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角債里的“行賄賬單”

4月29日下午，取保候?qū)彽纳轿魈肃嵔▏诩业群蚍ㄔ旱脑賹徟袥Q，這時，帶著刑拘證的警察來敲門了。在被帶走前的十來分鐘里，他撥通了南都周刊記者的電話。鄭很激動，電話里他聲線發(fā)抖，語氣急促。鄭稱“他們這是打擊報復，要整死我”。

鄭這場牢獄之災是從三年前開始的。2009年3月23日下午，身在太原的鄭建國給忻州市檢察院反貪局陳強局長打了個電話。

鄭此前曾向反貪局舉報，他親眼見過忻州市開來房地產(chǎn)有限公司的行賄賬單，這些賬單以證據(jù)形式放在忻州市中院的卷宗里，建議反貪局去法院提取。

在電話里，陳告訴鄭，已從法院提取了，好幾張。

鄭建國生怕對方提錯了材料，電話里和陳反復確認：“紙上數(shù)目較大，亂七八糟，什么東西都寫了?！?/p>

陳強說：“對，那個材料中有好多送人的錢?！?/p>

他們談論的賬單上記載了開來房地產(chǎn)公司的各項隱形支出，上到市長，下到普通辦事員，每一筆“支出”都做了準確的時間和金額描述。在案卷中，南都周刊記者看到了三張涉及金額為1308萬元的“支出”清單，僅其中一張名為《2007年3月9日核對后入賬明細》的單子上，就記載“支出”30余次，總金額776.68萬元。

鄭建國稱，電話里本來還想控訴下“周勝鎖和趙時明捏套子坑我們”的故事，但陳局長打斷了他的絮叨，稱自己正在外地辦事，電話里說不清，等下星期回去了，到太原再找他面談。

鄭建國留了個心眼，通話時錄了音。但他不知道的是，他等來的不是反貪局的檢察官，而是不期而遇的牢獄之災。三個月后2009年6月21日下午，到澳門賭博的鄭建國在返回珠海時被邊防警察扣押，隨后忻州警方將其押解回晉。鄭被捕的原因是，他給陳強打完上述舉報電話的4天后，開來公司董事長隨即到警方報案，稱鄭以掌握行賄名單為由對其敲詐勒索了300多萬，“他要是把這些東西發(fā)放出去，我就無法做人”。

2011年12月，忻府區(qū)法院一審判決鄭建國敲詐勒索罪名成立，但金額由指控的數(shù)百萬劇減成30萬，鄭由此獲刑九年五個月。鄭建國不服上訴，2012年2月，忻州市中院裁定，原一審判決敲詐勒索罪事實不清，證據(jù)不足，發(fā)回重審。

4月10日，此案在忻府區(qū)法院再審開庭。

一場三角債

在舉報行賄名單之余，鄭建國想和反貪局長繼續(xù)匯報的“周勝鎖和趙時明捏套子坑我們”的故事，是一場稍顯復雜的經(jīng)濟糾紛。其中，趙時明是忻州開來房地產(chǎn)公司董事長，周勝鎖（又名周六六）是趙的生意合作伙伴，同時也是鄭建國的朋友。

而這份行賄名單最早被鄭所發(fā)現(xiàn)，始于一場周、趙、鄭三方同時到場的討債場面。

2007年10月，在山西大酒店招待客人的趙時明不期遇上周勝鎖、鄭建國和鄭的同伴李春生等人。鄭稱手上有周欠他500萬的借條，還有其他無借條的款項。周則稱自己沒錢還鄭，但稱趙欠他一個億，讓他們找趙要。于是鄭建國放話，不打擾趙接待客人，但是完事之后誰也不許走。

這其實是個經(jīng)濟糾紛里常見的三角債務關系，鄭建國的辯護律師斯偉江更認為這是典型的債權人代位追償案例。通俗點說，就是A欠了B的錢，B又欠了C的錢，最后C來直接找A要錢。在這個案子里，A、B、C這三個角色對應的現(xiàn)實人物分別是趙時明、周勝鎖、鄭建國。

在這個三角關系里分飾A、B兩角的趙時明和周勝鎖的合作關系，開始于2005年。關于這段歷史，C角鄭建國的描述版本是，當年5月8日，周位于太原市萬柏林區(qū)的小煤礦發(fā)生了爆炸，事后，時任萬柏林區(qū)區(qū)委書記趙彩英的弟弟趙時明找到周勝鎖，要求合作開發(fā)房地產(chǎn)。周趙遂簽訂協(xié)議，合作開發(fā)忻州“開萊國際社區(qū)”項目。協(xié)議約定，由開來公司負責審批手續(xù)和前期費用，周勝鎖負責投入項目運營資金8000萬元。但這個協(xié)議并未確定周在開來公司的股份，由此埋下后來的隱患。

