繩子,走到房后一棵大樹下,想把繩子掛到樹上自盡,突然聽到女兒在屋里一聲啼哭,那聲音嫩嫩的,但又是重重的,在她的心上狠狠地撞擊了一下。她一激靈,雙腳啪嚓落到地上,我死了,不到一歲的女兒不就完了嗎?張淑清跑回屋內,抱起孩子,嗚嗚嗚地大哭起來。

張富平被日本人殺害的消息,像一顆炸彈,在張富平的家庭與親友間,引起了巨大的反響。尤其是張富平的兄弟們怒氣沖沖地闖到家里,要把那個日本小崽子摔死,再不就扔到大道上,誰愿意撿誰撿。張淑清不為所動,堅持撫養日本孤兒,和親朋好友徹底鬧翻了,倒在炕上,三天沒起來,眼圈塌陷,嘴唇青紫,人也瘦了一圈。孩子哇哇地哭,她沒奶水,照這樣下去,用不了幾天,孩子的小命就沒了,連她自己的命也快完了。危難之際,鄰居張嫂過來給她介紹了個男人,叫范大柱,是個鰥夫,人好,勤快,老實巴交,兩個人見面嘮扯一個時辰,竟然水到渠成。范姝瑤說,可能中國人都是這樣吧,我的第二個中國養父,對我非常好,我的名字范姝瑤就是他給起的。

范姝瑤是個不愛流淚的人,可無論什么時候提到她的中國養母,都會禁不住眼含熱淚, “母愛讓我激動不已。”

老年的范姝瑤,常回味養母,“連媽媽看我的目光,都和別人不一樣。幾十年來,每當我想起媽媽的目光,渾身上下,總有一股熱流在涌動。”

范姝瑤說:“我那時自己兩條棉褲,每條棉褲都軟軟的暖暖的,換著穿。有一次,媽媽病了,我放學回來幫媽媽穿衣服,一拿棉褲,硬邦邦的,連彎兒都回不過來,我的心就像被什么揪了一下,很疼。媽媽有腿疼病,有時走路一瘸一拐的,在北方零下30多度的嚴寒下,穿這種不擋風不保暖的褲子,好腿也得變成壞腿。我問媽媽:這里絮的什么呀?也不暖和呀!媽媽說:那里面是麻袋片子,挺好的,抗凍,你們小孩子嫩皮嫩肉的,不能穿這個。媽媽邊說邊笑著,眼睛里溢出一絲亮晶晶的東西。我那時還小,就知道媽媽對我好,不知道父親張富平被日本強盜殺害的事情,也不知道我是個被撿回來的日本棄兒。媽媽怕傷害我,什么都不對我說。”

范姝瑤知道自己是日本遺孤的秘密,是后來的事。那時她已經讀完大學,工作二年多,快要結婚了。有一天,范姝瑤工作中間偶然回家,一進屋,看見媽媽正在擺弄一件東西,一邊哭一邊叨念著。范姝瑤上前一看,是一條嶄新的金黃色的和服帶子,心里一震,就問媽媽:“這是什么呀?”媽媽最初不說,禁不住再三追問,終于哭訴了事情的經過。

范姝瑤說,幾十年來,我經常把那條和服帶子放在眼前,總也看不夠。從那條帶子上,我看到了戰爭的血腥與殘忍,看到了我沒見面的父親冤死的靈魂,看到了中國母親的高尚與偉大,看到了侵略者的齷齪與猙獰。那條嶄新的和服帶子上面有斑斑淚痕——那是媽媽無言的控訴和撕心裂肺的傷痛。媽媽去世時,我把那條嶄新的和服帶子,隨媽媽一同火化了。

范姝瑤喜歡回憶,她說:我那時已經讀中學三年級了。吃過早飯,帶著飯盒去上學,飯盒里面是媽媽用油炒的米飯,還有兩個雞蛋。可是,我突然發現,文具盒落家了;趕緊往家跑,推開屋門,我驚呆了,媽媽正在大口大口地吞咽酒糟。聽到門響,她猛回頭,一下子嗆著了,噗!滿嘴的酒糟全吐出來了。我上前抱住媽媽,雙手觸摸到的全是硬硬的骨頭,我忽然明白了,為什么媽媽越來越瘦,越來越蒼老。長大后,我在心里常常叨念一句話:如果日本的父母都像中國母親這樣博大而坦蕩,世界還能有戰爭嗎?

2005年,60歲的范姝瑤,來到了沙河子碼頭祭奠養父張富平,當年的太陽旗和日本人的鋼盔刺刀,早已被歷史淹沒。黑油油的土地和金燦燦的莊稼,還有徐徐的秋風,展現著今日中國的興旺與發達。范姝瑤到了當年父親被殺害的那個大土包前,跪在地上,流淚叩首。

范姝瑤是個孝女,2006年,養母張淑清90多歲了,范姝瑤一邊和記者談話,一邊側耳傾聽。媽媽那屋如果有動靜,她就趕緊跑到媽媽屋里,看媽媽是要下地,還是要喝水,或者要出去散心,平時范姝瑤身前身后不離左右。別人夸她孝心,可范姝瑤卻說:比起中國媽媽對我的好,差遠了。”

第五節 寧愿不要27萬日元,也要中國母親

立花珠美的媽媽,就是不明白,為什么這些日本軍官,整天把我們這些女人和孩子折騰個半死?從早到晚,一會兒防空演習,一會兒演練滅火,一會兒又是搶救傷員,一會兒又搞什么匍匐前進。正在人們被訓練搞得暈頭轉向的時候,上峰來了軍令:蘇聯大鼻子打過來了!

1945年日本人的大潰逃,幾乎是用一個模板刻畫出來的:倉皇出逃、潰不成軍、鬼哭狼嚎、猥瑣不堪……

這支1200人的逃難隊伍,給我們留下了清晰的歷史記憶,甚至每個細節,因為,有一位已經懂事的小姑娘立花珠美,用自己那雙天真的眼睛,準確地記錄了那段血腥的遭遇。

1945年8月19日,逃難隊伍艱難地挪到了葛根廟(內蒙古呼和浩特市附近),和蘇聯軍隊突然遭遇。日本軍官知道,潰敗的日軍抵不過蘇軍的強大攻勢。幾十年的愚民教育,讓日本人每逢險境,就知道愚忠愚孝,就知道為天皇而死,如果被打死或當俘虜,不如求個自裁,日本軍官幾乎未加思索地下令:集體自絕!

日本人的自裁,幾乎是一個模板刻出來的,什么向東方遙拜一下啊,什么和孩子說幾句話呀,什么哆哆嗦嗦地拿出毒藥啊,當然,也有把人們圈進大房子里點火燒死的,或剖腹或開槍自殺的等等。可這次集體自殺,卻也另有新意——命令所有的人,往身邊的大深溝里跳。

立花珠美那年8歲,有一個11歲的姐姐,還有一個6歲的弟弟和一歲半的妹妹。姐姐大了,可以獨立了,聽到軍令,自己就獨自往前跑,首先跳進大溝。

立花珠美說:那大溝足有兩丈多深,姐姐是想逃活命啊。可是,1200多人都往溝里跳,上面的人就把先跳下去的人給壓死了,以后,我想找到姐姐的尸體都沒有辦法。立花珠美說:我媽媽沒往大溝里跳,她坐在路邊,把妹妹的小斗篷鋪到地上,把小妹妹放到上面。我在媽媽身邊,清楚地看到,小妹妹還笑了笑,她可能覺得媽媽在逗她玩呢。可是,媽媽突然拿起一把刀,照著小妹妹的脖子就一抹,小妹妹都沒來得及哭一聲,就沒氣了。6歲的弟弟正站在媽媽身邊,愣愣地看著,他肯定是嚇傻了。媽媽看了弟弟一眼,站起來奔弟弟去了。砰!不知是哪個日本強盜,朝我弟弟打了一槍,沒等媽媽那帶血的刺刀扎到小弟身上,小弟就像一棵被砍倒的小苗,軟軟地倒下了。我清楚地看到,小弟那對驚悚而迷茫的大眼睛,始終死死地盯著媽媽。6歲的孩子已經懂事了,我想,小弟一定在心里責問媽媽:媽媽,這是為什么呀?我正看得心驚肉跳,渾身發抖,突然看到,媽媽舉著滴血的長把刀,向我刺來。我驚叫一聲,撒腿就跑,我那時不知為什么,就是不想死。媽媽沒有追趕我,我跑了幾十米,聽后面沒有動靜,就站住了,回頭一看,媽媽握緊那把帶血的刀,用力向自己的腹部刺去。媽媽慢慢地倒下了,我發瘋似的跑回去,媽媽的血從腹腔里往出冒,我用手去堵,可無濟于事,抱住媽媽大聲喊叫。這時,媽媽微微地睜開了眼睛,喘著粗氣,對我說:找個日本人,帶你回去找到哥哥。又用手指指,說:渴,渴,喝水,喝水……我趕緊拿起軍用水壺,到旁邊找水。沒有水,只有路邊溝里摻著人血的臭水,渾渾的,黏黏的,還有一股腥臭味。我把血水輕輕地倒進媽媽的嘴里,媽媽又顫抖著從衣兜里,摸出張全家福照片,用微弱的聲音說:回去找哥哥,找哥哥……我哭著答應:媽媽,我記住了。媽媽說完這句話,頭一歪閉上了眼睛。我大聲喊叫媽媽!媽媽!可是,我連自己的聲音都聽不到,我驚恐地看到,那些日本軍官,把手榴彈一顆一顆地扔到大溝里,轟隆!轟隆!煙霧遮天蔽日,大溝里血肉橫飛,人的頭顱、胳膊、腿都飛上了天。我剛想抬起頭看看那些開槍的日本軍官,一顆子彈飛來,把我身邊的一個抱孩子的女人打死了。孩子很小,隨著媽媽倒在地上,連哭聲都沒有,估計,那孩子可能早已死了。我趕緊把腦袋扎到媽媽的身旁,一動不動地趴著,連大氣都不敢出。過了好半天,我慢慢地抬起頭,路上和大溝里,一個活人都沒有了,什么聲音都沒有了,我的周圍都是死人,一個疊一個,一個擠一個,沒有一個全尸。長大后,我常想,號稱大和民族的日本人,為日本天皇殉葬,死得這么窩囊,天皇知道嗎?這種愚昧的自裁,值得嗎?

