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小站的歷史構筑進了我的生命里。
——題記
在看到歲月之前,我先看到了歲月的輪子。
——題記二
我的生命前行的時候,我努力尋找,并記住了那些停下了的事物。
——題記三
在歲月的另一端才發現,原來暗淡下來的是生命,鮮艷著的是那些遠去并寂寞著的事物。
——題記四
我不知道自己為什么這么久地記住了那個小站,那個在山的褶皺中和一片不太能伸展的土地的結合部存在著的小站,一個比古老的村莊更不容易被人注意的寂寥的小站。
但我往往是一凝神就會發現它不聲不響地站在我腦際的一片開闊地上,它就像一個身上帶著泥土的山里孩子一樣,因為羞澀和膽怯而靜靜地站在那里。不管在歲月中走多遠,它都是永遠這么不聲不響地說不定什么時候就會出現。它不是那種令你激動不已的東西,而是令你永遠忘不掉的東西。
現在想起來總覺得它是躲在歲月深處的一處風景,是歲月的一種質樸平淡的顏色。那并不怎么高大的山上,那凝重的色調和長滿莊稼的野風橫渡的土地,成為歲月中可視的事物壁立在它的四周。現在我離它并不遠,距離只是時間上的。所以現在偶爾還會去那個小站,站在原野的風中望那兩條孤獨相伴的鋼軌,望不遠,只幾里地,然后就伸入山中,看不見了,目光被山擋回來。但它在我的想象中卻伸得非常遠。一直延伸到歲月深處那個我十幾年前最初相識的小站。想象像一列火車在歲月的鋼軌上行駛,穿過風風雨雨和云煙霧嵐,在那十幾年前的小站前拉響汽笛,然后徐徐地停下來。小站便成為時間的驛站,站臺成為歲月的風中靜臥著的站臺。從那列車上走下來的就是一眼迷茫、寂寞孤單而又青春的我。
那實在是一個很小的車站,在任何一張全國鐵路交通圖上都不可能找到,甚至連這一段鐵路也找不到。在兩條堅硬的鋼軌旁抹了一塊不大的水泥地,這就是小站了。水泥地上滿是蜘蛛網般細細的裂紋,有些地方水泥片剝落,下面的土便又露了出來。就是這不大的一片水泥地已是很醒目了。緊靠著水泥地東面是三間和農房沒有太大差別的青磚瓦房,這便是賣票和候車的地方。屋頂上滿是青草或者是枯草,連四周的墻縫里也是草,那草的姿態便像是長在山崖上似的,只能汲取半邊的空氣和陽光。也有一些藤狀的植物在房頂或者墻壁上爬。下雨的時候房子是漏雨的,雨一來,等車的人從外面躲到房子中。但到了房子中還得躲來躲去,說不定房頂上的哪根蘆葦上就會落下來一滴雨水。若在冬日,由于要點一只煤爐子,房子被熏得就像農家的灶房。雖然把房子熏黑了,可那只煤爐子對于等車人來說太重要了。這里的車雖說有列車的進站時間和發車時間,可晚點實在是家常便飯。——不晚點那還叫小站嗎?小站哪里還能有這么多的韻味呢?
可趕車人實在是不敢晚點到車站,因為說不定哪天火車會偶爾正點一次,抑或還會早點呢!你聽說過火車早點嗎?小站就有。如果那樣你就趕不上車,誤了什么重要事,那可只能怨你自己了。而平時晚點一兩個小時實在不足為奇,初來小站你千萬別生氣,犯不著,小站就這脾氣。在寒風呼嘯的冬天,在列車晚點的那段時間里,等車人就全都躲在房子里圍在火爐旁,聽任房子外面的朔風在房頂的枯草上肆虐。這時人們就一下子近了,認識不認識的人便開始搭訕著說話。臨出門特地買的紙煙也掏出來了,不大舍得遞給別人,聊投機了才會遞出去。煤爐子便一邊把他們的臉膛烤得紅紅的,一邊把煙給他們一一點上了。連等車的事幾乎忘得一干二凈,好像他們來這里是專門聚會來了。一旦火車來了,賣票的人會對著他們大喝一聲:車來了。等車人便奪門而出,常把半截剛出嘴還帶著熱氣的話題扔到爐子邊,而房子一下空曠了,只留下一屋子的輕煙和一地的煙巴子。那時我是一個學生,不大摻和他們的說話,便孤單單地在離爐子遠一些的地方,坐在自己的行李上,一邊聞著煤煙味一邊饒有興致地聽他們神侃,直到他們都躥出門外,我才起身往外走。所以十幾年后的今天,只需一聳鼻子,便能聞到那濃濃的令人憋悶發嗆的煤煙味,而一聞到這煤煙味,我便仿佛一下子又回到了那間房子。
