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斜塔

2012-04-29 00:00:00陳昌平
北京文學 2012年11期

食雜店沒生意,就玩手機游戲。玩累了,就胳膊一蜷,趴在玻璃板上迷糊。臉上經常睡得全是褶子,左一道右一道,像愈合的傷口。這天晌午,小蔡正在瞌睡,被當當當的敲擊聲驚醒。他抬起臉,只見一張黑黢黢的長臉正瞅著自己——是老范。

來啦?小蔡說。老范手里攥著幾張皺皺巴巴的紙幣,張望小蔡身后的貨架。

老范要了一瓶扁二、一包紅塔山、一袋五香花生米。小蔡收錢,找零。老范非但不走,反倒擰開瓶蓋,吱溜一口抿上了。

小蔡高興他不走,好有個人說話解悶。老范住在后街,是他小學同學,這些年一直在倒騰古舊文物什么的。自己回來的,還是帶對象?小蔡問。前陣子,老范帶了個對象回家。女方打扮得很生猛,額頭一溜黃毛,像供著一縷金燦燦的苞米胡子,小短褲緊繃繃的,眼瞅著就要爆炸。

老范又吱溜一下,喉頭一壓,操,黃啦。

怎么說黃就黃了?

沒房子不結婚唄……操,反正也玩夠了。老范說,你呢。

白天沒雞巴事兒,晚上雞巴沒事兒。小蔡笑道。

小蔡看到老范脖子上掛著一根粗大的金鏈子,一指,酷啊!老范用食指撩撥了一下,輕松地說,24K。

老范把酒瓶當的一聲杵到小蔡跟前。小蔡擺擺手說,我不行。老范也不言語,只是悶著臉看。小蔡捏起酒瓶,輕抿一口,辣得五官亂縮。

老范一把扯開花生米口袋,花生米在玻璃板上四散滾動。老范抓住滾得最遠的一個,一勾手,投進嘴里,邊嚼邊說,有發財的項目,干不干?

項目?小蔡眼珠一亮,說完又加了一句,什么項目?犯法嗎?

富貴險中求,舍不得孩子打不著狼!老范決然道。也是,可……別整進去啊。小蔡遲疑地說。你看,我是那么傻的主嗎?老范慢慢悠悠地說。

小蔡點點頭。老范比他大一歲,雖然只領先一歲,但腦殼和身體都是班級里開化最早的。所以,打十多歲起,同學都叫他老范。

老范走了幾步,來到門口,左右看了看,掩上門。小蔡問,怎么發財啊?老范朝窗外撇了撇嘴,小蔡趕緊仄頭望去,窗外連個人影也沒有。他困惑地看著老范。老范努了努嘴,有點鼓勵他獨立思考的意思。這回,小蔡看到了遠處的一輛桑塔納轎車。他猶疑地說,弄那個……車?

操!我是那種小偷小摸的人?老范不屑地說,直直地指著窗外的一個東西,說,是這個!

小蔡這才明白,他說的項目就是門口的白塔。

小蔡的食雜店開在自家院子里。院子對面有一座白塔。打小,這東西就站在那兒。他們小時候沒少在上面掏家雀、躲貓貓、拉屎尿尿。這些年,白塔給說成文物了,保護起來了。砌了一圈圍墻,擱個老頭兒在那里看著。

拆磚?小蔡問。嘁,你什么檔次啊?老范更加不屑了。面對小蔡疑惑的樣子,他繞了個彎子,你知道你為什么生意不好嗎?

他怎么知道我生意不好呢?小蔡很敬佩地瞪著老范。

門前有塔,諸事不吉。老范捏住一粒花生,一搓,去了皮兒,腕子往上一抖,準確地扔進嘴里。小蔡覺得這個動作怪瀟灑的,便學著他的樣子,往嘴里扔了一粒花生,但花生并沒有進入嘴里,而是碰在鼻子上,彈落在地。

雖說白塔始建于遼,但眼前這座塔的地面磚木,卻與遼代沒有任何關系。建塔后,該塔屢經地震與戰火損毀,而且損毀的遠比重修的遭數多了許多。最近一次,上個世紀30年代中原大戰,白塔因為做了守軍的瞭望塔,被攻城的炮火整整削矮了一截、削瘦了一圈。

白塔為磚木結構,造型奇異,7層,23米高,為八角樓閣式空心磚塔,磚疊澀檐,有簡單斗拱,層層設臺階踏步,層間設回廊,形成一米寬的陽臺,臺周設有石雕欄桿。這些,都是早先縣志上的描述。而眼前的白塔,早就被禍害得灰頭土臉。不論高度還是外形,早已沒有書本記載的尺寸了,遑論巍峨。說它是塔吧,沒棱沒角;不是塔吧,還有一定高度。遠遠看去,白塔更像是一截廢棄的巨大煙囪。

但是,這“煙囪”在老范那里卻別有深意。

渤縣的人,只知道白塔歷史悠久。至于文物價值幾何,就語焉不詳了。現在的白塔,雖然掛著一塊比巴掌闊一點的市級文物保護單位的牌子,里面依舊是群眾藝術館的倉庫,堆放著一些過時的道具和木料,甚至還有70年代演出樣板戲的假山和雪松。守衛是一個老鰥頭,住在白塔一層。這是一個一天三頓酒的酒鬼,發工資的那天,一定要出去喝一頓,而且酒后還要到人民公園,在樹叢后面尋個下崗女工按按摩什么的……這些,都是老范已經偵察的情報。他還畫了一張示意圖。從小蔡院子出發,橫向掘進一條地道,一直挖到白塔下面,把塔基的磚一塊塊拆下來,便可進入地宮。開挖地點,就在小蔡院子里那處廢棄井口。經過反復步測,從井口到塔基,一共有34步、45米。以每天掘進兩米計算,23天即可完工。

進入地宮之后呢?底下都有什么東西呢?小蔡問。

嗯,這么說吧。你看哪家銀行門口沒有保安和攝像頭啊?為什么,不就是因為銀行有錢嘛。老范指了指地下,這里的貨,等于好幾個銀行,卻沒有攝像頭、沒有保安,就一個酒膩子,一腳就能踹個半死。你說,還有這么好的項目嗎?

一個月之后呢,用老范的話說,我們就要像孫子一樣生活嘍。老范的話里透著無奈與悵惘。小蔡不解,為什么像孫子呢?有錢了不就要像大款一樣生活嗎?買一根比老范還粗的金鏈子!頓頓館子夜夜歌廳,發小費時拿出一沓人民幣一張一張往外抽,多酷啊!

