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本書于2010年年底完稿,其后一年間并未發生何事讓我改變原先的觀點,即西方與其他地區之間歷時500年的“大分流”即將落幕。就在我行文之時,歐盟正經歷著一場經濟政治危機,在被譽為西方文明搖籃的雅典和羅馬,當局政府正處于風雨飄搖之中。頗具象征意味的是,2011年10月,歐洲金融穩定基金的負責人飛抵北京尋求中國投資人對歐洲貨幣聯盟的支持。昔日輝煌的歐洲竟衰敗至此。
35年前,德國人的平均富裕程度是中國的15倍,而今天這一差距已不足3倍。回溯至1980年,中國占全球經濟產值的份額僅為2.2%,是德國的1/3。根據國際貨幣基金組織預測,到2016年,中國占全球經濟產值的份額將達到18%,6倍于德國。事實上若以購買力平價衡量,中國將在這一年趕超霸主美國,成為世界第一大經濟體。至于若以美元計算,中國何時能超越美國,則要視人民幣與美元的匯率而定。但很少有人(至少在中國)會認為美元能夠在可預見的未來走強。
正當西方國家經濟發展滯緩之時,中國的經濟卻在以8%或9%左右的速度增長,工業產值年增長率達到15%。以美元計,中國的資本投資也高于美國。2010年,中國股票市場上首次公開募股的價值是紐約市場的3.5倍。這一經濟奇跡所帶來的社會意義同樣令人驚嘆。根據瑞士信貸(Credit Suisse)統計,在中國,擁有10000~100 000美元財富的人口比例為1/3;而在印度,擁有同樣財富的人口比例僅為7%。我們正處于東西方經濟運勢的拐點,近500年的歷史到此將面臨一個分水嶺。
西方的“撒手锏”
在本書中,我提出西方之所以能在1500年后崛起并領先于世界其他地區(包括中國),要歸因于一系列的體制革新,我將此稱為“撒手锏”。
1.競爭。歐洲的政治處于割據狀態,形成多個君主制國家或共和制國家,其內部又分割為多個相互競爭的集團,現代商業集團便發軔于此。
2. 科學革命。17世紀,數學、天文學、物理學、化學和生物學的所有重大突破均發生在西歐。
3. 法治和代議制政府。這一最優的社會政治秩序出現于英語國家,它以私有財產權以及由選舉產生的代表著財產所有者的立法機構為基礎。
4. 現代醫學。19世紀和20世紀醫療保健的所有重大突破都發生在西歐和北美,其中包括對熱帶疾病的控制。
5. 消費社會。隨著工業革命的興起,以棉紡織品為發端,涌現出大量提高生產力的先進技術,同時對物美價廉的商品的需求也隨之擴大。
6. 工作倫理。西方人最早將更廣泛而密集的勞動和更高的儲蓄率結合在一起,從而促進了資本的持續積累。
幾百年來,這些撒手锏為歐洲或派生的北美及澳大利亞所獨享。西方人不僅比其他地區的人更富有,而且在體格上更高大,更健康和長壽,他們也變得更為強大。自日本開始,非西方國家相繼效仿搬用這些撒手锏。東西方差距之所以在我們這個時代開始縮小,尤其是中國在1978年實行改革開放后開始崛起,其中一半原因便是因為這些國家成功地借鑒了西方經驗,而另一半原因則是西方國家自己卻在逐漸摒棄這些成功的秘訣。

西方主導地位將終結于我們這個時代
我們不妨捫心自問:如今誰的工作倫理觀念更強?韓國人每年平均工作時數比美國人高出40%。韓國學校每年學期常長達220天,而美國則為180天。消費社會又如何?你是否知道世界最大的30家購物商場中有26家位于新興市場,大多坐落在亞洲,而位于美國的僅有3家?現代醫學又怎樣呢?的確,美國的醫療支出水平無人能及:美國醫療支出占國內生產總值的比例是中國的3倍。但它的公共醫保在效果上卻并沒有好于中國3倍。