這里的列車稀少得很,每日里除上午一列慢車從北向南駛去,下午一列慢車從南向北駛去,其余的時間里兩根鋼軌像農人放倒的兩根镢把被冷落在那里,只偶爾每天還會有一兩輛從附近的鋼鐵廠里駛出來的貨車,汽笛也不響一下地從小站上駛過去。由于來往車輛少,所以鋼軌也不怎么锃亮,甚至鋼軌的兩側還會有淡淡的銹跡。就是這每日里兩列慢車駛進駛出,以及進出時的幾次汽笛聲和列車壓迫土地時的震顫聲,給這一方孤獨寂寞的原野帶來了一種獨特的強有力的震顫和律動。因為這畢竟不同于農人們平時那種于土地上滋養起來的東西。當列車駛來,那些在路兩邊的莊稼中抬起頭來望一眼,望一眼這“哐當”“哐當”比農業力氣大得多的工業。只是望望,便伸一下腰,喘一口氣,再俯下身去忙碌他們的勞作。由于鋼軌和火車的存在,生活在兩邊的農人便不可避免地要和它發生關系。他們說不定就會在哪一天農活不那么要緊的時候扔下镢頭,拿上幾張平日藏在糧囤里的油漬麻花的紙票去串一串比較遠的親戚,或者出去做點買賣,逛逛城。偶爾也會在列車進站后發現從車上走下來一個遠路的親戚,便扔下地里的農活,喊上在另一頭地壟中忙活的自家人去迎遠來的親戚,用镢把或鋤把挑了來客的行李回家去了。這個地方的農人習慣把由南向北駛去的列車稱為回來的車,因為從這個小站向北再路過和小站相似的幾個車站后幾十里便是列車的終點站。而把向南駛去的車稱為出去的車,因為向南走要遠得多。之所以把向南去的車叫出去的車,把向北去的車叫回來的車,還因為向南的車是早晨,而向北去的車是傍晚。農人們可以在早上坐了向南幾十里地后,下來串一串親戚,到下午時便可坐向北駛的車再回到家來。這非常符合農人們早出晚歸的習慣,農人們不管天下有多大,他們只管以自己居住的村莊為坐標稱呼一件東西,所以他們把每日里的兩趟車親切地稱呼為出去和回來的車就一點不足為怪了。他們己從某種程度上把列車當成他們自己家的車了。
那火車的樣子不溫不火,就像一個老實巴交的農民一樣不緊不慢地駛來駛去,那情形和這山野里的節奏真是太和諧了。這里是一群不高的山嶺中一塊幾公里見方的原野。四周的矮山撐著一塊不大的天,中間長著一個不大的村子,車站便是以這個村子命名的。世界在這里一下子變得很小很具體。如果不是有這條鐵路,這里簡直是一個世外桃源。特別是不遠處低緩的山坡上長著各種果樹,春天花枝爛漫,秋季碩果累累,外面的人走到這里不變成陶淵明才怪呢!火車經過這里也像留戀這處美景似的,從來都是慢吞吞的。火車從山口外面駛過來,像長長的很笨的爬蟲似的,快到小站時拉一下汽笛,就像是一聲咳嗽。然后就沒精打采地停在小站前的鋼軌上。不緊不慢地吃進一些再吐出一些。上車的大都是村子里或從山后面的村子里翻山而來的農人,還有就是幾座藏在山套中老老實實備戰備荒的工廠里的職工。職工坐火車的相對要少,因為嫌車太慢,而且要看是不是順路。農人們不太嫌棄,因為他們的路程不太遠,只是其中的一段,也沒什么太要緊的事。火車進站后沒什么事,停個三五分鐘就走。但如果司機有事就不行了。比如秋天他們要買點花生米,他們就會從機車頭上下來和農人談價錢。談著談著就會一起談到幾百米以外的村子里去,到農民家中買上成色最好、價格最低的花生米,再由農人給他挑到火車上,這才拉一下汽笛,像放個響屁似的,把車開出車站,到南面的山里拐彎抹角去了。
十幾年前,也就是80年代初,我之所以經常坐這趟慢車,是因為那時我考上了泰山腳下的一所學校,在那里讀書。按規定學生上學期間如果放假回家和返校坐火車可以買半票,而坐公共汽車就不行了。