你那叫自首!老范老到地說。

開工前一天,老范在鎮上擺了一桌,挺大一個包間,就他們兩個人。菜齊酒滿,老范把包間的門關上,給兩個杯子滿上白酒,然后捏著自己跟前的杯子說,今天是個特殊日子!

嗯。小蔡點點頭。老范查過老皇歷,明天日子——易動土。

老范莊嚴地說,今天是咱們倆結拜的日子!言罷,一擼袖子,兩手掐起酒杯。小蔡激動得有點窒息,好像被老范掐住了脖子。

我是哥,你是弟。跪下!老范大聲喝道,雄赳赳地跪下,高擎酒杯。小蔡照葫蘆畫瓢地跟著跪下。老范面向天棚,鏗鏘有力地說,我——范洪軍,今天跟蔡曉峰結拜為兄弟,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

說罷,小蔡也依照老范的樣子,說了一遍。倆人舉杯一撞,一飲而盡。重新落座后,氣氛煥然一新了,話題不可避免地憧憬起了美好的明天。老范說,親兄弟,明算賬。挖出的東西,不論賣一千、一萬還是一百萬,一律二一添作五!

一百萬,這個數字燙著小蔡了。他滅火一般擺著手,別別。

老范說,就這么定了,一半一半。

小蔡又擺手,六四六四,你六我四。

我是不是哥?你說,我還是不是你哥?老范抬起手,虛空里往下一砍,一半一半,就這么定啦!小蔡無奈地點下頭,低下頭,掩飾著有點潮濕的眼睛。喝酒喝酒。老范皺眉一擰,然后曖昧地說,一會兒慶祝一下,我請你瀟灑瀟灑。

因為決定了瀟灑,后來的酒便急促了,潦草了。酒后,他們打了一個電驢子,撲通撲通地來到一處僻靜街道。小蔡想不到縣城還有這樣熱鬧的地方。白天不顯山露水,夜晚竟燈火通明。兩邊都是發廊和足療,門口擺放著大大小小的彩色燈箱,半遮半蔽的紗幔后面,衣著單薄的女子向外張望、微笑甚至招手。

老范輕車熟路地走進一家按摩店。一進門,就有人喊歡迎張老板。老范大大咧咧地坐到門口的沙發上,被點上煙,被換上拖鞋。面對兩個穿著超短褲的小姐,他朝小蔡一揮手,你先來。

你是哥,你先來。小蔡說。

哥能跟弟搶嗎?你先來。老范堅持道。

兩個超短褲,一個明顯俊點,一個明顯丑點。老范不容分說,把俊的推給小蔡。

開工以后,就不能碰女人了,這是老規矩。今晚隨便玩玩,成功以后我們再好好慶祝。怎么慶祝?到沈陽去!你知道沈陽都有什么玩法嗎?到時候你就知道啦。老范摟著小蔡,跟在兩個小姐后面,分別進入兩個挨著的小屋子。

小蔡屁顛屁顛地拱到小屋子里了。小姐調暗燈光,褪下上衣,反手把衣服掛在門后,然后一哈腰,把小蔡的長褲一下扒了下來。這時候,咣地一聲老范推門進來了。小蔡趕緊拽過被子,蓋著下身。輕點折騰,明天還有正經事兒……別忘了檢查一下她有沒有病。老范低聲叮囑道,順手還擰了一把小姐的屁股。

關上門,老范心里說,反正你也沒有多少日子了,操一次少一次。

正是乍暖還寒,土質堅硬,這個時節是有利于地洞挖掘的。一把尖鍬一個筐,兩人輪流上陣。一個人挖——邊挖邊把泥土裝進筐里,另一個人在井口拉繩子,處理泥土。

挖是問題,挖出來的土,還是一個問題。因為挖出來的土,將來還要填回到地洞里。剛開始還好辦,可以把泥土就便倒在井底。但是很快,井底滿了,豬圈滿了,院子里也滿是黃土。挖掘和處理泥土的困難,遠遠超出了他們的想象。土越挖越多,多得讓他們覺得跟地洞沒有關系了。難道土還會自我繁殖?

再有個幫手就好了。小蔡累得直嘟囔。

兩個人,分得多。老范說。其實他知道,這個項目——他喜歡把這個叫做項目,還有另外一個股東呢。只不過,這個人小蔡沒必要知道,也不應該知道。

隨著挖掘的深入,井上井下的聯系就成了問題。老范弄了根繩子,繩子的兩端拴了個鈴鐺,有什么事情,一拽,鈴鐺一響,互相有個溝通。

除了挖掘,還要注意門口的動靜。食雜店早就關門了。老范把他的金毛也牽來了。金毛的名字叫奧迪。奧迪忠心耿耿地來回溜達,把脖子上的鎖鏈拽得嘩嘩啦啦直響。小蔡問,為什么叫奧迪。老范說,奧迪是領導坐的轎車,咱讓領導也伺候伺候咱。

開始由老范主挖,方向、深度和地洞的尺寸,都由他來把關。老范打樣之后,挖掘工作更多地落在小蔡身上。老范主要在上面拉拽和處理泥土。計劃23天完工,結果40天還沒透亮。他們重新丈量,發現掘進的長度已經超越了白塔……偏了,媽的偏了。重新調整方位后,終于,在第59天,小蔡刨到了塔基基礎的石墻。

這兩個月的日子是怎么過來的啊。每天晚上,首先是處理泥土——堆積和遮蓋,然后就是喝酒。人得有夢想,有了夢想,再苦的日子也有了盼頭。他們的話題離不開離他們越來越近的寶貝。寶貝就是他們的夢想。你說里面到底有什么東西啊?隨便一件,就夠我們吃一輩子了。如果有幾件呢?就去沈陽買房子!去大連也行啊。咱們買海邊的小區,咱們住一個小區。咱們要門口保安敬禮的小區。你是哥,你買的大點……談論和謀劃消費即將到手的寶貝,是他們每天的酒菜。

現在,需要把塔基基礎的石頭一塊一塊摳下來了。因為這涉及撤退時的復原,所以開口越小越好。這是細活,老范主動下井了。老范下井不久,就罵開了。小蔡瘦小,老范胖大。小蔡的洞越挖越窄。這樣的洞,進進出出還湊合,但要搬運物品,就顯得太局促了。于是,開始拓寬地洞,又花費了一周時間。待到老范用鑿子、鏟子和手指松動磚石的時候,迎春花已經悄然開放了。