“天黑了,我的肚子咕嚕咕嚕叫,我餓得連站起來的力氣都沒了,上哪里找吃的呀?到中國人家里去,肯定把我掐死,我聽媽媽說過,中國人恨死日本人了。我伸出手,慢慢地摸索媽媽的衣兜,還好,竟然有一塊干糧,我大口吞咽,身上立馬有了一點力氣。但還是餓得慌,我又壯著膽子,到別的死尸衣袋里去翻弄,結果,又找到兩個飯團。吃飽了,可嘴里像噴火似的渴,沒有干凈水,只好到洼地或馬蹄窩去灌點臟水混著血水喝。那時,什么都不顧了,只要保住命就行啊。一連幾天,我就躺在媽媽身邊,吃在媽媽身邊,睡在媽媽身邊,瞪大眼睛看著媽媽。到了第三天,媽媽的臉和身體都浮腫了,人也走形了,一點也看不出媽媽的模樣了。又過一天,媽媽的身體開始發出一股腥臭味,再加上周圍腐爛的死尸,我被熏得嘔吐不止。可我還是不敢走出去,怕被中國人殺死。有一天,我趴在路邊,盼望有個日本人走過來。公路上被污血覆蓋,一片黑紅,空氣中一股難聞的血腥味,讓人喘不出氣來。我瞪大眼睛往兩邊看著,足足等了一天一宿,一個人也沒看著,只有一群一群的野狗,到死尸堆里撕扯。一天傍晚,夕陽剛剛落到天邊,我餓得連眼睛都睜不開,迷迷糊糊地昏睡過去了。忽聽身邊有人說話,我費力地睜開眼睛,看到一位中國老大爺,正靜靜地看著我。我嚇得一激靈爬起來,想要跑,可是,兩只腳像灌了鉛,根本挪動不了。我只好一邊往后慢慢退縮,一邊睜大驚恐的眼睛注視著他。這回,要死在中國人手里了,我當時突然閃出一個念頭:要知道這樣,還不如當時讓日本人一槍打死了。我正胡思亂想,那位大爺忽然俯下身來,慈祥地看著我,先用手拍拍胸脯,然后,往附近屯子指一指,又指指我,又指指他自己。我明白了他的意思——讓我跟他走。我瞪大眼睛看著他,眼珠轉了轉,又轉了轉,他肯定從我的眼睛里看出了疑惑,又笑著比劃往嘴里扒拉飯,意思是給我飯吃。我在死人堆里滾爬了四天四宿,太餓了,再過幾天,我可能就要吃死人肉了。饑餓使我一想到吃飯,就渾身痙攣似的扭曲,那種想大口吞咽的欲望,讓我未加思考地點了一下頭。老大爺見我同意了,咧開嘴笑了,那憨厚善良的一笑,就像一道燦爛的陽光,把我從冰冷的死人堆里,拉回春天般的人間。

“本應該一棒子打死我的中國人,把我緊緊地抱回了家。到家第一件事,就是給我盛了一大碗熱乎乎的玉米(米查)子粥。我吃得狼吞虎咽。那是我今生今世吃得最香的一頓飯。吃完飯,養母給我洗了澡,又把我從里到外的衣服全換了。然后,給我放到炕頭,中國人的熱炕頭,真是舒服極了。”

就這樣,香噴噴的大(米查)子粥和熱乎乎的火炕頭,成了8歲的立花珠美生命的全部記憶。養父是個有文化的人,他給立花珠美起名叫烏云。并且要供她念書。當時,在內蒙古農村,很少有人供女孩子讀書,養父卻說:我就是要讓烏云成為一個有文化有知識的人。可是,家中生活困難,拿不出這筆錢。一天,父親把家里僅有的一頭牛,牽到市場賣了。那頭牛,是全家的命根子!是犁地拉車的,沒有牛了,就變成了人拉肩扛,人力就變成了畜力,況且,養父母的身體都不好。

12歲那年烏云上學了,媽媽王秀庭把她的衣服洗得干干凈凈,給她扎上鮮艷的發綾子,讓她和草原上的其他蒙古孩子一樣,每天高高興興地上學,又高高興興地回家。別人家的孩子,放學后,馬上到地里幫父母干活,可烏云的眼睛有毛病,怕曬,媽媽心疼女兒,就不讓她下地干活。烏云回家后,只幫媽媽干點喂喂豬、收拾屋子等零碎家務活。在學校里,人們知道她是日本孤兒,但沒有人傷害她,政府頒給她助學金。

烏云的學校,離家幾十里路,烏云在學校住宿。每隔一段時間,烏云都要給媽媽寫信。她成績優秀,科科全在90分以上。看女兒的信,幾乎成了媽媽的一日三餐,必不可少。有一次,一個多月沒收到信,媽媽就趕到學校來看她,路上差一點淹死在河里。幸虧被一位三十多歲的男人救上來了。

1955年,烏云考取了內蒙古師范大學。1958年大學畢業,被分配到庫侖一中當教師。烏云用自己的整個身心,撲在育人教書上,連續四次獲得全國教育系統模范教師稱號,又是兩屆全國政協委員。學生們喜愛這位高挑漂亮的優秀教師,像一群小燕子似的圍在她的身前身后。1959年,烏云收獲了愛情,和一名蒙古族小伙結婚。婚后的烏云,沉浸在愛情和事業的喜悅中,工作精神更加旺盛,工作成績非常出色,她努力鉆研,可以熟練地運用漢語和蒙古語教學。這時,烏云已有了一兒一女,可是,一個更大的災難,讓烏云幾乎喪失了活下去的勇氣,她的丈夫馬振沅被肝硬化奪走了36歲的年輕生命。沒等33歲的烏云擦干淚水,緊接著他的養父又因病去世。烏云少年成了孤兒,中年喪夫又喪父,一連串的打擊,讓烏云一病不起。可是,寬廣無垠的大草原,造就了她強悍的性格。她想,為了媽媽,為了一雙兒女,為了告慰死去的丈夫和恩大如天的養父,自己必須活下去!

她把媽媽接到自己的家,讓她好好享享福,多活些年。

1972年,中日邦交正常化,她心中積壓了多年的隱秘,強烈地鼓脹起來。她想起了媽媽臨死前的囑托,想起自己悲慘的人生,想起櫻花覆蓋的日本故土,一首她喜歡的歌,從心底緩緩流出——

妹妹找哥淚花流

不見哥哥心憂愁

心憂愁……

1972年的一天,烏云和一位要好的同事去看電影,剛出門,投遞員給她送來一封雙掛號信。打開一看,是他的哥哥立花甫寄來的,烏云興奮得一下子跳起來了。

她氣喘吁吁地跑回家,向媽媽傾吐了真情,告訴她自己在日本還有一個家,有一個哥哥,她想按照生身母親的臨終囑托找到哥哥。

中國媽媽答應了她的要求。

1981年,烏云如愿以償。當飛機在廣島市機場緩緩降落后,烏云看到了舉著“迎接立花珠美”牌牌的一群人。她憑借兒時的記憶,一下子撲到哥哥立花甫的懷里,烏云從衣兜里拿出媽媽留給她的全家福照片,哥哥也拿出了那張同樣的照片,兩個人痛哭流涕,緊緊地長久地擁抱在一起。多么不容易呀,當年,日本向滿洲移民,烏云2歲,哥哥8歲,因哥哥正在讀書,按照日本開拓滿洲的有關政策,僥幸沒有隨全家移民東北。時隔41年,如今,兩個人都已兩鬢斑白了。哥哥說日語,烏云一句都聽不懂,盡管語言不通,可是,相同的血緣和親情,讓他們心有靈犀,心心相印。烏云一邊說話,一邊怯怯地問哥哥:“爸爸他——”烏云立馬從哥哥的臉上,看到了不幸。哥哥告訴她,爸爸在戰場上,幸運地存活下來,可是,在日中邦交正常化后,爸爸卻于1972年去世。哥哥告訴她,爸爸生前,幾乎每天都坐在后院那棵櫻花樹下,長久地悶坐不語,有時,歪過頭來輕輕地問哥哥:“你說,你媽媽他們還在嗎?”沉默一會兒,又自言自語地說:“唉,要是活著,早來信了。”哥哥說,爸爸臨死時,說的還是這句話。

哥哥要她留下來。那時的日本比起中國,先進得多,富足得多。在庫侖,烏云要一把一把往灶坑里添柴火,要從灶坑里往出掏灰,要生爐子,拉風箱,點油燈,用手搓洗衣服。可是在日本,早已電氣化了,什么洗衣機、電冰箱、電熨斗、小汽車等,應有盡有。日本的繁華與舒適,強烈地誘惑著她,她如果留在日本,每月還可以補貼27萬日元。可是,烏云想起了中國養父的恩情,她對哥哥說:“當年中國搞‘文革’,養父阿拉坦.奧其爾(蒙族人)無端地被打成日本特務,整天批斗、挨打,受盡侮辱,可爸爸一口咬定,一個幾歲的日本小孩子,懂什么侵略不侵略、特務不特務的,撫養一個敵國無辜孩子,也是國際人道主義……養父為什么過早病逝,就是因為我而受了牽連,得了一身病……”

在哥哥立花甫家,烏云每天都在牽掛著中國母親。經過反復的思想斗爭,終于下了決心,她要回中國奉養養母,并永久放棄日本國籍。烏云在哥哥家呆了三個月,就急匆匆地回到了通遼市。那時她已經被任命為通遼市人大副主任。

報恩,報恩。在通遼市人大副主任的位上退休后,烏云整天想,退休了,我還能怎么用自己的實際行動報恩呢?后來,她把整個身心,都投入到了治沙造林的戰役中。1996年,烏云跑回日本,聲淚俱下地向人們述說中國養父母的博愛、高尚與偉大。在日本朋友的支持下,烏云在日本德島注冊成立了非營利性的公益組織——日本德島烏云之森沙漠植樹志愿者協會。協會成員來自社會各界,有不少是日本遺孤及其后代,年齡最大的80多歲,最小的10多歲,所有經費都是協會會員自掏腰包。協會的宗旨是生態植樹,關注人類共同家園。每年烏云都組織日本的志愿者到通遼義務植樹,現在“烏云之森”的志愿者,已達到200多人。