我第一次坐火車便是休完寒假之后從家中返回學校時。由一個也在外面上學,但尚未到開學時間的同學用自行車去送我。從我們所在的那個工廠到車站是十幾里地,由于路不好走,同學和我大部分時間是徒步行走的,只將行李放在車架上。現在想來可笑,一路上我竟有一種說不出的因為就要坐火車了而產生的激動。我對那種坐在火車上從窗口向外面送行的人揮手告別的場面實在是太神往了。到了小站,我把行李放在水泥地上,同學幫我看著,我就去房子里買票了。我走進房子時,一個女售票員正在爐子上用飯盒做早飯。我說買票,她便將飯盒從爐口上拿下來放在一旁,起身從一個旁門走進屋里去了。我趴在那個半尺見方被買票人磨得發亮的小窗口上就看到那個女售票員已坐在一張三屜桌后面了。她在外間屋的時候我不怎么羨慕她,她這么一坐,再讓我從小方洞里一望到她,我就羨慕她了。她只能說是一個長相還說得過去的少婦或者姑娘,可我卻到現在感到她挺漂亮。甚至在好幾年青春的日子里經常想起她,甚至想得有些非分有些不地道。
然后我就和同學在水泥地上邊說話邊等車。由于車老不來,我心里就一直想去房子里等,也好有機會多看那個售票員幾眼。
我便問同學:“哎!你冷不冷?要不我們到屋子里等。”
同學全不明白我的用意:“不冷,車也說不定哪會兒就來了。”
不到八點就應該來的車一直到將近九點半才從北山口里冒出頭來。我早已等得不耐煩了,可看看其他等車人卻一臉的無所謂,或幾個人湊在一起拉呱,或蹲在一邊抽煙,或在小站上悠閑地來回走動。火車一露面,一個穿著臟兮兮的鐵路制服的人便不停地晃動手中的一把小綠旗和小紅旗。這車站上有多少人員我不知道,但我只見到過那個賣票的和這個搖旗子的。火車停穩后,稀稀落落的人便朝車上爬。車廂位全是木頭做的硬板座,上面只刷了一層透明清漆,木頭的紋路便清晰可見。上車后我選了一處靠窗子的地方坐下來。那時我就感到,那種人生歷程中幸福的時候到來了,因為它不同于我以往的所有生活。在童年的鄉間我曾多少次站在原野,望著那坐在大卡車的駕駛室里的人急馳而過的景象啊!那是多么令人神往啊!可真實地經歷時卻怎么也抓不到幸福的感覺了。我便知道幸福永遠不是具體的,不在經歷的過程中而在對它的渴望中,在時光流失后對它回首時的追憶回味中。那時我只是失落而又茫然地按自己提前設想的樣子趴在窗口,對站在水泥地上目送我的同學揮手微笑。而歲月不停地凝固在我的一個又一個表情上。
火車拉響了汽笛,然后是一聲重重的“哐當”聲,就徐徐開動起來,旅途開始了。我坐在車窗前感到不是自己在走,而是小站像安上了輪子似的朝相反的方向遠去了。直到駛入山中,小站已完全看不見了,我才回頭來打量車廂里面的一切。我第一個想法就是坐火車真好,因為坐火車既可以并排著坐,也能相對著坐,你能看到在你對面坐著的人的目光、表情,真像一家人坐在餐桌前似的。雖然由于不認識,開始時往往說不上話。但隨著旅途的行進,這種陌生感就會逐漸消失,便越來越感到了人和人之間拉近了距離后的那種美麗。如果是坐在公共汽車上就不行了,一排排的,都朝一個方向坐著,像坐在教室里聽課似的,只能看到一排排的后腦勺。人出門在外因孤單想和人進行交流的那點念頭,很快便被那一排毫無表情的后腦勺打消了。
我坐在火車上最愿意朝窗外看風景,看走動的大地和山川,看大片濃綠茁壯的莊稼,以及莊稼上低飛的燕子,看遠處的井架和煤渣山,看一個個相似但對我卻永遠陌生的村莊,看遠處的一片湖色怎樣在大地上移動,看天上的云或者斜飛的雨絲或者飄揚的雪花。從原野上撲面而來的風帶著土地質樸的馨香大口大口地朝胸腔里灌,真是愜意極了。當我看到那些在田野里抬起頭來朝火車眺望的鄉村孩童時,便仿佛看到了童年時的自己,我知道此時已處在他們眺望著的風景里了,也許我正是未來歲月里的他們。這種趴在窗子上朝外面望的習慣一直保持到現在,也只有這樣你才能感到大地是多么生動。雖然此時的大地在不斷地重復,但仍然是那么生動。大地令我們百讀不厭。
那時我十七八歲,正是很青春的日子,是一株生機勃勃的樹正要分杈的年齡,那種五色斑斕又有些青澀的日子是生命中一道道美麗的風景,是值得在以后的日子中,直到生命終結時一想起來就春心萌動、就年輕、就追憶、就激動的歲月。所以那時我每次坐上火車,最渴望的是能有一個美麗的姑娘坐在身邊陪伴我一個人的旅途。有時我會這樣渴望一路而終沒有一個姑娘坐在我身邊,只好失望地拎起行李下車。但這種渴望卻能豐富我心靈的風景。有時自己身邊的座位空著,而剛上來的姑娘卻在別處尋下一個座位,心中真是失落極了,便羨慕起她身邊的那個人來。而有時一個姑娘坐在自己身邊,可還未能等和她搭上話,她卻坐了幾站后又下車去。我往往在火車經過一個很大的煤礦時格外激動,因為那里上車的人特別多,姑娘也多,但能不能坐在你身邊,那要看你的運氣了。最別扭的是有姑娘上來了,你身邊的座位卻沒能空著,這也是很掃興的事。