現在是萬事俱備,就等著老人離開白塔了。但是,到了發工資的日子,老人還是老虎不出洞。每天出去只溜達一會兒,買包花生,買幾個包子就回屋了。老范轉彎抹角地探聽著了,原來群眾藝術館已經拖欠老人三個月工資了。他們等了四天,依然沒有動靜。無奈,老范托人找了關系,把老人的工資開了,還給補發了。果然,開支當天,老人門一鎖,顛兒顛兒地出門了。

時機已到,老范下井。小蔡在上面候著,手里緊緊攥著繩子。半個小時了,他抖了抖鈴鐺,下面沒有反應。又等了十多分鐘,再抖抖鈴鐺,還是沒有回音。小蔡顧不了那么多了,撲撲騰騰地鉆進地洞。地洞里黑黢黢的,潮濕憋悶,快到盡處了,他摸到了兩只腳——地洞塌了。

老范的半截身子給埋進去了。他喊,毫無聲息;他拽,紋絲不動。地洞逼仄,施展不開,小蔡覺得老范的腳脖子已經涼了。他不得不上來報警了。

下面的故事就簡單了。公安局來了,沒有辦法。消防隊來了,還是讓小蔡下井,把一根繩子拴在老范腳脖子上,一齊拉拽,把土不啦嘰的一具身體拽了出來。老范已經奄奄一息,但是一手握著鑿子,一手攥著鏟子,一副生命不息、戰斗不止的狀態。

老范上來之后,直接推進了醫院。小蔡則進了公安局。他們再一次相見,已經是七天之后的事情了。在看守所,胡子拉碴的小蔡看到一個胡子拉碴的瘸子一拐一拐地歪進號子來。

他一頭扎進這個人的懷里,哥哥啊,我以為再也見不到你啦!

縣上請示了上級文化部門。幾天后,文物部門派來了幾個專家。根據老范和小蔡的口供,專家們評估了地洞對白塔可能造成的危害。一個年輕專家還親自下到井里。這時,他們發現,地洞又遭受了塌方,洞口幾乎阻塞……專家對白塔的了解程度超出了縣里的想象。他們對白塔現有的保護、維護都提出了婉轉的批評。專家們一致的意見是,根據文獻記載,現有的科技水平尚無法有效地保護地宮里的文物,故暫時不予發掘。他們一致認為,白塔至少應該列入省級文物保護。一位專家嘀咕道,一旦開挖,保不準震驚全國啊。

專家的態度,讓渤縣領導猛然意識到,原來自家還有這么一件大寶貝啊。這時,他們朦朧地意識到了,白塔差不多會給渤縣帶來一定的知名度。他們連夜召開辦公會議,決定了加強守衛、清空塔內雜物和設立圍擋等事宜。直到這時,如果沒有后來的突變,人們都認為這不過是一起普通的、未遂的文物盜竊案罷了。而且,由于該案充滿喜劇色彩,必將成為本地人茶余飯后經久不衰的談資。

就在公安局把井口填埋并夯實的第二天,斷斷續續頂天立地了八百余年的白塔,竟然傾斜了。

偏向正西,大約十一點半的方向。一大早起來,人們就看到了這場震驚全縣的傾斜。沒有任何預兆。昨天,昨天白天,昨天晚上,乃至昨天半夜,甚至有人說今天凌晨,白塔依然好好的。怎么早上一睜眼,白塔就不聲不響地斜了呢?不到九點,白塔周圍便聚集了不少人。由微波蕩漾到波濤洶涌,只用了半晌的工夫。人潮涌動了,像一個突如其來的廟會。現場存在巨大的安全隱患,縣上動用了可能動用的最多警力,連局長也親自出馬了。

警力就像油,越多火勢越旺。警戒線早已被沖得稀爛。警察們臂膊相挽,在白塔周圍組成圓形人墻。現場亂得不能再亂了,人們都等著觀賞斜塔的笑話。夜晚溫度下降,竟有人搭設帳篷守候在斜塔邊上,一副戶外野營的情趣。人群里出現了鄰縣口音,甚至出現了鄰省的口音。當然不能排除有人等著趁火打劫。

還是老辦法,兩手都要硬。一方面,政府著重遣散圍觀群眾,臨時廣播站反復播送《告全縣人民書》。另一方面,加大打擊力度,派便衣混入人群,一舉抓獲了兩個造謠者。一個造謠說世界末日快來啦,馬上要有九級以上地震啦;一個造謠說白塔中風了,腐敗的領導不得好死了。

治標還需治本。當務之急顯然是扶正斜塔。斜塔一正,危機自解。于是,由鄭縣長親自掛帥的領導小組成立了,公安、城建和文化協調一致,從省城請來從事古建筑修復的專門公司。公司馬上搭上腳手架,把斜塔密密實實地圍擋起來了。圍擋上面,懸掛著一行口號:破除迷信,解放思想。

本地群眾好對付。外來和尚難料理。短短幾天,電視,報紙和大大小小的網站記者都來了,甚至還招來了美聯社和路透社的兩個外國記者——漢語說得跟北京人一樣啊。更多的記者越過宣傳部,直接奔向斜塔。小縣城哪招呼過這么多的記者啊?一時間,領導小組的主要任務成了接待和采訪了。

正是媒體的空前關注,讓鄭縣長的思路產生了變化。斜塔地處渤縣。近些年,為了發展經濟,動了不少腦筋,栗子節高蹺節民間藝術節渤海經貿節……花錢請媒體,獎勵發稿者,車接車送,笑臉相迎,走的時候還得塞上點土特產。從局促的財政里擠出這一塊經費,年年搞,年年也不見起色,基本是熊瞎子掰苞米。無奈之下,連續幾年都請來幾個白吃白喝的外教來裝點門面。現在呢,這么多神仙不請自來,這不是天賜良機嗎?媒體上鋪天蓋地的渤縣白塔——連央視都報道了,不是宣傳是什么?現在,已經有媒體稱呼這是中國第一斜塔啦!

若是在平時,這得花費多少錢呢?鄭縣長是當家人,深諳其中商機。毫無疑問,斜塔就是機遇,而且是渤縣近幾十年來前所未有的歷史機遇。機遇的核心是什么?就是斜!現在,如果把它扶正了,不是葬送歷史機遇是什么啊?

糊涂啊糊涂!鄭縣長恍然大悟了。斜塔給他們帶來的不是危機,而是機遇。鄭縣長果斷決定,停止扶正,馬上停止!非但不得扶正,而且還要還原,還原到開始的樣子。于是,一聲令下,改扶正為還原了。鋼絲繩拉拽、塔身植入鋼板、塔基水泥加固……施工方案迅速落實了。

相對于扶正,還原斜塔,其實是一個更困難、更復雜的過程。但是,此時的渤縣領導班子已經意識到斜塔的重要意義了。用鄭縣長的話說,相對于90萬渤縣人民的決心,這點困難算得上什么呢?