有一位日本友人菊地先生,被中國母親的博大胸懷感動,堅決支持烏云的舉措。10年來,在日本各地相繼成立了9個治沙協會,已發展成幾千人的規模,組團40多人次,捐資1200多萬元。菊地先生個人還捐資60多萬人民幣,為沙漠地區的額羅順鎮、茫漢蘇木建了3處小學。菊地先生已先后被內蒙古自治區授予“金馬獎”等獎項,1999年被中國政府授予“優秀外國專家”。從1996年到2010年,“烏云之森”共植樹5400畝,育苗50萬株。這些樹,都是日本友人無償投資,無償贈送給當地牧民的。

2011年五一過后,我和一位通遼市的朋友通話,他突然向我提出一個難解的問題。他說:你說,中國的有錢人那么多,到國外大把花錢,把老外都嚇一跳。可是,為什么很少有人像日本的菊地先生那樣慷慨大方地花錢治沙呢……

去年盛夏,我有幸來到通遼,走進“烏云之森林”。清風拂面,滿目蒼翠,一股大自然的清香,讓人身心沉醉,這是烏云奏出的一曲時代旋律——大愛善舉的養父母,知恩圖報的日本遺孤,還有為中日友好添加音符的人們,正是他們譜寫了這曲樂章。

第六節 日本生母狠狠地掐住她的脖子,“你怎么沒死”

鬼哭狼嚎的逃難路上。

萬果子才5歲,平時,爸爸抱,媽媽抱,哥哥姐姐輪流抱,四個孩子她最小,最得寵。可是,1945年8月,萬果子一家隨著150多開拓團民倉皇逃命,她的命運隨即一落千丈。

媽媽領著6歲的姐姐,爸爸抱著萬果子,8歲的哥哥自己跟著跑。老弱病殘的開拓團民本來走在莊稼地里,很隱蔽的,可是轟隆隆一顆炸彈在萬果子一家的腳下爆炸,哥哥和姐姐被當場炸死。父親還有一口氣,他喘息著艱難地發出微弱的聲音:“萬果子,你爬出去,不要站起來,爬出去,千萬別出聲……”爸爸話沒說完就咽氣了。后來,萬果子被槍炮聲嚇昏死過去。

等她醒來一看,爸爸、媽媽都沒了,周圍全是死人,她瘋狂地跑啊跑,邊跑邊喊媽媽,媽媽!萬果子不知自己摔倒了多少次,反正摔倒了再爬起來,跑得筋疲力盡了,咣當,萬果子一下子癱倒在地,她實在是跑不動了。可當她抬起頭來的時候,她驚喜地看到了媽媽。媽媽呆呆地坐在那兒,像一尊石像,滿腦袋碎草葉子,兩只手上盡是血,突然轉過頭,大聲質問萬果子:

“你是誰?”

萬果子苦笑:“媽媽,我是萬果子,你的小女兒啊。”

“萬果子,別人都死了,你怎么沒死?你個膽小鬼!”

說著,媽媽上前扯住她的衣襟,一下子把她推倒,伸出雙手掐住了她的脖子。萬果子使勁一挺,掙脫了媽媽,噌噌噌地跑了,跑得遠遠的,站在那兒,驚恐地望著媽媽。

萬果子蒙了,這是怎么了,媽媽為什么這么兇啊?這是我的媽媽嗎?哪有媽媽愿意自己的女兒死呢?正在萬果子胡思亂想的時候,媽媽忽地站起來,頭也不回地走了,萬果子也忽然跑起來,緊緊地追趕媽媽。媽媽一回頭,看見了萬果子在身后跟著,又猛地站住,上前給萬果子一巴掌,然后又一把將她推倒,惡狠狠地說:“我沒有你這樣的女兒,你死去吧!”說完,頭也不回地向前走去。

不管媽媽怎么兇狠,怎么攆她,萬果子還是覺得,這個世界上,只有媽媽最好。她還是跟在媽媽后面,可是,她不敢緊跟著媽媽走,一旦離媽媽太近,媽媽就罵她打她推她,甚至要掐死她。

黑龍江靜岡村開拓團,有150多名開拓團民,據萬果子回憶,在逃難路上,沒看見幾個活著的,大部分被蘇聯紅軍的飛機炸死,剩下的全部玉碎了。

莊稼地邊上,荒草漫漫,低洼不平,媽媽在前面走著,萬果子保持距離,在后面跟著。

兩個人無論穿越草地、森林還是露宿在草堆或屋檐下,萬果子都不能挨著媽媽。走累了,媽媽要休息,萬果子也只能坐在離媽媽較遠的地方。可是,媽媽餓了,卻招呼萬果子:“去弄吃的。”每天,萬果子都一個人去討飯,哪怕要來一個大餅子一穗苞米或一個土豆一個凍梨,萬果子都恭恭敬敬地放到媽媽跟前,然后走開。就是這樣,媽媽也沒有給萬果子一個笑臉,沒有說過一句親近的話,相反,她還是厲聲責問:“你為什么不去陪伴你哥哥姐姐?你為什么膽怯偷生?”萬果子一聲也不敢吱,只是無聲地哭泣。

一次,前面遇到一條河溝,媽媽毫不猶豫地涉水過河。河水流速很急,有時還翻著浪花,媽媽連頭都不回,萬果子怕媽媽丟下她,便拼命趟著水往前走。可是,媽媽上岸了,站在岸上撿起石頭塊子打她,萬果子一邊躲一邊哭,一邊叫媽媽。萬果子終于上岸了,媽媽一看,扭頭就走,走得飛快。萬果子豁出命來追,她一邊追一邊想:媽媽是一時氣憤,過一會兒就能好,畢竟是我親媽媽呀。

一次,她們走到一個屯子,實在走不動了,便在一個大草垛前躺下了。萬果子困得什么都不顧,身子一歪,便什么都不知道了。可是,睡著睡著,覺得胸口悶得喘不出氣來,覺得有什么東西壓在她的身上,越壓越沉,幾乎壓得快窒息了。不一會兒,她才知道是麻袋,不知裝了些什么東西,一個一個地往她身上壓,她掙扎著叫媽媽,忽然聽到了一聲尖笑——媽媽的尖笑。媽媽以為把萬果子壓死了,可萬果子命大,竟然沒被壓死,不一會兒,又從草垛里拱出去了。

有那么幾天,媽媽突然不打她了,也不罵她了,但看她的眼神還是那么瘆人,讓萬果子渾身發冷心里發毛。

終于有一天,媽媽沒了。

那是一天夜里,她們從黑龍江走到吉林市白山屯,萬果子還像以前一樣,把要來的東西,放到媽媽跟前后,躲到旁邊就睡著了。可是,第二天早晨,萬果子醒來時,發現身上蓋著一件衣服,她仔細一看,原來是媽媽那件上衣。萬果子前后左右找了半天,沒找到媽媽。

萬果子瘋了似的跑啊跑,足足跑了一天。第二天,又開始跑。路過一個村莊,人們站在門前,看到一個小女孩,滿大街跑,一邊跑一邊喊,聽說話,知道是個日本女孩。那個年月,在大街上撿個日本棄兒或日本女人,早已見怪不怪了。小女孩滿臉的鼻涕淚水,衣服破碎得一條一條的,小臉黢黑黢黑,頭發像一團亂草,已經哭不出聲了。人們只聽到從她那細嫩的喉嚨里發出嘶啞的聲音,小女孩突然倒下了,屯子人呼啦下子圍攏過來。一位王姓的三十多歲的女人和她的丈夫田勇,看著小女孩遭這樣罪,竟然眼睛潮濕了。王姓女人對丈夫說:“這孩子要是沒人管,怕是沒命了。”又停頓了一會兒,女人把男人拽到旁邊說:“哎,我說,咱不能見死不救啊!把她抱回去吧,你說呢?”男人沉吟一會兒,說:“這是個日本小孩,你愿意抱就抱吧。”女人叫王英子,已經有一個小男孩,9歲了。兩口子把孩子抱回去。

從此,萬果子改名叫田玲。

當年的偽滿洲國是受日本強盜欺壓時間最長的地方,凡是東北人,沒有不恨日本鬼子的。可是,在日本倒臺子遭難的日子里,看到那些瀕臨死亡的孤兒寡母,中國人的善良本性又顯露出來,他們幾乎普及了一個理論:我們恨的是日本侵略者,不恨那些啥也不懂的日本孤兒。

左鄰右舍的鄰居們,有的送雞蛋,有的送包糖,還有的送件小衣服,有奶的媳婦還幫助喂奶。

田玲的養父母和其他中國養父母一樣,把小田玲當成了寶貝。有一次,養母王英子病了,田玲也病了,家中一點錢也沒有,王英子告訴丈夫把下蛋的母雞賣了兩只,好容易有幾個賣雞的錢,都給田玲買了藥。媽媽干脆挺著,結果,媽媽因為誤診,高燒39.8度,燒了一天一宿,差點見了閻王爺。

還有一次,田玲放學回家,被一個和她非常要好的女同學硬拽到家吃飯,媽媽站在大門外,等啊等,足有一個多小時,還是不見田玲。問鄰居的同學,他們都說田玲和他們一起放學回來了,媽媽一聽,以為出什么大事了,因為孩子從來都按時放學回家。媽媽急了,一口氣從家跑到學校,三里多路,媽媽累得頭昏腦脹,學校大門已關,校園的操場上空空蕩蕩,媽媽的眼淚刷下子流了下來,完了,完了,我的寶貝女兒丟了,是不是被誰拐騙去了,是不是洗澡淹……媽媽不敢往下想了,她又瘋了似的往回跑,到家推開門一看,女兒趴在飯桌上寫作業呢。媽媽嗷一聲號啕起來。田玲后來和人說:我媽媽一時看不到我,就像瘋了似的,這是我的后媽呀,世界上的親媽媽也沒這樣啊!