只有一次一個文靜秀氣的女孩和我相伴了幾乎一路。那是我上車后的第一次停站,一個漂亮的頭戴發卡的姑娘提著行李走上來,不聲不響地坐在我身邊的空位上。開始我們還說了一會兒話,從交談中知道她也是過完假期后返校的學生,只不過她在另一城市里讀書,她的家在離她上車的那個小站不遠的一座兵工廠里。但火車在經過那個大煤礦時,呼啦啦上來一大群人,本來不算滿的車廂,一下子塞得滿滿的。本來坐兩個人的座位坐了三個人,而本來坐三個人的座位坐了四個人,即使這樣,走道里仍然是人擠人。由于座位上多坐了一個人,那姑娘和我便緊緊地靠在一起了。青春的身軀是多么澎湃激蕩啊!我們年輕的體溫已完全交融在一起了。由于這種過分的靠緊,加之我們也許都感到了對方的年齡,竟有些不好意思起來,再也羞于和對方說話了,只有兩顆年輕的心在各自的身軀里突突地跳躍,多么美麗的擁擠啊!本來我們素不相識,卻在這樣的機會里一下子靠得這樣緊。在這趟慢車上最常放的歌曲便是謝莉斯、王潔實演唱的以歌唱青春為主題的歌曲,此時我們仿佛感到那是專為我們唱的。由于是慢車,又是單線,而在這條鐵路上客車要不時地為貨車讓路,所以有時在一個很小的小站上也要停上一個多小時,所以那天的火車尤其慢,直到天黑才到達我要下車的地方。可我還是嫌火車太快,我真希望生命就凝固在那一瞬間。那天我對世界失去了聽力,我聽到自己的心臟急促地而又是傻乎乎地跳了一天。那天的旅途結束得令我非常難受,我真想一直再坐下去,一直坐到另外一座城市。所以當我走在暮色籠罩著的泰山腳下的大街上,大聲地唱起謝莉斯、王潔實的二重唱來,惹得大街上那些模糊的人影紛紛扭頭朝我這邊看,多么生硬而又美麗的青春啊!
這已是發生在那旅途上最動人的故事了,卻仍然讓人感到是那么不完整。除此之外的一切更加平淡,但這種平淡無奇恰恰是生活中更本質的東西。那驚心動魄、曲折動人的故事和奇遇,只是偶爾在歲月中發生,是可遇而不可求的。但當我們去認真體味這平淡時,卻會發現韻味無窮。平淡也是多么美麗啊!
歲月流逝,我像一面旗幟一樣站在風口中,越來越破舊,越來越暗淡,是歲月劫走了我的顏色。后來我所能做的就是在一個人的時候,獨對孤燈去體味一下那曾發生過的一切,從而去矚望那茂密的青翠的歲月之叢林中的年齡。也還會有另外一種追憶和憑吊的方式,那就是在多年后的另一個年齡,在一個遠去蒼老的年齡的碼頭再一次走向小站,坐上那列把時光腳步都減慢了的慢車,去重復一遍過去的生活,去找尋并撿拾起已殘損了的歲月的碎片,然后連綴在模糊的淚光中。雖然這種重復再次發生時已物是人非,境況迥異,但重復畢竟也是美麗的,它會在平靜的生活中強調一點什么,從而產生出一片新的景象和意義。
數日前我真的又特地去了一趟那個小站,還是那樣小。只是樹木比以前更多更茂密了。但它對于我那青春的小站來說,只是歲月中留下來的一座廢墟。而我看到的仍是數年前的小站,那才是我青春的碼頭,是載運我希望的渡口,是我人生的一個驛站。一列火車駛進又駛出,汽笛響了一下又響一下。當火車開動時,我看到遠去的不是火車,而是在歲月軌跡上遠去的小站。在遙遙的眺望里,我的目光逾越了歲月之后又茫然了。我在心中對那遠去的小站默默地說:
小站,我永遠不和你說再見。
我知道我的生命聽到了。
而我感到這聲音像一種回聲,是對十幾年前的一種青春的聲音的回應。
我們和任何事物之間相隔的都只不過是歲月。
我仿佛在風中看見了歲月。
責任編輯 王秀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