人世間很多事情,看起來山窮水盡死路一條了,換個角度卻是柳岸花明金光大道。現在,人們意識到,這個塔,不僅斜得好,而且斜得方向也妙。無論是向東還是向北或者向南,都不如西斜。向西傾斜,最大程度地展示了斜塔的身姿。而且,此傾斜與遠處連綿的西山一縱一橫,構成了美妙的交叉。從主觀的視角看去,白塔向后倒伏,卻并不給人以強烈的傾斜感,反倒賦予了一種輕盈欲飛的感覺。此塔一斜,頓時風姿綽約起來了,連帶著周遭的山、樹木乃至月亮,都有點妻以夫貴、雞犬升天的意思了。不得不承認,斜得婀娜,斜得妙曼,斜得神采飛揚。

這時候,渤縣人民得意地發現,周遍的地區,哪個縣都有塔。但是,非常遺憾的是,他們的塔都是巍然屹立的。在斜塔的映襯下,那些倔頭倔腦的塔們,顯得寂寞了,顯得無助了,筆挺得難受吧唧,爺爺不親奶奶不愛,而且毫無效益。

因為有自首情節——小蔡的報警與求援也可以理解為自首嘛,老范和小蔡放出來了。當然了,更深的原因是,他們非但沒給社會帶來危害,而且歪打正著地給渤縣帶來了極大的知名度。按照本縣招商引資的獎勵條例,以貢獻論,他們應該有所獎勵的。當然了,他們是罪犯,是竊賊,法律不加以追究,已經寬宏大量了。

他們不被追究的另一個原因,是老范的右腳踝粉碎性骨折,因為治療不及時,走起路來一瘸一拐的。

從進入看守所到釋放,小蔡就沒離開過老范。小蔡又瘦又矮,他挽扶的姿勢,就是拱在老范的腋下。老范把胳膊搭在他的肩膀上,身子重心左傾。遠遠看去,倆人走路就像一個趔趔趄趄的入字。

這些天,老范脾氣相當不好。一是腿瘸了,影響心情;再一個,小蔡鞍前馬后地照顧自己,弄得他非常鬧心。按照原來計劃,盜取文物后便要把小蔡悶死在里面。這既有利益上的考慮,也出于安全方面的原因。這是老范跟另一個同伙商量好的。所以,項目實施過程中,他待小蔡特別好,就像對一個行將死去的親人一樣。結果呢,悶的卻是自己。小蔡救了自己不說,現在又這般待他,一口一個哥地叫著,弄得老范很是煩躁。老范總覺得小蔡不會算賬——當時,他為什么不跑呢?他很想探究小蔡的內心世界,禁不住問了兩次,你沒想到,把我救了,你也會被抓起來嗎?

你是哥,我是弟。每一次老范問起來,小蔡都是這句話。

老范拿他沒辦法了,心里感嘆道,你這么傻,是你的福氣。我這人欺負精細的人,可從不欺負傻逼。

縣委縣政府成立了斜塔辦公室,籌劃圍繞斜塔打造一條集旅游和餐飲為一體的商業街。老范腿瘸,消息卻很靈通。走南闖北的他馬上意識到這是一個商機。

以前,小蔡的院子在巷子盡頭。現在呢,一下子站到十字路口了,而且成了門頭房。老范出了個主意,把墻推倒,繼續開店,生意還是從前的生意,但是營業范圍卻略微擴大。老范開辟了新項目——數碼照相。他托了人,幾天就辦妥了增項。一個小相機,一個噴墨打印機,一掛噼里啪啦的鞭炮,小生意就開張了。

小蔡發現,老范每天的收入不比他少。現在的相機很普及,很多手機也可以照相。但是,為什么老范的生意不錯呢?顯然,很多人愿意跟他合影,這就像作家簽名售書一樣。不少人指指點點——就是這倆家伙把塔挖斜的。連小蔡也經常被人們拖著合影了。每當老范一瘸一瘸地給人照相、合影時,很容易給人一種身殘志堅的感覺。其實,小蔡早就看出來了,每當有生意的時候,老范的腿瘸得就厲害一點,表情也帶上點與病魔搏斗的意思。

哥,你說的真準啊。你不是說,這個東西擋我的財路嗎?你看,這玩意兒一歪,真來財啦!

這才歪了一點呢,要是沒了更好。老范撇撇嘴說。

要是沒了,咱倆還不蹲進去了?

老范一想,說得也對。于是他們一致認為斜塔現在這個樣子是最好的。

如果白塔——現在叫斜塔了——就這樣傾斜著,老范和小蔡的生活也會順風順水地進行下去。雖然每天都被人指指點點的,但是效益卻在穩步增長。日子過得跟臭豆腐乳一樣。老范正在謀劃開一家足療店,他已經開始面試小姐了——哦,老范管小姐叫技師。據小蔡觀察,老范跟一個大胸脯的技師關系不錯。老范說了,他準備把她培養成領班。

小蔡也沒閑著。他看上了商城賣茶葉的一個女孩子。他跟她見了兩次面——喝了一次羊湯,吃了一次海鮮燒烤。老范早就嚷嚷著見見弟妹了——大哥幫你把把關兒。小蔡琢磨好了,下次見面,一定把她拿下,拿下以后,再讓老范見面。

明天,老范約見一個搞裝修的人。明天,小蔡準備第三次約會了——他都在琢磨要不要準備一只安全套了。就在他們都覺得明天會更好的時候,一場春雨改變了他們的生活軌跡。

從傍晚一直下到深夜,雨下得不緊不慢,其間夾雜的幾聲悶雷,也沒有改變雨量和雨速。斜塔管委會的幾個人在搓麻將。一人外出撒尿,片刻,躬著身子跑回來——拉鏈沒拉,褲子上一道尿水,尖聲叫道,沒啦沒啦!

什么沒了?

白塔沒啦!