忻州位于山西省中北部，北鄰大同、朔州，南毗太原。公開資料顯示，“開萊國際社區(qū)”位于忻州市人民公園北側(cè)，曾備受忻州市主要領導重視，是忻州市第一個、山西省第四個“國家康居示范工程”。

2007年8月，趙周反目，周攜其聘用的會計出納及賬本離開。2個月后在山西大酒店出現(xiàn)了前述討債場面，在鄭建國等人的包圍下，趙、周同意對賬。鄭稱，正是在對賬時發(fā)現(xiàn)了趙時明和開來公司行賄的清單。

鄭稱，當時復印了一份清單，因為“手上有把柄，趙就不會反悔替周還錢這事”。

此后，趙世明和周勝鎖這兩個A、B角之間的糾紛，已經(jīng)被另外一場經(jīng)濟官司所解決。這場復雜的官司，歷時3年，牽扯到包括忻州中級法院、山西高院到最高法院的三級法院，經(jīng)一審、二審和再審，最終塵埃落定。2011年5月，最高法院裁決，維持山西省高院要求開來公司給付周勝鎖本金加利潤8628萬元的判決。

而鄭建國這個C角最終得以成為主角，讓他身陷囹圄的，正是他復印的那3張不多見的“支出”賬單。

在一張名為《2007年3月9日核對后入賬明細》里，南都周刊記者看到，2005年8月，開來公司成立前一月，就送“郝局長”100萬元，這也是這張清單上數(shù)額最大的一筆支出，此外，還送郝妻價值5000元的中秋節(jié)禮品。2006年2月、11月，開來公司又分別支郝局長50萬現(xiàn)金、價值20萬的禮品。這位“郝局長”成為清單上支出金額最多的一位對象。

從清單上看，行賄要接近領導時，還得先要接近其秘書。2005年9月，開來公司支“耿市長”秘書1萬、司機500元，2007年3月，支“耿市長”50萬；2005年9月10日，支“省廳趙懷文秘書張寶玉”1萬元，19天后，支“省廳趙懷文”3.5萬元，次年11月，又支“趙懷文”5萬。

2005年9月15日，開來公司支“趙劍華局長”20萬，馬科300元，10月5日，開來公司花2萬用于趙劍華、張月旺的招待，招待次日，又支趙劍華5萬，2006年10月、11月，趙又分別獲支10萬、20萬元，至此，趙劍華五次共獲50多萬元。開來公司還支付張月旺1萬美金，備注中顯示“給張月旺調(diào)整工作”。

此外，開來公司還分別于2005年9月、2006年11月支“唐市長”、“付市長”、“王書記”各支付5萬元。在清單上，還有價值4500元的化妝品、價值1萬元的照相機共3部，顯示為中秋節(jié)禮品。這份清單上，還有三臺價值總共3.6萬的手機，沒有標明“支出”的去處。

三個演員

那三張“經(jīng)濟往來”賬單，也讓這場三角債務關系變得特殊起來。

2008年3月15日，鄭建國和李春生跟開來公司簽訂投資合同，約定將他們個人的欠條，作為在開來公司的投資。開來公司按他們每人1000萬的投資額，給鄭、李該項目各8%的股份。趙時明對警方稱，這又是一次用行賄名單威脅的強迫交易。但案卷顯示，當天在場的開來公司法律顧問、山西尚地律師事務所律師劉睿平對警方表示，他沒有看到存在脅迫行為。

到2008年9月，這場三角債關系已經(jīng)堪稱混亂了。作為A角的趙時明，不僅跟B角周勝鎖陷于一場訴訟糾紛，也被C角鄭建國以不知投資款用處和盈利情況為由訴至法院。

劇情很快峰回路轉(zhuǎn)，到最后，鄭建國居然代替趙時明成為開來公司的董事長。趙時明告訴公安，此舉又是鄭的脅迫。鄭建國卻稱：“趙主動找到我，稱周勝鎖已經(jīng)將公司告到法院，鬧不好公司就完了，這樣我也完了，他就讓我假裝當了董事長，于是周就不敢告了?！卑妇盹@示，周的連襟孫永宏對警方表示從2008年起，周勝鎖就沒回過家，每次跟他聯(lián)系都是用公用電話，說是“鄭建國要鬧死我”。

一審時，鄭的律師當庭播放了2008年9月21日鄭建國和趙時明在太原市長風街上島咖啡的一段談話錄音。錄音里，就周勝鎖將公司行賄賬單復印件以證據(jù)形式放在忻州市中院民二庭的案卷里一事，雙方商量對策。在此前的AB角糾紛中，周勝鎖申請法院對財會人員帶出來的會計憑證和賬本進行證據(jù)保全。