田玲說:“中國媽媽不但給了我一條命,并且,我從母親的身上,懂得了什么叫善良,什么叫愛。可是,不管怎樣,我還是惦記我的日本親媽。”

1981年,田玲獲準到日本尋親,她的第六感官告訴她:媽媽還活著。果然,在會見大廳,她見到了親生母親大島民子。

她回憶說:我激動得心怦怦亂跳,渾身顫抖,流著淚撲向媽媽。可是,媽媽靜靜地坐在那兒,臉上沒有喜色,聲音異常冷靜地說:你是萬果子,我看出來了。可是,我還是不能認你,你沒讀過大學,又不會日語,回到日本,怎么生活下去?這里還是戰場,另一種戰場,你不適應留在日本,還是回中國去吧。

當年,大島民子丟下女兒,獨自隨著逃難的人群,繼續南行,并有幸與等待集體歸國的日本僑民小松曾彥結為夫妻,小松曾彥的妻子也是在逃難的路上死去的。一次,他問大島民子:你還有家人留在中國嗎?大島民子毫不猶豫地回答:什么人都沒有,都死了。可是后來,小松曾彥從別人的嘴里,知道她還有一個女兒在中國。小松曾彥聽到后,非常激動,也非常同情被拋棄在異國他鄉的萬果子,他說:“那是你的親骨肉啊,趕快向日本政府提供線索,把她接回來團聚吧。”可是,大島民子無動于衷。后來,還是小松曾彥想盡各種辦法,找到了萬果子。又由小松曾彥出面擔保,把萬果子一家,接到了日本。但大島民子不承認母女關系。大島斜睨著她的女兒,一字一句地說:“別說那些沒用的,你趕快回去吧。”說完,把臉一扭,再也不看萬果子一眼。萬果子又托小松曾彥,讓他再勸說媽媽,承認她們的母女關系。小松曾彥和大島幾次長談,可大島就是不為所動,那尊石像還是一點溫度也沒有。

1985年,小松曾彥去世。大島民子失去了生活依靠,給回到中國的萬果子來函說,讓萬果子負擔她的一切生活費用,并且,要為她養老送終。萬果子百思不得其解,哭著問中國母親王英子:“媽媽,你說,我的親生母親,活著時候不認我不理我,可到自己老了,又讓我為她養老送終。媽媽,你說,對這樣一個無情無義的母親,我到底該怎么辦哪?”

田玲(在中國母親面前,她就是田玲了)淚眼婆娑地望著媽媽,等待媽媽的回答。

媽媽稍微停頓一下,她忽然想起,女兒要是回日本為生母養老送終,那就要離開自己,自己已經老了,還渾身是病,女兒走了,誰來為自己養老送終啊?可是,假如不讓她回去,我這做母親的不是太不厚道了嗎?母親的眼睛潮濕了,她把眼光挪移到別處,她不敢和女兒那火辣辣的目光對視,她怕女兒看出她內心的不情愿和痛苦。母親故意放松一下自己,假裝嚴肅地說:“不管你生母對你如何,也是你的親生母親,你要是對你母親不好,就是不孝。我可告訴你,你要是不管你的親生母親,我以后就不理你了。”

最終,還是為她那個日本媽媽“作了嫁衣”。

她忍著悲痛,親自為女兒打理行裝,把她送上去往日本的火車。

在以后的日子里,田玲每隔一段時間,就回來看望養母。她沒忘記,沒有中國的養父母,就沒有她的今天,包括她這條命。但是,她回到日本,見到生母,說了一句讓大島民子吃驚的話:“媽媽,我回來為你養老送終,不是我有孝心,而是我的中國養母讓我回來的。我的善良,都是從中國母親那里學來的。”

把生母送終后,萬果子毅然地回到了中國,就永遠留在了養母身邊。

第七節 李秀榮和野板祥三的悲情故事

媽媽已經88歲,自從兒子回日本,已經11年沒回來,沒有音信,沒有問候,連個電話都沒打過,好像沒有這個恩重如山的中國養父母。媽媽一下子就衰老了,原本濃密的頭發掉得稀稀疏疏,挺拔結實的身板,不知不覺中有些駝。女兒趙連琴最了解媽媽,她時常看到媽媽獨自一人流淚,拿起哥哥的照片長久地看。

媽媽想哥哥,想瘋了,想傻了,想“魔怔”了。

從1945年到1994年趙連棟回國,整整50年啊,爸爸媽媽救了趙連棟的命,撫養了他大半輩子,為了他,把自己的身體弄垮了,爸爸把老命都搭上了。可是,兒子怎么連個信都沒有呢?不管別人說什么不好聽的,媽媽總是說:唉,他在那邊肯定有難處,他心里有我,哪能沒有呢?是啊,50年的養育之恩哪,哪能說忘就忘呢。

那是1945年9月16日,家住哈爾濱太平區太安南二十道街35號的趙鳳祥,推著小板車在大街小巷轉悠,想撿點有用的垃圾換倆錢養家糊口。忽然,天氣驟冷,風越刮越大,鵝毛似的大雪,鋪天蓋地。趙鳳祥剛想往家走,忽聽有小孩的呻吟聲,他轉身回去尋找,看見一個小孩在垃圾堆旁蜷縮著。趙鳳祥走向前,問:“你叫什么名字啊?”那個小男孩身穿破衣服,膽怯地躲著。他又問:“你怎么了?”小男孩嘴里嘀里嘟嚕吐出一連串日語,趙鳳祥一聽,這是個日本小崽子,頓時,腦袋一脹,他想起了日本鬼子這14年的殘暴,有多少中國人被他們殺害了。小日本鬼子,你們的孩子落到了這個地步,這也是老天報應。不管他,趙鳳祥決絕地推起板車往家走。可是,剛走幾步,又聽到小男孩的呻吟聲,還帶著哭腔,他不自覺地回過頭一看,那個男孩眼淚汪汪地死死地盯著他,眼神里全是企盼和哀求。趙鳳祥的心忽地動了一下,一股溫暖的氣流在血管里流動,這孩子快要死了,如果沒人管,挺不過今天夜里。不能眼看著一個孩子活活地凍死餓死啊!趙鳳祥脫下外衣,把孩子包裹好,放到板車上,飛跑著回到家。

趙鳳祥的媳婦叫李秀榮,看著丈夫撿回一個日本孩子,一句話沒責怪,忙著給孩子換衣服,擦洗身子,讓女兒把那件黃狗皮棉襖脫下來,給男孩穿上。女兒趙連琴不情愿,那是她最得意的棉襖。趙連琴那年三歲,比男孩小一歲。李秀榮告訴女兒,以后叫哥哥,這就是你的親哥哥呀。夫妻倆又請來大夫,給男孩看病調理。李秀榮頓頓做些小米粥和雞蛋,為他補身子。在炕上躺了10天,小男孩活蹦亂跳,完全康復了。

趙鳳祥和李秀榮給他起個名字,叫趙連棟,期盼他長大后,成為棟梁之材。

趙家撿了一個日本孩子,周圍鄰居很不理解。一天,李秀榮到菜市買菜,正遇到鄰居老三媳婦和她同行。老三媳婦心直口快,就說:“你知道大伙怎么說你們嗎?”李秀榮問:“說啥呀?”“說你們是漢奸!”李秀榮當時就急眼了:“我們撿個要死的日本孩子,就說是漢奸了?一個4歲孩子知道啥呀!”兩個人話不投機,便分道揚鑣了。李秀榮剛進屋放下菜,趙鳳祥氣喘吁吁地到她跟前說:“蘇聯紅軍正在搜查日本人,見到就殺,不留后患,你說,咱們連棟咋整啊?”李秀榮說:“把他穿的日本衣服和小靴子,全燒了,不管怎么問,就不承認,就是我生的。”可是,由于趙連棟一說話,就露出滴里嘟嚕的日語,一群小孩,圍著他喊:“你不是中國人,你是小日本,小日本,小日本鬼子滾出去!”趙連棟哭著回家,媽媽輕柔地撫摸著他的腦瓜,把他攬到懷里,說:“孩子,你是媽的親生兒子,別聽他們瞎說。”

又過幾天,趙連棟和一群孩子打起來了,媽媽一看兒子被幾個孩子按在地上打,心就像被剜了一樣,沖上去就去推那幾個孩子。結果,反倒被幾個孩子推搡跌倒,因為正在懷孕,一下子流產了。李秀榮忍著巨痛,在炕上躺了三個月。從那以后,李秀榮再也沒生育。

不久,李秀榮所在的軍服廠職工,也知道了,他們都用那種鄙視的眼光看她,過去和她經常聊天要好的姐妹也不理她了。她經受不住這種無形卻巨大的壓力。

一天,趙連棟睡著了。李秀榮的廠子領導來了,說要看看家。可是,進屋后,眼睛就不離正酣睡的兒子。又問:“這孩子幾歲了?他和連琴誰大呀?”領導走了以后,夫妻倆慌了,李秀榮說:“這孩子危險了,說不定哪天讓他們給弄走,那怎么辦?”

兩個人合計來合計去,最后決定搬家,離開哈爾濱!沒地方去,只好投親靠友搬回老家——河北省吳橋。他們把所有家底都變賣了,換了三張(趙連琴免票)去河北吳橋的火車票。這一走,就再也沒回哈爾濱。

到了吳橋,一無所有,沒有房子,沒有土地,沒有錢,連鍋碗瓢盆都沒有。他們擠在別人家的一間破屋子里,房子四面透風,一家人只好擠在一起取暖。日子實在過不下去了,到親屬家去借吧,結果,親朋故友知道他們收養一個日本孩子,氣勢洶洶地質問她:“咱們家的老人讓誰給殺害了?你不但不報仇,還收養敵人的后代,你對得起列祖列宗嗎?”