幾個人慌忙來到門口,一眼望去,白塔沒了,真的沒了。迷蒙雨霧里,原址上攤開了一堆磚土,夾雜著木梁和瓦礫。即使細雨迷蒙,空氣里依然彌漫著一股泥土的干燥氣息。幾個人分頭散開,開始搜索可能的案犯。同時,他們也沒忘了向上級匯報。這一回,管委會的人精明多了,在沒有領導作出明確指示的時候,他們緊急糾集人手,籌集材料,準備把廢墟現場保護起來……一夜忙亂,天亮之前,廢墟上支起一個柱狀的防護網,既保護了現場,也遮掩了塔倒的事實。

管委會的應對措施及時有效,最大程度地降低了塔塌的負面影響。鄭縣長肯定了他們的工作,當即指出,對外要做好保密工作,同時對外吹風,說斜塔正在維修。

首要的任務是偵破塔倒的原因。不用說,很快就排除了人為破壞的可能。似乎也不是從事斜塔加固公司的責任。中午,人們終于找到了原因:國家地震臺網報道,距渤縣400公里的遼北地區發生了里氏4.6級地震,渤縣略有震感。

這個皆大歡喜的原因,也為開啟地宮提供了借口和理由。根據國家相關規定,對地宮一般不進行主動性考古發掘。但是現在,為了了解地宮結構和受損程度,開啟地宮就顯得很有必要了。經請示,文物部門決定對斜塔進行搶救性挖掘。

當地人挺忌諱進入墓室的。坊間流傳著地宮里機關重重,貿然進入者必將萬箭穿身、毒氣熏人什么的。于是人們想到了老范和小蔡。縣里把老范和小蔡叫去了。這叫解鈴還得系鈴人嘛。

一根撬杠,很輕易地撬動了已經松動的地宮石板。一條窄窄的石階,下面黑黢黢的。沒有氣味。沒有氣味就像沒有表情一樣,讓人產生恐懼和恐懼的聯想。老范有點緊張了,嘟囔道,是不是找個老犯兒什么的下去試試。警察搡了他一把,有本事挖,沒本事下啦?

那倒不是,老范抹耷著眼皮說,我下去有個三長兩短,你們也不好交代啊。

周圍人面面相覷了。一個警察靈機一動,看見了在老范腿邊蹭來蹭去的奧迪,便建議讓狗先下去試驗一下。這個主意有點父債子還的意思,卻不失人文關懷。這個提議一下子獲得通過。老范恨恨地瞪這個警察一眼,提了一個要求,給奧迪吃頓好的。警察買來兩根粗大的火腿腸。奧迪幾乎在眨眼的工夫,就把一根腸吞下去了。待到他眼巴巴地瞅著第二根腸的時候,警察嗖地一下把腸撇進地宮里,只見奧迪箭一般射了進去。

傻逼!老范罵了一句。

警察一凜,厲聲說,你罵誰?

我說狗呢。老范慢悠悠地說。

過了一會兒,老范喚了一聲,奧迪從地宮里一躍而出。狗上來以后,臉上一副飯后的淡定。小蔡抓過一根鋼釬,操在胸前,就要往地宮里下。老范一把拽住他。小蔡抖抖肩膀,哥我來。老范臉一板,還知道我是哥啊?

老范摩挲了一把狗腦袋,然后把繩子綁在腰間,又向周圍人要來一件襯衣,把下半張臉嚴嚴實實地圍起來,樣子就像電視里的恐怖分子。這時候,斜塔周圍戒嚴了,來了很多警察和警車,還調來了兩臺銀行運鈔車。萬事俱備,就等著稀世文物出土了。

老范下去了,不到5分鐘,自己就慢慢騰騰地上來了。下面沒事。他說,表情空落落的。其實,這時候的老范已經預感到什么了。

人們借著燈光進入地宮。這時候的地宮,已經完全呈現在世人面前了。地宮入口在塔基正中,開口為長方形豎井,內設七級踏步,沿階梯而下,進入長四米的地宮甬道,甬道內有四道封堵磚墻。地宮面積不大,頂部為疊澀頂,設有十二排磚雕斗拱。在兩個斗拱間有一處明顯的盜洞,直徑約為40厘米。內行人一看便知,地宮被盜了,而且是洗劫一空。不知道被盜走的是怎樣的奇珍異寶,什么時候被盜的,已經不可考證了。

經過詳細勘察,發現三樣物品:一個火鐮,一個火柴皮兒,還有一截柔軟的物體。現場的遺物拿到市局鑒定,很快有了結果。火鐮是清末民初的東西。火柴皮兒上面還有些許圖案,經仔細辨識,是營口火柴廠生產的火柴。這個牌子的火柴,六七十年代暢銷東北。至于那截柔軟物體,無須化驗——那是奧迪的糞便。

沒有舍利和八重寶函,沒有青銅器,沒有專家所說的很難保護的絲綢錦緞……文獻里記載的寶藏,跟眼前空空蕩蕩的地宮形成了巨大的反差,人們多難接受眼前的現實啊。斜了兩個多月,好日子剛剛開始,白塔就撒手人寰了。有人統計了一下,滿打滿算,白塔才斜了九九八十一天。

縣委縣政府的緊急會議開了一天,形成了幾點重要意見。首先還是落實保密工作。如果白塔不倒,人們始終相信里面還有寶藏。現在呢,就像一個穿幫的魔術。所以需要嚴格排查知情人員,尤其對當時進入地宮的幾個人,落實到人頭,一一簽訂保密條約。看沒看見都不說,聽沒聽見都不傳。此事關乎改革開放事業,涉及全縣對外形象,關系到近百萬渤縣人民的福祉,所以,對個別人,不惜采取調整工作崗位、監聽電話,監督有關人員博客、微博網絡等措施。同時,本著內緊外松、安定民心的原則,電視臺要加大密度播放最新的電視連續劇——側重時下最為流行的諜戰劇。每晚都放映露天電影,分散群眾注意力。

其次是重修白塔。鄭縣長客觀地指出,白塔并沒有全倒。基礎還在嘛,地宮還在嘛。所以我們不是重建,只是重修。因為斜塔已經形成的廣泛影響,所以重修的意義,在班子里形成了高度共識。

一句話,把壞事變成好事。吸取以前小打小鬧的教訓,從北京和上海請來一流的專家,對斜塔及其周遍地區進行整體規劃,至少——至少啊,要打造一個集旅游商貿、民俗文化、購物休閑、健身娛樂、餐飲住宿等于一體的綜合性文化旅游區。最保守的目標,也要做到東北一流。

會議結束前的氣氛已經呈現歡愉狀態了,但是縣長并沒忘記致使白塔倒塌的兩個盜賊。好端端的白塔沒了,歸根結底,還是他們作的孽。新賬老賬一起算,必須嚴懲。不嚴懲不足以平民憤,不嚴懲不足以對上級交代。

但是警察實施抓捕的時候,小蔡不見了,老范也沒影了。餓得奄奄一息的奧迪,見到生人,還盡職盡責地吼叫了兩聲。可見,這兩個人失蹤已經不止兩天三天了。

顯然是有人走漏的消息。鄰居說,有幾天沒看見人影了。有人在站前廣場看到了他們。火車站四通八達,有入關的,有北上,有南下大連的……誰知道他們去哪里了。

渤縣毗鄰吉林和內蒙古,三省交界處有一個小鎮。小鎮臨近礦區,有國道擦身而過,南來北往的人很多,誰會在意老范和小蔡這兩個人相貌迥異卻以兄弟相稱的外地人呢?