法治的情況又怎樣呢?許多美國人仍堅信他們的法律體系最為健全,認為它最大程度地保障了企業家、投資人和消費者的利益,但是最近的世界經濟論壇執行意見調查的結果顯示并非如此。下表選取了衡量政府效能的16個標準,著重考量法治方面的成效,它囊括了從私有財產權保障到腐敗監管以及有組織犯罪的防范控制等各方面。
從表中可以看出,在16個領域中,美國在15項上都不及中國香港,這個結果令人震驚,這一事實也鮮為人知。事實上美國只在投資者保障這一個方面擠入了世界前20名;而在其他各個方面,它都表現得不盡如人意。誠然,中國仍在許多指標上落后于美國,但也并非全然如此。而中國臺灣與美國相比,更是在16個指標中勝出10項。唯一能讓美國立法者、律師和執法者稍感安慰的是,其他西方國家情況更糟,尤其是南歐。
鑒于這種評分和排名是通過調查得出的,我們或許可以認為它存在主觀偏差。但中國商人對其本國政治家的評價比美國人對其本國政治家的評價更高卻是事實,對此美國是應引起重視,還是付之一笑?事實上,另一些研究機構通過其他方法在對各國法治進行考量后,也得出相似的結論。近期傳統基金會就財產權保障方面對各國進行評測,美國在總分100分的分制下得到85分,中國為20分。但是中國香港和新加坡均得到90分,高出美國5分。在抵制腐敗方面,美國得到75分,遠高于中國(36分),但再次落后于中國香港(82分)和新加坡(92分)。
科學情況怎樣呢?世界知識產權組織的最新數據顯示,東盛西衰的趨勢仍在延續。如果以授予國際專利的數量衡量(必須承認這一衡量標準并不完美),西方的優勢正遭受侵蝕。中國已然在2009年超過了德國。
最后說到競爭,正是這個撒手锏將四方割據的西方國家推向了與中央集權制的封建中華帝國迥然不同的發展道路。幸運的是世界經濟論壇在過去30多年中,每年都會對全球競爭性進行一次綜合調查。自該機構在2004年采用現行的測評方法后,美國的競爭性平均分值從5.82降為5.43,為發達國家中跌幅最大的國家之一。與此同時,中國的分值則從4.29躍至4.90。
即使在蘋果公司首席執行官史蒂夫·喬布斯去世之后,許多美國人依然相信未來的世界格局仍如同iPhone:“加州設計”與“中國組裝”。他們錯了。西方的主導地位將終結于我們這個時代。它的終結不僅僅是因為世界其他地區終于學會使用西方的撒手锏,也是因為西方未能弘揚這些撒手锏,甚至已將其舍棄。
來自中國的挑戰和爭論
中國對美國構成的經濟挑戰不僅僅是程度大小的問題,根據某些評論家的說法,兩個超級大國之間的角逐也是兩種模型的較量:它是資本主義和社會主義市場經濟之戰。
“華盛頓共識”是為了促成亞洲及其他地區的新興市場實現經濟轉軌而設計的十項經濟政策,包括:加強財政紀律,壓縮甚至消滅財政赤字;擴大稅基,降低邊際稅率;實施利率和匯率市場化;實施貿易和資本流動自由化。當亞洲經濟遭受1997~1998年金融危機重創時,美國評論家紛紛對遭受重創國家“裙帶資本主義”的缺陷表示哀嘆。
今天,美國在經歷了大蕭條以來最嚴重的一次金融危機之后,世界也由此改變。2008~2009年金融市場的崩潰,不僅暴露了資本主義體制根本性的脆弱,中國在抵抗華爾街內爆余波時所展現的強大力量也暗示著是時候擁抱新的“北京共識”了。
在許多方面這都是一場關于中國的爭論。布雷默自己也寫道,“中國掌握著關鍵”。然而將中國近期取得的經濟成就都歸因于國家的力量而排除市場的作用是否切實呢?這要取決于你來到的是中國的什么地方。比如在上海和重慶,中央政府的影響較大。而在溫州,它那種以企業和市場為導向的活躍的經濟不亞于我去過的其他任何地方。