怨誰呢?李秀榮不該收養日本遺孤?還是親屬們沒有博大胸懷?孰是孰非,沒有一個能說服對方的答案。

1938年,日本鬼子侵占了河北吳橋,在村里抓了12個姑娘,關在廟里發泄摧殘。李秀榮的叔叔李萬和知道后,偷偷潛伏到大廟,放走了12個姑娘,而他自己卻被日本鬼子抓住。鬼子把他綁到大樹上,用戰刀殘忍地剁去雙腳。看著李萬和痛苦難耐的樣子,日本人開懷大笑,然后,又開腸破肚。而李秀榮的父親,是抗聯的情報員,最后,成為一名抗聯戰士,在一次戰役中,因腿部中彈受傷,被日軍俘虜,受盡各種嚴刑拷打,他一句話都沒說,用自己的年輕生命,保住了組織的秘密。

家仇國恨,血跡未干,為何收養敵人的后代,還把自己鬧得傾家蕩產。“愚蠢!糊涂!”李秀榮的幾個親姐妹兄弟,把她一頓臭罵,一夜反目,從此不登她的家門。據筆者了解,一家人至今仍無往來。

可李秀榮不為所動,她依然如故地把趙連棟當成寶貝,她的理論和所有中國養父母如出一轍——他是個孩子,不要把罪惡算到他們頭上。

80年代初,聽說天津動力機械廠招工,李秀榮夫妻倆,又托人又花錢,千方百計把兒子送到了天津,又給他討了媳婦。從此,趙連棟一帆風順,先當了質量檢驗員,有了固定工作,又育有5個孩子。而趙鳳祥因勞累過度,又過著吃不飽穿不暖的苦日子,弄得渾身是病,于1982年溘然去世。李秀榮在無依無靠中,只好領著小兒子,跟著支邊的女兒去了大西北寧夏。從此,一家人天各一方。

1992年,趙連棟欲回日尋親,媽媽為了支持他回國,讓妹妹趙連琴陪著哥哥回到哈爾濱,找街坊鄰居打了證言。1994年2月,趙連棟和妻子朱秀英一家14口人,回到日本。趙連棟在離開養母的時候,才告訴她,他的日本名字叫野板三,為了紀念養父,在中間添了一個字,叫野板祥三。野板祥三臨走前,告訴養母:我一定很快就回來,我回來時,給你在青島買套房子,讓你到那里度過幸福晚年。可是,野板祥三一走就猶如石沉大海,杳無音信。

1997年李秀榮摔成重傷,彎腰佝背躺在床上,臉色蠟黃。妹妹趙連琴給野板祥三打通了電話,但野板祥三拒絕回來探望。

媽媽就是忘不了她的養子,躺在病床上,用顫抖的手,拿過照片摩挲著,看呀看,看得老淚縱橫。她的氣不夠用,斷斷續續地叨念:我要去日本,當面問問他,難道你就忘了,是我和你養父把你從死神手里奪回來,為了保護你,我們離開了生活溫飽的哈爾濱,搬到河北吳橋,過著乞丐般的生活。又為了你,來到荒涼偏僻的大西北,我們豁出老命撫養你,難道這些你都忘了嗎?

其實,媽媽不知道,妹妹背著媽媽,多次給哥哥寫信,但野板祥三連一個字都沒回過。據說他有個日本軍官的爸爸。寫到這里,筆者也疑惑:這個忘恩負義的野板祥三,會受什么影響和左右?難道日本軍國主義分子的獸性基因也遺傳嗎?

像這樣的狼崽子,并非絕無僅有。小莫河的臧服務就是其中一個。

1945年二戰即將結束,蘇聯紅軍進軍東北,從寧安方向包抄過來。一群開拓團的婦幼病殘,被追趕得走投無路,一個20幾歲的女人,領著50多歲的公公,還有一個3歲的孩子,走到牡丹江沿江鄉莫河屯小莫河邊,女人已經氣喘吁吁,連站起來的力氣都沒了。她和公公商量,把孩子扔到河里淹死吧,不然,誰也逃不掉了。公公的眼淚從眼眶里溢出來,但他啥也沒說。女人舉起孩子,正要往河里扔的時候,一個叫臧萬金的小伙子路過,他大喊一聲:“住手!”女人的手僵在空中,臧萬金上前問清緣由,說:“有一線希望,也不要尋死啊!”他和老人、女子商量,到自己家,他養活他們。就這樣,那個小孩保住了一條小命,起名叫臧服務。經過一段磨合,臧萬金和女人結為夫婦。

臧萬金是個實誠人,對老少三代人精心照料,盡心盡力,對日本媳婦百般體貼愛撫,對老人就像親爹那樣,對兒子更是呵護有加。有人問他:“你怎么對這三個日本人這么好呢?”他說:“既然是一家人,就要當親人對待。”1955年,日本老人去世。

上世紀60年代初,連續三年自然災害,糧食不夠吃,臧萬金寧肯自己吃稀的,也把干的留給媳婦和兒子。他為了多掙工分,白天趕車送糞,晚上還攬一些散馬放牧,有時,依著馬槽就睡著了。以后,兒子在牡丹江上技校,他時常頂風冒雨去給兒子送衣服、干糧,把僅有的零花錢給兒子留下。每次離開學校時,都把孩子攬到懷里,又撫摸腦袋又趴到耳邊囑咐兒子要吃飽,別耽誤長身體。后來,他和日本妻子又生了兩個孩子,但對臧服務一點沒差樣。

1980年,臧服務尋找到了原在日本磨刀石開拓團,后因當兵而失散的親生父親。于是,他帶著妻子和三個孩子,與生母新太信,一起回到了日本老家北海道居住。一年后,新太信思念臧萬金,思念在中國的兩個孩子,厭煩日本丈夫的傲慢與冷漠,毅然回到小莫河屯臧萬金身邊。

不久,與丈夫感情篤深的新太信去世。

臧萬金覺得大千世界突然讓他喘不出氣來,思念與孤獨讓他坐不穩站不安,他愈加思念兒子,每天都站在小莫河岸邊,回憶救下臧服務的場景,回憶和妻子美好甜蜜的一生。遠眺小莫河迷蒙的遠處,每當遠遠地開過來一艘小船,他都緊走幾步,手搭涼棚,睜大眼睛看著下船的游客。他以為,臧服務喜歡這條小河,他可能坐著小莫河上的游艇回來看望他。

他記得,那年藏服務才9歲,他就教他游泳,先是“狗刨”,后是蛙泳,慢慢地,他的兒子臧服務便成了浪里白條、水中蛟龍。臧萬金游累了,坐在岸上看著自己的兒子,在水中玩著花樣。他手里捧著兒子的衣服,兒子上岸后,把他身上的水擦干凈,再給他一件一件換衣服。伺候兒子是他的一種享受,得意的微笑總掛在臉上。

臧萬金成了小莫河邊的一尊石像,風吹雨打不動,春夏秋冬屹立河邊,他的喜怒哀樂和他那苦苦期盼都飄在小莫河那波光粼粼的水面上。

據村里人說:那天臧萬金迎風站在小莫河岸上,忽然直挺挺地倒下了。人們跑過去,沒等送到醫院,臧萬金,一個站在小莫河邊等了20多年的中國養父,便追隨他的好妻子新太信去了。人們說,他見到妻子的第一句話,一定說:老伴啊,咱們這兒子怎么就把我們忘了呢?他不想我,連他的親媽媽也不想,還有他的親爺爺也不想,他的心怎么變得這么硬啊?

村子里有位說書先生,有一次,竟把臧萬金癡情思兒的故事,編成了書,在大庭廣眾,學著單田芳的聲音,一拍驚堂木:“話說,癡情養父臧萬金,薄情寡義日本兒,那是1945年……”

第八節 徐明和大馬哈魚

徐明只知道自己是日本遺孤,卻不知道自己的日本名字,也不知道自己的出生日,不知道自己的生身父母是誰;至于兄弟姐妹,她更不知道。她是個沒有記憶的人。

她只知道自己的養父叫徐佐志,是一位出色的瓦匠,掂起瓦刀,像一位技藝高深莫測的魔術師,唰唰唰,把磚塊修理得隨心所欲。別的瓦工干8個小時,徐佐志要干10個小時,他每天站得腰疼腿酸,可心里還是喜滋滋的,因為他有一個女兒,是從逃難的日本人手中接過來的。那年,在集賢縣通往方正縣的路上,一個日本人給徐佐志跪下了,說:“行行好吧,我的孩子要死了,你的要了他吧。”然后,就一個接一個地90度大鞠躬,徐佐志起初愣在那兒,可那人就不斷地“哈依”,不斷地說,“你的不要,孩子死了死了的。”徐佐志心就軟了,他知道不用和老婆商量,因為她的心更軟。

就這樣,一個在襁褓中什么意識都沒有的日本遺孤,倏忽間,就有了一個新爸新媽——中國的養父母。

徐明在養父母的呵護下,一帆風順地成長起來了,筆者不想在這里贅言。

徐明的精彩,在她的后半生和大馬哈魚聯系在一起了。

1980年6月23日,在牡丹江市北山賓館,來自日本的訪問日本遺孤代表團一行25人,與尚未回國的日本遺孤見面。會上,日本遺孤依偎在同胞的肩頭上,哭得死去活來,都在敘述自己的遭遇,都在期盼回到祖國——日本。

徐明盼望回國,她雖然不知道父母的情況,但回國的欲望比誰都強烈。她相信,日本肯定有自己的親人,很可能父母正翹首以待呢。

訪問團要回國了,徐明一夜未眠。她在座談會上,認識了一位叫菅原幸助的,他是日本《朝日新聞》的記者,她想,只有拜托他,才有可能幫助自己尋親。第二天,列車徐徐開動了,徐明把一封寫好的尋親信,順車窗迅速地遞給了菅原幸助。她在信上寫道:“我的中國養父母證明了我的日本遺孤身份,我到底是誰的孩子?我的生身父母是誰?我什么都不知道,你要是能幫我找到我的親生父母,我就把你當我的親哥哥,泣拜,泣拜。”

菅原幸助回國后,在報上發表了一個簡訊。不久,札幌市某公司的一名職員來信說:“徐明是我的女兒。”后又經過各種調查、核實、對證,確定了徐明是日本遺孤身份。

不久,父親來信了,催促徐明趕快回國,信上說:“爸爸盼你望眼欲穿啊。”