那天,老范接了一個電話,二話不說,拽著小蔡就走。他們來到火車站,坐上了南行火車,但是只坐了一站,就溜了下來,然后搭上一輛反方向的貨車,來到了這座小鎮。當天,他們就租下了鎮外一處荒廢的農舍,與一群收購廢品的河南人比鄰而居。老范寬慰小蔡道,這里進可攻、退可守,是避難的好地方。

這些年老范常飄在外頭,目前這種狀態對他來說,沒有什么不適應。小蔡則不然,他一直窩在家里,出門在外,對他就是一種折磨,況且又是這樣一種倉皇出逃。才出來幾天,小蔡就慌得不得了,半個月下來,就習慣了喝酒——白酒,而且酒量迅速超過了老范。十斤一桶的老白干,一周就見底兒。

喝酒,斜塔是他們一道不變的酒菜。早知道地宮石板這么容易撬,我們直接撬就好了,費勁挖地洞干嗎啊!如果冬天挖就好了,冬季土硬一點,地洞是不是就不會塌方?最后一天開挖,忘了看皇歷了,是不是日子不對……老范一直在反思這個項目的失敗。

避難的第二周,老范就找到了工作。兩個老爺們兒,整天呆在屋里,這不是等著暴露嗎?再說了,匆忙出逃,倆人滿兜幾百塊錢,不干活,靠什么生活——還喝酒。

老范找的工作是洗車。不怕臟,不怕累,任勞任怨,幾天下來便博得了老板的好感。于是,小蔡也順利地加入了洗車隊伍。

老板叫玉芹,四十多歲了,離異,跟幾個洗車工稱兄道弟的,唯獨對小蔡愛搭不理的。幾天下來,老范就說,你小子快走桃花運了。小蔡臉一紅,你啥意思啊?老范一笑,我們都眼瞎,看不見她分蘋果,專揀大的給你。小蔡臉更紅了,靠,比我姐還老。老范叮囑道,我警告你,我們現在的身份,別跟她亂說。知道嗎?

小蔡認真地點點頭。

有了工作,日子過得就正規了。工資不高,但是一天三頓兒有人管著,生活比避難前還規律。玉芹有個親戚,專治跌打損傷,給老范弄了幾服藥,口服和外敷,一個多月的工夫,老范的腿基本治愈,不仔細看幾乎看不出瘸了。

干活的時候,老范和小蔡都戴著太陽帽和大墨鏡,架勢又專業又投入。只有他們自己知道,這樣做是為了掩飾自己。因為在此地洗車,無論如何回避,還是經常洗到P字頭的渤縣車。

每洗到P字車,他們都把車上的報紙什么的收拾起來。沒有活的時候,就一頁一頁翻看。他們看得那個仔細啊,連廣告和天氣預報也不舍得放過。他們呆的地方,能夠勉強收到渤縣的廣播信號。每天,他們都要收聽吱吱啦啦的渤縣新聞。這樣一來,雖說離開了渤縣,但是家鄉的重大動向,基本還在他們的眼里,尤其是關于斜塔的新聞,更是嚴加留意。

——渤縣白塔管理委員會面向海內外公開征集塔名的活動揭曉了。經過幾輪篩選,縣委宣傳部部長的禮塔,縣文聯主席的敬天塔和縣作協主席的拜塔分別獲得一二三等獎。

——歷時100天、耗資3000萬的斜塔修繕一期工程臨近尾聲。

——鄭長德同志當選為渤縣縣委書記。

…………

鄭長德?這三個字像花骨朵一樣迅速開放了。鄭長德就是鄭縣長啊!這個消息讓老范喜出望外。他一看報紙日期,竟然是四個多月前的消息。他覺得該慶祝一下啦。他捏遍了幾個兜,翻不出百八十塊錢來。他把脖子上的項鏈取下來,找到一家典當行。他把項鏈往柜臺上一拍,結果典當行里的人只瞅了一眼,淡淡地說,這是鍍金的,最多只能出一千五。

一千五?這可是老范按一萬五的價值換來的——一萬五啊。老范把項鏈戴回脖頸,想了想,又取下來。他找到一處墻根蹲下,抽了一根煙,然后找到一處公用電話,撥了一個號碼。

大龍,我是老范啊。老范剛一開口,里面的人就責備起來了,你怎么沒住在我給你安排的地方啊?

我們自己找個地方住了下來,省得麻煩別人。老范說。我不是說別打電話嗎?對方說。我要見你一面。老范說。我不是說了,一年后再聯系嗎?不行,我等不到一年,我必須見你一面。對方說現在工作太忙。老范說,再忙也要見一面。

對方說,好吧好吧,那就明天吧。中午不行,省局來領導,我得接待。那就晚上吧,六點整,福滿樓,我訂個包間給你接風。對了,帶上你的伙伴啊,他姓啥來著,姓蔡吧?

老范的手攥著兜里冰涼的項鏈。他說,大龍,上回你拿金鏈子換了我那個老玉貔貅。那金鏈子是假的啊,鍍金的!

靠,我還沒找你算賬呢,人家說那個貔貅也是假的呢……唉,誰叫咱們是哥們兒呢?

晚上,福滿樓,二樓一間寬敞的包房,偌大的桌子上擺滿了紅紅綠綠的酒菜。大龍問,你怎么自己來了?那個姓蔡的朋友呢?老范說,他沒來。大龍說,這件事有點委屈兄弟了,我敬你一杯。老范說,人在江湖飄,誰能不挨刀。大龍說,范兄大度,兄弟佩服。老范說,只是不能挨兄弟的刀啊。大龍說,你這是什么意思啊?老范說,我什么意思你還不明白啊?這件事情的來龍去脈你還不清楚嗎?我進局子里,你也不幫忙。現在你家老爺子升了,我的事情還懸著啊。你說怎么辦吧?大龍說,你這是什么態度?你知道你是跟誰說話嗎?說罷,杯子一摔,從屋外沖進幾個警察,手里一律抄著黑黢黢的家伙……不許動!