事實上,世界大多數國家對經濟均有所干預,只是在干預的強度上和廣度上有所不同。
讓我們首先問一個可以用經驗數據作答的簡單問題。世界上哪個國家對經濟的干預程度最高,而哪個國家又最低?國際貨幣基金組織公布了各國的政府支出占國內生產總值的比例。一些極端的國家,比如東帝汶和伊拉克,它們的政府支出超過國內生產總值;而另一些國家,比如孟加拉國、危地馬拉和緬甸,它們的政府支出比例則低得匪夷所思。忽略這些極端的例子,我們來看看中國的情況。
中國該比例從30年前的28%降為2009年的23%,根據這一標準,中國在183個有數據可考的國家中排在第147位。德國的政府支出占國內生產總值的比例為48%,排在第24位。美國的比例為44%,恰好也排在第44位。根據這種標準,國家干預屬于歐洲現象,而非亞洲現象:丹麥、法國、芬蘭、比利時、瑞典、奧地利、希臘、意大利、荷蘭、匈牙利和葡萄牙,它們的政府支出占比更是高于德國,丹麥的數據為58%,是中國的兩倍有余。
若考察政府的消費性支出水平,即剔除轉移性支出或投資支出、政府對商品和勞務的購買占國內生產總值的比例,也可以得出相似的結果。再次忽略一些極端例子,作為購買者,對經濟影響最大的政府仍是歐洲國家:丹麥(27%)遠高于德國(18%),美國為17%,中國內地則為13%,中國香港地區為8%,中國澳門地區為7%。
中國唯一超過西方國家的方面是公共部門固定資本的巨大比重。根據世界銀行的數據,2008年中國這一支出占國內生產總值的比例為21%,為該比例最高的國家之一,它反映出在基礎設施投資方面,中國政府仍起著主導地位。西方發達國家這一支出的相應比例微乎其微,在西方,政府更像一個揮霍者而非投資者,它們以借貸來購買商品和勞務。
由此可見,如果我們想要了解在當今世界政府和經濟關系的變化,我們必須避免簡單地將某經濟體歸結為“國家干預”。我們這個時代并非要在社會主義市場經濟的中國與市場資本主義的美國,以及夾在中間的歐洲三者之間分出高下,而是需要考慮如何在重于財富創造的經濟體制和重于財富調控、再分配的政治體制兩者之間找到適合的平衡點,并最大程度地杜絕尋租行為,即各式各樣的“腐敗”現象,在公共部門和私人部門的交匯處相當容易滋生這種行為。
中國自身將面臨的挑戰
然而本書并非確定無疑地宣告中國的世紀即將來臨,相反,我始終認為中國在未來的數十年中同樣面臨著嚴峻的挑戰。
在為本書作序之前,我用了3周時間游覽了中國,這也是我5年來第五次來到中國。除去在北京的幾日,我避開了西方游客偏愛的觀光點。我去了延安,在那里毛澤東于20世紀30年代確立了他在共產黨內的領袖地位。我去了秦始皇陵,這位始皇帝在2000多年前將中國鑄造成一個統一的大帝國。我去了有火爐之稱的重慶,這座位于長江上游的特大城市正在高速發展。我去了塵土飛揚的湖南長沙,我還去了悶熱的安徽合肥,我甚至在璧山的旅舍中度過了一晚,這是安徽南部一個僻靜的鄉村,時間似乎在這里停頓了百年。
然而璧山只是個例外。除此之外我所經過的地方,放眼看去,四處充斥著城市住宅房地產投資過熱的跡象。每個城市的城郊都林立著正在施工的公寓樓群。這些建筑是中國應對西方金融危機時遺留下的后果。在2008年9月后的數月中,美國金融體系搖搖欲墜,中國國內的銀行遂以前所未有的規模放出貸款。最大的借款人便是房地產開發商和當地政府。由于通貨膨脹率高于銀行存款標準利率,中國日漸龐大的中產階級便被吸引到房地產熱潮中。人們在已經擁有一套或數套住房的情況下仍購買新公寓作為投資,甚至在入住前就轉手賣出賺取差價。