徐明樂得蹦起來了,他首先向養父母報告親生父母來信了。她和養父母說:“我想回日本看看,爸爸媽媽你們同意嗎?”養父母說:“我們支持你回去。”說完,爸爸又補充一句:“回去吧,不用惦記我們。我們現在都挺硬實,可你要記住,如果在那邊不習慣,這里,永遠是你的家,你可以隨時回來。”

徐明變賣了房產,辭去了工作,又借了一些錢,給養父母磕個頭,與二老揮淚而別。養父母為徐明準備了行裝和路上的吃喝。鄉親們為徐明送行,擺了兩桌。餞行宴會上,徐明和眾鄉親,淚眼蒙眬,頻頻舉杯,大家祝愿徐明一路順風,回國過上幸福生活。

飛機上,不少人酣睡,大多數人閉目養神,可徐明兩只眼睛瞪得大大的。她從飛機舷窗上,急切地俯瞰祖國的大地山川,幾個小時的旅途,徐明興奮得沒眨一眼。

父女相見,抱頭痛哭,父親說:“你回來了,我高興啊,為了你,我一定再多活10年。”從徐明見到爸爸那一刻,父親的話匣子拉開就沒關上,回憶過去,唉聲嘆氣,展望未來,眉開眼笑,有時竟手舞足蹈起來,連晚上睡覺還和徐明聊啊聊。

盡管其他手續都具備,可按日本的規定,還得檢驗血型。

這下出問題了,鑒定書上寫著:二人之間沒有血緣關系。

徐明,像被雷擊了似的,杵在那里呆若木雞。片刻,她瘋了似的跑進化驗室,要求重新檢查。可是,化驗結果還是一成不變。

父親聽了化驗結果,猶如晴天霹靂,一反常態,每頓飯都喝酒,逢喝必醉,逢醉必鬧。徐明到父親面前,想說說心里話,可他對徐明大聲吼叫:“你已經不是我的女兒,你走吧,回你們中國去!”

徐明在日本的法定停留時間,越來越短了,出入境管理局不斷發來通牒,明確告訴徐明:“只要父女關系明確否認,必須在1月20日之前離境,如違法滯留,將采取強制遣返措施。”徐明到出入境管理局討說法,沒人傾聽,管理員把最后通牒書,啪地摔給了徐明。

徐明絕望了。她已無法再回中國,她的戶口國籍等等一切,都和中國無關了。來日本之前,她欣喜若狂,想象著回國后的喜悅。可是,沒想到祖國母親對她如此決絕。一天,神情恍惚的她,信步來到了札幌豐平川大橋,那里,人山人海,鑼鼓喧天,彩旗招展,歡歌笑語,人們都在引頸向遠處的水面上觀望。她問身旁的人:“大家在開會嗎?”那人告訴她:“不是開會,是歡迎大馬哈魚回歸故里!”原來,大馬哈魚從這條河出發,每隔三四年就回游到故鄉河一次,屆時由政府組織日本民眾,成群結隊來到河邊和大橋上,舉行隆重的歡迎儀式。

睹物生情,思緒難平,徐明萬分悲痛。

我們不是大馬哈魚,我們是日本遺孤,被你們發動戰爭又拋棄的日本孩子,難道我們的生命還不如一條魚的價值嗎?徐明回到臨時住所,又接到了日本外事部門的通牒——再過10天,就要強制遣返。還能回中國去嗎?有何臉面見“江東父老”啊!

徐明徹底絕望了。她買好了藥,趁兒女熟睡之際,準備一飲斃命。她在臨死前,再看看自己的孩子,可不知為什么,她忽然想起自己的坎坷人生。不就是因為自己是孤兒嗎?我要死了,我的孩子不又成孤兒了嗎!徐明的心一橫,不能死,憑什么死啊,要和他們斗,要讓日本人民知道日本遺孤的遭遇和真相。徐明想起了《朝日新聞》記者菅原,又給他寫了一封信,信上說:“我以為我找到了生身父親,變賣了中國的所有家產,回到了分別35年的祖國日本,走到這一步,我已經不能回中國了。前幾天,我看到大馬哈魚從大海回游札幌河,眾多日本民眾舉行隆重儀式,歡迎大馬哈魚回歸,日本的電視臺、報刊和各大媒體,紛紛報道。”徐明接著寫道:“戰爭是國家發動的,遺孤是戰爭造成的,國家應該用人道主義,幫我找回生身父母。相反,還要強行遣返我回中國去。這是一個多么冷酷的國家,一個多么不道德的國家啊!大馬哈魚回來,整個社會用盛大的儀式歡迎,可是,一個被拋棄多年的日本遺孤,卻受到如此冷遇。我將以死抗議日本政府對待國民的惡劣態度,縱身跳進豐川河,一家集體自殺。”

菅原把徐明的信,刊發在《朝日新聞》上。

《朝日新聞》記者清水勝彥發了一篇題為《尋覓的父親卻為路人,羨慕大馬哈魚》的文章,專門介紹了徐明父女的遭遇,在日本全國引起強烈反響。各地寄來800多封熱情洋溢的信,對徐明深表同情,對政府的冷漠進行抨擊。許多人給徐明寄錢,不到一個月時間,全國各地就寄來捐款幾百萬日元。

日本民眾的義憤,猶如一石激起千層浪,有力地觸動了日本各級政要。

菅原又分別給札幌市長板恒和從事遺孤志愿者活動的柴田正雄醫師發信。柴田醫師接到信后,馬上到徐明的宿舍,苦口婆心勸,讓她鼓起生活的勇氣;又組織在札幌的日本遺孤,為徐明舉辦了盛大的歡迎大會。板恒市長親自給徐明回信,并買了徐明一家4口人的機票,贈送了20萬日元的生活費,又派人陪同徐明在東京安置了一套住房。以后,徐明在一家律師事務所就職。

徐明是第一個被日本政府破例安置的日本遺孤,也是唯一一個。

1996年,徐明在日本遺孤調查團訪問期間,在代代木中心咖啡屋,邂逅了親姐姐。半個世紀過去了,襁褓中的徐明,已經兩鬢斑白,才知道自己的出生日,才知道自己的日本名字叫池田澄江。

徐明在所有日本遺孤中算是唯一一個最幸運的。

其他的日本遺孤都沒有這份好運氣。他們在逃難時是棄民,回到親愛的祖國后,祖國媽媽好像又變了臉。

2005年,日本遺孤南島姬勢子哭著向我們講述了一個回國后讓人心酸的故事。

一次,她自己在家,突然進來幾個當地日本官員,他們進屋后,像抓嫌犯似的,掀開這個,翻翻那個,滿屋亂竄,蠻橫地問:“你丈夫哪里去了?是不是回中國了?你們要自立,生活保護費是全體國民的血汗錢,不管你們會不會日語,你們都不能這樣享受國民的稅金!”南島姬勢子接著憤憤地說:“如果發現丈夫回中國了,就要扣除生活費,本來就能維持最低生活的‘保護費’再扣掉,那我們還怎么活啊?”

1989年,養父母家的哥哥去世了,南島姬勢子要去中國祭奠哥哥。南島說:“要知道,哥哥從來都是把我當成親妹妹呀,我們還想回去為已故的父母掃墓。”可日本官員說:“不許回去,你們回去就把你們的生活保護費全部扣掉。”南島無可奈何地說:“我們不會日語,是誰的責任?我們文化水平低,是誰的責任?我們不懂高科技,是誰的責任?這一切的一切,都是那場罪惡的戰爭造成的,所謂的生活保護費是對我們人格的最大侮辱,也使我們不能回去贍養父母,無法到救命恩人的墓前祭祀。”

我們不要“生活保護費”,“日本遺孤是戰爭的犧牲品”,“我們不做二等公民”,“我們要挺起腰板生活”。從2001年到2002年,日本遺孤組織了10萬人簽名的請愿書,一起遞交到國會。然而,國會無動于衷,政府不予理睬。遺孤們忍無可忍了,終于爆發了大規模的狀告政府的訴訟活動。

2002年12月20日,關東地區的629名日本遺孤率先向地方法院提起訴訟。

2003年8月20日,21名孤兒向鹿兒島地方法院提起訴訟。

同一天,90名孤兒向京都地方法院提起訴訟,51名孤兒向廣島地方法院提起訴訟。

2003年10月29日,4名孤兒向德島地方法院提起訴訟。

2003年10月30日,45名孤兒向高知地方法院提起訴訟。

2003年11月26日,80名孤兒向北海道地方法院提起訴訟。

2003年12月25日,111名孤兒向大孤地方法院提起訴訟。

人心所向,得道多助,訴訟浪潮很快成燎原之勢,席卷日本全國。

2004年11月,共有10個律師團,在日本各地法院訴訟激辯,“步步緊逼”,多次與“高層”對話,向國家與政府討公道……

訴訟浪潮觸動了日本政府,但日本上層社會不會徹底改變態度。

當年林口縣的日本遺孤川添緋砂子,在法庭上說出這樣的鏗鏘話語,讓我們振聾發聵,他說:通過幾年來“細菌戰被害者敗訴”,“強抓來日的劉連仁敗訴”,“殘留孤兒大阪地裁敗訴”,這一系列事實說明,日本國戰敗60年來,一直沒有承認過侵略戰爭犯下的罪行,從來就沒有一位首相向侵略戰爭被害國謝罪。德意志戰敗后,誠懇地謝罪、賠償,所以,得到全世界人民的理解。今年二戰勝利60周年紀念時,德意志總理又一次認真反省,得到被害國的好評。相比之下,日本呢,對歷史上所犯罪行,不反省,不謝罪,不賠償,被害國就永遠不會諒解。60多年過去了,亞洲諸國憎恨情緒不僅不減,反而高漲。國家首腦有錯不認,怎能教育青少年健康成長?我希望日本政府早日覺悟,早日解決戰爭遺留的每一個問題,早日得到被害國的諒解,早日改善與周邊國家的關系,才能早日恢復日本經濟,讓國民過上安居樂業的生活……

一個普通日本公民,能在法庭上說出這樣語言通俗,道理深刻的訴訟詞來,我真是震驚與欣慰。人民,永遠是抵制戰爭、維護和平的基本力量。

第九節 狗肉貼不到羊身上

1945年8月9日,蘇聯對日宣戰,蘇聯紅軍分三路大軍進攻東北,在偽滿與蘇聯邊界的黑河省(今黑河市),第一時間遭到了喀秋莎大炮的轟炸。就從那天起,一家日本人和一家中國人之間,發生了延續半個多世紀的故事,那故事很凄慘,且匪夷所思。就在我寫完這篇作品的時候,我也下不了定義——是狗肉貼不到羊身上嗎?