趙提議，自己可支付30萬到50萬作為報酬，讓鄭找人，想辦法將周勝鎖家的行賄賬單原件“偷”回來。趙稱，自己已做好準備，案發(fā)前花錢找審計部門將開來公司賬面上的行賄賬目做技術處理。

在談話中，趙時明還決定將行賄賬單外泄一事及時告訴張月旺、趙劍華和郝三個領導，讓其做好應對準備。張月旺為原忻州市國土資源局土地收購儲備中心主任，趙劍華為原忻州國土資源局副局長，2009年起任朔州市國土資源局局長。

從談話氛圍看，鄭和趙的關系頗顯親密。不過，這段蜜月期沒持續(xù)多久。開來公司財務總監(jiān)馬智玲回憶，公司由于資金不足，處于停工狀態(tài)。2009年3月，開來公司跟華洋公司合作，“開萊國際社區(qū)”由此變成了“忻州華洋房地產(chǎn)—開萊國際項目部”。

正是在該月，鄭建國選擇了向反貪局舉報。4月29日下午，即將被警察帶走的鄭向南都周刊記者表示，之所以這么做，是因為作為一個債權人，他對官商勾結的行為忍無可忍。同時表示忍無可忍的還有趙時明，趙稱，已經(jīng)受夠了鄭的敲詐勒索，所以選擇了報案。

圍繞那份清單，這樁官司里的各個角色心態(tài)各異。鄭建國認為就是份行賄清單，趙時明矢口否認并在庭上堅稱該清單為假，而周勝鎖出示給警方的情況說明中，壓根就沒提到這份清單。鄭的一審代理律師則認為，“本案屬典型的利用公權報復陷害舉報人的惡性案件”。

在2011年的一審審理中，鄭的律師在辯護詞中就這份行賄名單的真實性提出了自己的看法。律師認為：在此案中，行賄賬單就是鄭的重要作案工具。如果行賄名單真實，公訴機關就應偵查相關人員的受賄案，否則瀆職；而敲詐勒索必須利用被害人的恐懼心理，如果是假的，那這個清單就威脅不了趙和開來公司，趙完全可以不怕。

律師稱，公訴機關一再對其真實性予以回避。但該名單上的行賄行為，已有部分被公開信息佐證。2009年6月15日，據(jù)《三晉都市報》報道，檢方指控忻州土地局原局長郝興仁收受開來公司100萬和50萬，和前述行賄賬單中的記載吻合。另據(jù)2011年7月“忻州廉政網(wǎng)”報道，張月旺已被忻州紀委查辦，并移送司法機關處理。鄭的再審律師斯偉江透露，庭審中公訴機關曾告知，目前名單上共有三名官員被查處，不過，查處的這三名官員，并不是因為鄭的舉報而落馬，而是事出他因。

接收鄭建國對這份行賄名單舉報的忻州市檢察院反貪局長陳強，現(xiàn)已調(diào)任保德縣檢察院檢察長。陳向《南都周刊》記者證實鄭確實跟他通過電話，但后來“鄭表示要向上一級舉報，不找他們市檢了”。陳同時承認自己確實去法院看過案卷里的行賄賬單，但后來這個賬單被其他部門提取走了。陳不愿透露是哪個上級部門提走了賬單。記者問，鄭向忻州檢察院舉報不久后即被警方以敲詐勒索罪立案，二者之間是否有關聯(lián)？陳表示不知道。

如果說這是場戲劇，飾演B角的周勝鎖已經(jīng)消失在舞臺上，知情人稱，現(xiàn)在連警方都很難找到周。飾演A角的趙時明涉嫌行賄罪而處于取保候?qū)彛謾C也一直關機。截至本刊發(fā)稿，記者未能直接聯(lián)系上周趙兩人。

已羈押在忻州看守所的C角鄭建國，出事前身邊還有一個不引人注目的配角李春生。在這個劇本里，此人和鄭建國一起，出現(xiàn)在要賬、談判、入主開來公司、出事被抓等多個環(huán)節(jié)里。但出事后“大哥”鄭建國兩進兩出看守所，這個“小弟”李春生卻能逍遙事外。鄭建國的辯護律師也曾在辯護詞里追問過此事。不過，案卷里并沒有此人的證言。案卷材料顯示，辦案機關對其“另案處理”。

5月2日，鄭的家屬收到忻府區(qū)法院再審后作出的判決，鄭的刑期和原一審一樣，仍為九年五個月。

律師說，鄭建國接下來要做的，還是繼續(xù)上訴。

5月2日，鄭建國的家屬收到忻府區(qū)法院再審后作出的判決，鄭的刑期和原一審一樣，仍為九年五個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