打完電話,老范腦袋就一幕一幕地過起了電影,想象著明天可能發生的場面——弄不好還會在自己身上搜出一包栽贓的毒品呢……他越是琢磨,越擔心這里有詐。是啊,做掉小蔡,不就輪到自己了?想到這里,脖梗颼地一下涼了,老范覺得該給小蔡說點什么了。

先前保密,是為了分贓。現在解密,是為了保命。傍晚,回到住處,老范找出一張紙,在上面吭哧吭哧寫開了。他把挖洞的經過詳細地寫了一遍。與在公安局交代的不同,他把大龍如何策劃、如何找他并暗中保護他的經過,一筆一畫地寫了出來。

信寫完了,小蔡也回來了,渾身洋溢著酒菜的美味。他給老范捧回了一盒餃子。他把盒子一掀,放到老范跟前,玉芹包的,鲅魚餡兒的,快趁熱吃。

老范把飯盒扒拉一邊,手指了一下凳子,示意他坐下。他沉著臉問,你沒覺得我們的項目,開始的時候,進展得很順利?

我們策劃得好唄。小蔡說。

老范頓了頓,跟你說實話吧,我們做這個項目,除了我們倆,還有一個人。

還有一個人?

大龍!還有大龍。

大龍是誰啊?小蔡驚奇地問。

龍哥你知道吧?

小蔡茫然地搖搖頭。

大龍就是龍哥,鄭縣長的兒子!高我們一年級,小時候我就認識他。鄭縣長還是副鄉長的時候,我們常在一起玩,后來還合開過一個游戲廳。再后來,他去了市里一家房地產公司,滿嘴都是大項目。幾年后,也不知是虧了還是賺了,又回到縣里,穿上了警服……現在,這小子已經是縣局主管經偵的頭兒了。我們這個項目,就是他一手策劃的。

哦,咱有靠山啦,好事兒啊!小蔡欣喜地說。

好個屁!老范覺得他太不了解世界了,成功了,他有份。出事了,躲得比誰都遠。從頭到尾,他干了什么?他就干了一件事,給看塔的那個老頭欠薪的事兒辦了。就是這個家伙,準備在我們得手之后,把你除掉。

除掉我?我操他媽的,我也沒惹他,他為什么……小蔡嚷嚷道。

人為財死。老范說,一是為了保密,二是為了獲利。可是,我是這樣的人嗎?我們是兄弟啊!你想想,我為什么跟你拜把子,不就是為了保護你嗎?老范把他們準備殺人滅口的計劃,一股腦地推到大龍身上。

今天,為什么跟你說這個事兒呢?鄭縣長當書記啦,一把手啦。所以我得回去,跟他討個說法。咱們不能總這樣飄著啊。

好,我們找他算賬去!小蔡高聲道。

我們一齊回去,有危險。這家伙賊著呢。老范沉穩地說,我去,你呆在這里。我每天都會跟你聯系。要是我沒動靜——不管是車禍還是被抓,都是大龍在殺人滅口。那時候,你就必須去辦一件事。

老范掏出折疊好的信件,鄭重地交給小蔡,如果那樣的話,這封信,你照著抄幾份,寄給市紀委一份,寄給省紀委一份,寄給中紀委一份——你知道中紀委嗎?署名就用我們哥兒倆的真名,實名舉報這個家伙!

不行,我得跟你回去!

我們一齊回去,就是同歸于盡!

同歸于盡怎么樣?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你不記得啦?

老范眼眶一潮,低下頭,捏起一個餃子,嚼了一下,狠狠地咽進嗓子里。

通向渤縣的交通有火車和大客,但是老范選擇了摩的。早上起床,飽吃一頓,顛簸了兩個多小時,上午十點多,老范和小蔡屁股生疼地回到了渤縣。

一大早,老范一睜眼,小蔡早就起來了。他堅持一起回渤縣,老范知道他想家了,也就答應了。但有一個條件,他一個人赴宴,小蔡望風。

縣城入口處,樹了一面巨大路牌:一幅斜塔照片如同巨人仰望蒼穹,一行灑脫的行書,八個大字:中國第一,世界第二。進入縣城,發現到處都在拆遷和開挖。主要干道都拓寬并重新鋪攤了,兩旁移栽了很多大樹。新款燈柱像一排排整齊的拐杖。順著拐杖的指引,徑直向前,一眼便望到了斜塔。

斜塔已今非昔比。首先是圍繞著斜塔,建立了一個闊大的環形廣場。廣場尚未完工,噴水池和草坪都在施工和鋪裝之中,說明牌、路標、指示牌、停車場一應俱全。整個規劃眾星捧月,強調和突出了斜塔的核心地位。

斜塔歪得更厲害了。其實,這正是渤縣煞費苦心之處。現在的斜塔,不僅要斜,而且要斜出價值、斜出意義。首先,本塔比照了著名的意大利比薩斜塔。比薩斜塔建于1173年,歪斜歷史八百余年;而本塔雖歷史久遠,但歪斜歷史尚不足一年,如同從戎已久但戰功全無。就是說本塔在關鍵資歷上無法挑戰比薩。于是,渤縣不得不運籌帷幄并高瞻遠矚了,瞄準比薩,并參照國內有限的幾座斜塔。比薩傾斜度5度40分,上海松江天馬山護珠塔傾斜度6度52分,南京方山定林寺塔傾斜度7度59分,綏中前衛歪塔的傾斜度似乎更高,好在知名度不高……經過縝密思考與定位,白塔的傾斜度鎖定為9度18分。

918,諧音就要發。中國第一斜塔,必須有中國氣象!

這哪里還是從前的白塔!按照上個世紀一個外國傳教士的照片,白塔復原了從前的模樣。富麗堂皇的氣質斜面而來。塔身上原有的飛天磚雕和塔身佛龕中的佛像都修繕一新。外表看,依然是實心密檐式磚塔,石筑塔基,磚砌塔身。但是骨子里,白塔已經有了重大改變,其整體完全是鋼筋結構。就是說,由于結實的地基和結構,白塔無論如何傾斜,都絕對地巍然斜立。白塔如同一把鋼鐵標槍,牢牢地扎在渤海的土地上。

白塔斜得如此富麗堂皇,斜得如此堅如磐石,老范和小蔡看得滿口生津,心里暗暗感慨,這般輝煌壯麗的塔,就是吃一斤熊膽、喝一桶白酒也不敢挖啊!