日本人的家里,父親是翻譯,母親是軍醫,還有兩個孩子,哥哥六歲,妹妹四歲。

中國人的家里,父親在德國,母親是造詣很深的中醫,三個孩子,二男一女。

兩個家庭在當時都是富有的上等家庭。“8·15”之前,又是要好的朋友。故事的起端就從兩位母親的“中日友誼”開始。

8月9日晚,日本父親慌慌張張回到家里對母親說:不好了,蘇聯人打過來了,日本戰敗了,趕快走。當時流傳著蘇聯人到處強奸婦女的消息,所以,日本母親趕緊用手抹些鍋底灰,往臉上胡亂地蹭一蹭,匆忙逃竄,一去未歸,至今杳無音信。兩個孩子則委托給了中國母親。

據中國養母回憶,當時沒有過多的話語,可能他們覺得還有回來的機會吧。中國養母的家庭很富有,是書香門第,養母會講流利的俄語和日語,在哈爾濱開一座大醫院,黑河還有分院。

蘇聯紅軍解放東北,凡東北的日本戰俘,受降和處理權完全歸屬蘇聯。蘇聯堅決不允許中國人收留日本人。

本文的主人公,日本遺孤佐藤京子,中國名叫郭淑珍,和哥哥一起被中國養母收容。養母擔心,一下子多了兩個孩子,目標太大,就把哥哥送給了在鐵路工作的一位好朋友。那位好朋友沒幾天就搬走了,這一走就幾十年無音訊,至今不知是死是活。

養母害怕被蘇聯人發現,每天都把佐藤京子放到地下室,由養母年僅19歲的妹妹看管和陪伴。地下室點著洋油燈,燈煙子把鼻子眼兒都熏黑了,刺鼻的味道使人喘不出氣來。一旦聽到外面有動靜,佐藤京子和小姨就得屏住呼吸,連咳嗽都得憋著。只有在沒人的時候,小姨才領著佐藤京子出來曬曬太陽。一有時間,養母就叫佐藤京子學習,為了讓佐藤京子盡快學會漢語,她讓比佐藤京子大兩個月的親生女兒和她一塊兒學習一塊兒玩耍,為佐藤京子盡快掌握漢語提供好的環境。

中國有句老話叫,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

一天,佐藤京子正和中國的小姐姐一起玩耍,突然,闖進來幾個蘇聯軍人,他們個個端著槍,像一面墻似的堵在了屋門口。后來知道,是鄰居一個理發匠告的密。養母看到這情景,一把將佐藤京子抱在了懷里,趕緊往里屋走。可是那個原來給日本人當翻譯的蘇聯翻譯,大聲喝道:“站住!我問你,你們家原來是三個孩子,只有一個女兒,現在,怎么有兩個女孩了?你的,老實地交代。”十幾年給日本鬼子當走狗,一說話,還是那個腔調和句法。養母趕緊說:“都是我的孩子,都是我的孩子。”養母說話的聲音顫顫的,就像嘴唇凍僵了似的。翻譯暴跳如雷,大聲喊:“這兩個女孩,哪個是你自己的?你要不說實話,蘇聯太君說了,統統地死了死了的!”養母渾身發抖,佐藤京子使勁摟著養母的脖子,哭喊道:“媽媽,媽媽,我怕!”翻譯已經不耐煩了,鬼聲鬼氣地喊:“快說!到底哪個是你的親生女兒?快說,不說,統統地槍斃!”養母把佐藤京子使勁地摟抱一下,張口就說:“這是我的女兒!”翻譯對幾個蘇聯軍人指指懷里抱著的那個女孩說:“這是她親生的。”幾個蘇聯軍人哈哈大笑:“那這個就是小鬼子啦!”說著,伸手扯起女孩的腳腕,把孩子的腦袋朝下,使勁掄了兩圈,啪!一下子摜到墻壁上,孩子當即就腦漿迸裂。養母看到自己的親生女兒,死得如此凄慘,自己的腦袋也像炸開了一樣,哇的一聲,眼前一黑,昏死在地上。那幾個蘇聯軍人狂笑著,揚長而去。養母大病一場,幾次背過氣去,經搶救才保住了一條老命,臥床半年多,落了一身的病,總算死里逃生了。

舍己救人的美德,中國自古就有。《趙氏孤兒》講的就是這樣的故事。舍出了自己的親女兒,保護了殘害東北人民14 年的日本鬼子的棄兒,這是怎樣一種思想和情感呢?有人說這是愚昧,也有人說這是博大。用自己親生女兒的生命換來的博大,作為母親那顆破碎的心,能得到安寧與慰藉嗎?

養母害怕女兒再次被人抓走殺死,讓小姨領著兩個哥哥和一個日本小妹妹,整天在倉庫里生活,一刻也不讓他們出來。養母以為這樣還沒把握,就讓小姨領著佐藤京子繞道蘇聯,去投奔在德國搞科研的爸爸那里。

佐藤京子到了德國不久,養父接到了夫人從中國寄去的信,信中講了自己親生女兒怎樣被殺死的經過,又囑咐丈夫,要像對待親生女兒一樣,一定把她培養成才。養父看完信,大哭了了一場,躺在屋內,三天三夜滴水未進。等到大家把他從屋內攙扶出來的時候,嚇了大伙一跳——他骨瘦如柴,神志萎靡,走路都打晃了。

養父是個高級知識分子,精通俄、日、英等幾國語言,是個卓有成就的科學家。他知道佐藤京子是日本遺孤后,但把她完全當作自己親生女兒一樣。周末,養父牽著佐藤京子的小手,一起逛公園,給她買玩具、衣服和好吃的,并讓小姨陪著佐藤京子學習德語。半年后,佐藤京子學會了德語,也上了學,這才讓小姨回去。

朝鮮戰爭爆發后,中國政府邀請養父和養父的哥哥,一同回國參加社會主義建設。哥哥同意回國,可養父不同意,他堅決主張佐藤京子留在德國繼續深造,在中日邦交正常化以后再回到中國也不晚。可是,養父的哥哥串通佐藤京子回國,并告訴她是日本遺孤,以后應該回到自己的祖國。佐藤京子沒聽養父的勸告,偷偷地跟著養父的哥哥即養伯父,回到了中國。在中途轉機休息時,才給養父打個電話,養父正在為她的失蹤而焦頭爛額。

1958年,佐藤京子回到北京,和養母生活在一起。養母告訴她,就說是養伯父的女兒,又給她起了個中國名字,叫郭淑珍。養母為了讓她盡快提高漢語水平,給她請了兩個家庭教師。經過一番努力,佐藤京子很快就考上了上海軍醫大學,畢業后,分配到解放軍醫院當了外科醫生。可是她在德國生活慣了,不適應中國的生活環境,時常偷偷流淚。又聽說生父母被蘇聯押送到西伯利亞服勞役,她又抓緊學習俄語,打算去蘇聯尋找生身父母。23歲那年,佐藤京子和一名年輕的軍醫結婚,養母給了她豐厚的嫁妝。她婚后生了兩個女兒,她讓兩個孩子學習日語,而養母又支持她學習中醫。幾年時間,佐藤京子就成了一位很有名氣的中西醫名家。

1966年,中國爆發了“文化大革命”。曾在德國居住多年的佐藤京子不能幸免,她被造反派傳訊,逼問她在德國都干了哪些反黨反社會主義的罪行,結果把她日本人的身份又暴露了,挖出一個特大號的反革命雙料貨。造反派們連夜向上級報捷,打著標語,高呼“文化大革命萬歲!”“毛主席革命路線萬歲!萬萬歲!”許多人的嗓子喊啞了,胳膊舉不起來了,足足折騰了一宿。造反派們遵照“革命不是請客吃飯”的偉大教導,把烙鐵燒紅燙她的脊背,把針燒紅扎她的手指;把她的腳脖子捆綁住,并掛上近百斤的大鐵輪子,懸掛在房梁上,結果,腳和小腿腫成青紫色,穿不了鞋,整天流膿淌血,最后潰爛腐臭。她幾次要尋死,但造反派看得死死的,讓她一點機會都沒有。因為挖出這么大個的反革命,是造反派的功勞,她要是死了,功勞就沒了。佐藤京子的身上在淌血,養母的心在流血,她變賣了家中所有的貴重物品,包括她珍愛一生的珠寶首飾,用這些錢買了當時最好的進口消炎藥,又花錢買通了看守,到監獄看望佐藤京子。養母用手輕輕地撫摸女兒的傷口,看到女兒被殘害得枯瘦如柴走了人形,心如刀絞。但她為了鼓勵女兒,強忍仇恨,一邊敷藥一邊勸她說:千萬別尋短見,這種黑暗不會長久,光明一定會到來,你一定咬牙挺住。與此同時,她的丈夫也被打成日本特務、現行反革命,受盡了各種嚴刑拷打,結果死在監獄里。佐藤京子實在挺不了嚴刑拷打,趁著上廁所的機會,跑出了監獄。她順著監獄大墻,拼命逃跑,結果,她的兩條腿跑不過四條腿的警犬,被警犬把大腿咬傷拖回,結果,被判12年徒刑。

1972年中日邦交正常化。1976年以粉碎“四人幫”為標志,文化大革命宣告結束。1978年,她的日本特務帽子徹底摘掉,恢復了軍醫頭銜,補發了工資。可是,她還是整天盼著回日本,并向組織提出申請。上級領導告訴她,現役軍人不能出國,她只好暫時打消馬上回國的念頭,可她為將來回國作了充分的鋪墊,把兩個孩子送到日本留學。經費不夠,她又向遠在德國的養父求助,養父給她寄來一大筆錢,成全了兩個孩子的出國夢。佐藤京子的家離日本大使館不遠,有一次她在街上散步,遇到了一位日本使館人員,她就和那位日本人用日語攀談起來。她告訴他,自己是日本遺孤,想回自己的國家,并向使館求助。那位使館人員告訴她,她這樣的條件,完全可以申請回國。

1985年,佐藤京子參加了“日本遺孤訪問調查團”,到日本尋找親人。但她大失所望,什么親人都沒找到。但她還是堅持要回日本,回到中國就向單位領導提出辭職。領導苦口婆心勸她,說你在中國的工作很好,很受人尊重,待遇又高,家庭的生活也非常優裕,日本目前的生活水平根本比不了。可是,佐藤京子聽不進去。1986年,在她死磨硬泡的要求下,組織批準了她的辭職。

佐藤京子回家對養母說:“我要回國。”

養母聽了,像喉嚨里噎住了什么,半天沒說話,養母想,這一走,我這一生的心血就白費了。她猛然間想起了自己那個親生的女兒,她要活著,到我死那天,也不能說離開媽媽呀!想到這里,養母心酸的淚水便在眼眶里涌動起來。但養母是個要強之人,她硬是把要決堤的淚水,憋了回去。養母長長地呼出了一口氣,說:“回去吧,媽同意。”養母害怕,因為偉大領袖他老人家說了,每隔七八年,還要搞一次:要再搞什么“文革”,非把女兒整死不可!

中國母親,在關鍵時刻,想的總是別人。

1987年2月,她終于回到了夢寐以求的祖國日本。她最想念的是兩個女兒,她要求和兩個女兒住在一起。但是,按照日本國家的政策,她要是和女兒住在一起,就不能享受生活保護費。生活保護費類似中國的城市低保,僅能維持溫飽。況且,女兒也正在半工半讀,也只能自己填飽自己的肚子,佐藤京子本想和女兒在一起共享天倫之樂的幻想落空了。兩個女兒畢業后,又雙雙去了美國,扔下她自己孑然一身,過著清苦寡淡的獨居生活。

更讓她難堪的是,日本福祉事務所(相當于中國的民政局)經常來人查看她。有一次,她正在家中包餃子招待客人,事務所的人正趕上,就厲聲問:“你們吃這么好,哪來的錢?”她心中氣惱,吃個餃子算什么呀,一飯一菜,在中國窮人家都可以吃餃子,怎么吃餃子還算奢侈了?違法了?可是,她不敢和他們頂撞,她怕得罪了他們,以后會受到刁難,就面帶笑容和人家套近乎。又有一次,福祉事務所的人又來了,她討好地給他們包了餃子,結果,人家不但沒說個好,還拉下臉子教訓她說:“你吃的這些,都是日本國民的血汗錢,知道嗎?”由于天氣悶熱,她兩次暈倒,日本青年義務志愿者,湊錢給她買了空調。福祉事務所的人看到了,質問她:你用什么錢買的空調?她在中國帶過來的首飾不敢戴,從中國帶來的好衣服不敢穿,怕被福祉事務所的人再看到,把生活保護費給取消了。

一場美夢皆成空。

佐藤京子又想回中國,但國籍戶口都沒了,好好的工作辭了,她和那塊熱土沒任何關系了,回不去了。正在這時,中國養母病重,幾次來信來電報,催她回去。直到養母去世,她也沒回來。她住的是租用房,而且,一旦回中國看望養母,日本那面就要扣除她的生活費。

為了區區那點可憐的生活保護費,她忘了,自己這條命是怎么換來的;她忘了,在中國優裕的生活還有令人羨慕的工作,是怎么得來的;她忘了,這家善良的中國人為她犧牲了多少心血甚至生命,這恩重如山的情義,她都忘得一干二凈。

在養母病重時,親朋故友圍在身邊,幾乎都氣炸了肺,大家七嘴八舌地數落她——

這個小鬼子,還是離不開日本鬼子那個遺傳基因,狼心狗肺呀!

用自己親生女兒的命,換一狼崽子,值得嗎?

人家蘇聯人,還有朝鮮人,把那些日本戰俘,遣送的,服勞役的,整死的,就是不留一個遺孤, 就咱們中國人,心太軟了。

我說么,狗肉貼不到羊身上!

一人引頭,眾口同聲:對,狗肉貼不到羊身上。

寫到這里,我突然想起來劉歡唱的那首歌: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哪一個更高,哪一個更亮,哎哎嗨呀………

是不是狗肉貼不到羊身上呢?這種說法對嗎?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哎哎嗨呀……

后記

寫完本文,引發了我對中日關系深深的思索。

近代的中日關系史,就是日本帝國主義不斷侵華的歷史。

1868~1873年,日本通過明治維新,很快走上了發展軍國主義的道路,開始對中國虎視眈眈。

1881年,日本軍閥頭子山縣有朋提出《鄰邦兵備論》,公開叫囂“征韓”后,“必征中國”。

1890年,山縣有朋當上了日本首相,在國會演說,公然提出臭名昭著的《大陸政策》,明目張膽地聲稱“大陸(指中國)是日本的生命線”。

1893年10月,山縣有朋提出《軍備意見書》,為了確保朝鮮,就必須盡快尋找機會對清作戰。

1894~1895年,日本終于尋找到了機會,悍然發動了甲午中日戰爭,日本打敗了腐朽落后的清政府,迫使其簽訂了《馬關條約》。清政府向日本賠款白銀二億三千萬兩,合美元10億。日本利用中國的巨額賠款和從中國掠奪的大量物資,發展了日本經濟,尤其是軍事工業,致使日本很快強大起來,侵略野心愈加膨脹。

1898年,西方列強掀起瓜分中國的狂潮,日本借機強迫清政府同意把福建省并入他的勢力范圍。

1900年,八國聯軍侵華,日本借機出兵中國,并強迫清政府簽訂了《辛丑條約》。

1904~1905年的日俄戰爭,日本打敗沙俄,東北的東部、南部包括大連、旅順和“滿鐵”等就變成了日本的勢力范圍。

1914年,第一次世界大戰爆發,日本借機取代了德國在山東的所有特權。但強盜是不會有滿足的,日本政府公然向袁世凱提出完全滅亡中國的《二十一條》。因為中國人民的反抗和聲勢浩大的五四運動,日本的野心暫未得逞。

1927年,首相田中義一召開東方會議,制定了《對華政策綱領》。田中義一向天皇提出奏折,即臭名昭著的《田中奏折》,提出“如欲征服中國,必先征服滿蒙;如欲征服世界,必先征服中國”。百年多的歷史證明,《大陸政策》和《田中奏折》就是日本侵華的總方針。

1929~1933年,資本主義世界發生經濟危機,日本國內企業倒閉,生產總值下降,上層統治不穩。為了擺脫危機,日本加快了侵略中國的步伐。

1931年9月18日夜,日本派兵在沈陽北郊柳條湖附近炸毀鐵路鐵軌,然后反誣中國軍隊挑釁,借機進攻沈陽北大營,挑起震驚世界的“九一八”事變。

1932年,日本扶持溥儀,成立偽滿洲國。自此,中國東北淪為日本的殖民地達14年之久。

1937年,日本發動“七七事變”,舉全國兵力進攻中國。到1945年,除新疆、西藏外,日本已霸占了中國大部分國土。

從唐朝開始,“倭寇在我東南沿海連綿不斷騷擾”。從明治維新開始,到1945年日本投降,在百年多的時間里,日本對外發動了14次戰爭,其中有10次針對中國。

日本島國,地域狹小,物資貧乏,自然條件惡劣,每年都發生大大小小的十數次地震,還經常引發海嘯。千百年來,尤其是近百年來,日本亡我之心不死,始終對中國垂涎欲滴,臥薪嘗膽,夢寐以求“移都北京”。

日本,一個明目張膽侵略成性的戰爭狂人,在半個多世紀以來,不斷否定侵略戰爭、否定南京大屠殺,還賊喊捉賊地倒打一耙,宣揚“中國威脅論”。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否認戰爭,就是肯定“侵略有理”。

其實,中國人口是日本的10倍,土地面積是日本的25倍。前些年,中國的軍費開支還不到日本的一半;近些年來,隨著中國經濟的快速發展,出于對侵略成癖的戰爭狂人的防御需要,軍費相應增加,這是中國人自己的事情,無須他人指手畫腳。

日本是靠侵略戰爭發財、發展,而后強大起來的。

現在,日本與美國相互勾結,拉攏與收買一些國家,妄想把南海攪渾,永久霸占中國領土釣魚島。他們又像當年一樣,明修棧道暗度陳倉,一邊高喊“維護亞太地區的和平與穩定”等漂亮口號,一邊擴軍備戰磨刀霍霍,不斷挑起事端,妄圖重走復辟軍國主義的老路。

歷史告訴我們,侵略成性的軍國主義分子,其貪婪的本性與殘暴的獸性是不易改變的。

我們祈盼和平,但和平不是靠好心與善良就能等來的。

一個不曉得仇恨為何物的民族是悲哀的。

一個沒有血性的民族將永遠無法避免流血的命運。

(感謝石金楷、何蒼勁、張鷹,王宗華、郭相聲、王希亮和依蘭、樺川、集賢、寶清、綏棱縣委宣傳部諸領導及朋友的大力支持。)

作者簡介:

李林,男,黑龍江省作家協會會員,畢業于北京師范學院(現首都師范大學)中文系。曾任《綏化文藝》主編,《中國決策參考報》(東北區)執行主編。先后發表散文80多篇,在《章回小說》《北京文學》《文學界·中國報告文學》《家庭》等報刊發表中篇小說10篇、中長篇報告文學8部,約百萬字。作品曾獲黑龍江省精品圖書獎,兩部作品獲中國作家協會重點扶持。《一個黑色家族的瘋狂與覆滅》和《俄羅斯的中國農民》(合作)入選《北京文學年度優秀報告文學精選》和《中國報告文學精選》《中國報告文學年選》。已出版長篇報告文學《俄羅斯的中國農民紀實》(與澤津合作),《李林作品選》(3卷)。

責任編輯 師力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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