無疑,斜塔已經成為渤縣的第一景觀。規劃中的古玩大世界、工藝品商店和家具市場都開始拆遷和平整土地了。老范驚訝地發現,小蔡家原來的院子已經沒了,原址上修建了一個臨時建筑,成了工藝品商店。小蔡說他們家已經住進了城北的樓房,三室一廳。老范惱怒地說,不是不準往家打電話嗎?小蔡趕忙說,公用電話,公用電話。

中午的廣場,有不少游客閑逛。工藝品商店門口,有一個照相攤位,上面寫著,世界奇觀,中國第一。攤位前面,竟排出了一溜長隊,像飄出一綹胡須。現在市面上已經鮮見排隊的了,老范和小蔡好奇地湊了過去。

人群里,兩個人正在忙活呢。打眼一看,兩個人跟礦工一樣。仔細一瞅,他們可比礦工高級多了。橙色安全帽、戶外頭燈、緊身衣、護膝護腕、指南針……腰帶上的多功能刀具、戶外水壺、鍍鋅鎖扣一應俱全。這哪里是礦工,這簡直是中產階級春光明媚的戶外運動啊!只是他們身上和臉上零星的泥巴——一看就是有意涂抹上去的,似乎是另有所指。老范看著看著,眉頭絞了起來,絞出了一腦門的皺紋。絞著絞著,眉頭如皮筋崩裂一般,整個人猛然大笑起來。這個笑來得如此洶涌,決堤一般,越笑越剎不住,笑得東倒西歪了、渾身抽搐了。后來他笑得支持不住了,索性趴下了,雙手不住地捶打地面……小蔡被老范的舉止嚇蒙了,攔腰抱住他,不住地拉扯、搖晃和呼喊,他甚至試圖去掐老范的人中了。這時候,“胡須”打了個彎兒,人們圍攏上來,或同情或好奇地觀賞他倆。

來得突然,去得干脆。跟斷電一般,老范的笑容倏地消失了。他利落地爬起來,笑模樣尚未退盡,眼眶淚痕斑駁,但目光卻困獸一般絕望與鋒利。這時,一個礦工啪地拍了一掌老范的肩膀,有病上醫院,別在這里撒野!

老范脖子一擰,逼視著他,我的病,就在你這兒治!

小蔡也似乎看出了門道。他們模仿的,正是自己下井挖洞的項目啊!

兩個礦工,一個胖子,一個瘦子。胖子生著一張油臉,瘦子瘦得滿臉骨頭。因為生意火爆,兩個人忙活得滿頭汗水。顯然,胖子模仿的是老范,瘦子模仿的是自己。關鍵是,媽的,我們挖洞哪有這樣的裝備啊?每天就是方便面和咸菜,能加上一根火腿腸就不錯了,挖到后來就是赤膊上陣啊……他們這不是抄襲嗎?

瘦子像復讀機一般吆喝著,跟斜塔合影一張十塊,與挖掘者合影二十!三分鐘取像,團體優惠!胖子則向人們講解他們挖塔的經過。倒塌、拘留、創業……近乎傳奇的經歷,加上前衛的造型和精良的裝備,生意不好才怪呢。

這個塔是你們整歪的啊?老范的臉上說不上是仰慕,還是諷刺。

那還用說,老子還搭上一條腿呢。胖子悔恨地拍了拍左腿,你們要怎么照?

你們是怎么挖的呢?老范這才注意到,胖子左腿還有點瘸呢。

你管我們怎么挖的,你照不照?不照后面歇著去,后面還有人呢。胖子不耐煩了。

有人要留影。倆人背對斜塔,熟練地擺出挖洞和運土的動作。胖子還打出了勝利的手勢。這時候,有人用自己的相機對準了胖子。他一聲斷喝,不許亂照!市場經濟,照我們得拿錢。

我看你們是該進去了。老范冷冷一笑。

哥們兒,你什么意思?胖子板起臉,一把摟住老范,把他拖進屋里,哥們兒,聽口音你也不是外地人啊,怎么著,想砸場子?我們談談好不好?說著,他自己叼上一根煙,點上,又抽出一根,遞到老范跟前。

老范把他的煙一推,掏出自己的煙,點上。這時候,老范注意到,胖子的領口處露著一截金鏈子,竟然跟自己的這根一模一樣。

小蔡和瘦子也進來了。一些游客似乎嗅到了火藥味,三三兩兩地圍觀上來。一個中年婦女懷里摟著一條小狗。小狗不斷地叫喚,增加了混亂與緊張的氣氛。老范想起了奧迪。不知道奧迪怎么樣了?他還活著嗎?他有新主人了嗎?

胖子看到老范不說話了,態度強硬起來了,用煙頭戳點著老范,小子,告訴你,趁我現在沒生氣,你趕快滾還來得及。我們是有營業執照的,合法經營……合法經營你懂嗎?

瘦子呵斥小蔡,你知道這是誰的店嗎?龍哥你知道吧?我們老板就是龍哥!不僅這個是,那個、那個都是他的。怎么樣,尿褲子了吧!黑瘦子指了指旁邊的旅游品專賣店和戶外用品商場。

你說的是大龍?老范不屑地說。

大龍這名字是你叫的?胖子和瘦子同時吼了起來。

叫你們老板來!老范看了看表——十一點半。他懶洋洋地拖過一把椅子,一屁股坐下,深吸一口煙,很用心地吐出一個煙圈。煙圈初出時非常濃密,在空中緩緩游動,越來越膨脹,也越來越散淡,幾乎套住了白胖子。

你小子,找死!胖子切齒道,同時向黑瘦子遞了個眼色,瘦子身子一抹出去了。

去找你們老板啦?去吧,老子就在這里等著。老范抖著二郎腿,嘲弄著白胖子,別說,你腿還真瘸,只是你瘸錯了腿。你們這兩個騙子,弄得跟真的一樣。我罵誰?你值得我罵嗎?我罵你們老板。對,我罵的就是大龍!他來了我一樣罵!

游客發出一陣哄笑。這時老范瞪了小蔡一眼,你趕快走。

小蔡大聲說,我哪兒也不去,就在這兒陪你。

你是哥,我是哥?老范怒目而視。

你是范,我是蔡,飯菜不能分開。小蔡堅決地說。

你忘了我叮囑你什么啦?老范著急了,推了他一把。小蔡湊近他,耳語道,一大早,我把事情交代給玉芹了……哥,你就放心吧!

作者簡介:

陳昌平,男,1963年出生,1985年畢業于東北師大中文系,先后當過教師、編輯和企管等。1984年發表開始小說創作,在《人民文學》《鐘山》和《收獲》等刊物發表小說多篇,其中《英雄》《漢奸》和《國家機密》等小說為多家選刊轉載并進入多家選本和排行榜。曾獲得遼寧文學獎、遼寧優秀青年作家獎、《小說選刊》2003~2006年全國優秀中篇小說獎。出版中篇小說集和中短篇小說集各一部。遼寧作協理事,遼寧作協簽約作家,魯迅文學院第十一屆高研班結業。

責任編輯 張頤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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