中國人民銀行針對這些以及其他通貨膨脹信號作出反應,在2011年提高了利率和銀行準備金以限制貸款規模。然而依靠向某些非官方貸款人(影子銀行、表外工具、投資信托)融資,房地產熱潮仍持續了多月。2008年中國官方銀行貸款額為國內生產總值的97%,該比例如今達到了120%。這與西方的房地產泡沫非常相似,雖然它帶著些中國特色。在我撰寫前言之時,中國當局正在著力解決房價下跌以及冒進的開發商無力還款所產生的一系列問題。
此外,中國的經濟發展需要大量消耗自然資源。在未來數十年中,中國會愈加痛苦地發現這種原料的供給剛性將嚴重制約它的發展。
而在可預見的未來,另一種失衡無疑會變得更為尖銳,那就是男女比例的失衡。據美國企業研究所人口學家尼古拉斯·埃伯施塔特統計,在中國0~4歲的兒童中,每100名女童對應著123名男童,這一失衡程度比50年前嚴重許多,當時每百名女童對應的男童為106名。這意味著今天中國這些新生兒成年后,將面臨著潛在配偶長期短缺問題。
根據中國社會科學研究院調查,每5名男性青年中會有一名單身。在20~39歲的年齡層中,男性將比女性多出2 200萬人。問題是如此巨大的男性剩余人口將產生怎樣的后果。根據德國學者貢納爾·海因索恩的研究,歐洲在1500年后的帝國擴張就是男性“青年膨脹”的結果。日本在1914年后的帝國擴張也是類似的青年膨脹所導致的。
中美兩個巨人的關系
40年前,理查德·尼克松比其他多數人更早地察覺到中國的巨大潛能。他在深思后說:“你可以靜想一下,假如任何一個體制健全的政府能夠控制中國大陸,天哪,那世上就沒有一個國家能與之匹敵。我的意思是,如果8億中國人在一個健全的體系下有效組織起來……那他們將主導世界。”
一些評論家認為這一預言正在成為現實。但是中國作為一個新生的超級大國,是否會繼續依照該國領導人所設定的目標,一以貫之地走“和平崛起”的發展道路,卻令人心存疑竇。相反,1972年尼克松總統訪華后建立的中美之間實力不對等的伙伴關系,很有可能發展為實力相當的敵對關系。
中美之間是否會像1950~1953年朝鮮戰爭時期那樣再度交惡?這點并非沒有可能。正如亨利·基辛格最近的提醒,100年前正是德國的崛起在經濟上和地緣政治上對英國構成威脅,引發了戰爭。此外,在久拖未決的中國臺灣和朝鮮問題上,中美兩國也存在難以彌合的分歧。基辛格也曾說過,中國的崛起可能“導致世界格局再次出現兩極分化”,引發新的“冷戰”。
但基辛格仍保持樂觀態度,他援引了中國外交政策專家鄭必堅的觀點,鄭必堅主張中國“要超越世界近代以來后興大國傳統的崛起之路”,“不走德國那種謀求霸權引發第一次世界大戰的老路”。基辛格建議,美國不應“組織拉攏亞洲其他國家來牽制中國,或是建立一個民主國家集團,與中國進行意識形態的對抗”,而是應該采取更好的方式,與中國相互協作,共同建設一個新的“和平社區”。
然而奧巴馬總統似乎選擇了相反的道路,他向中國下達了“戰書”。2011年11月,奧巴馬總統在澳大利亞發表演講,美國計劃在此處駐扎2500名海軍士兵,他宣稱:“美國將全力參與21世紀的亞太事務,你們不必對此存有懷疑。”他隨后前往巴厘島,與跨太平洋伙伴關系的代表會晤,惹人注意的是中國被排除在這個組織之外。6個月前,國務卿希拉里·克林頓即語出驚人,她稱中國政府害怕所謂的中東“阿拉伯之春”。這些言論首次表露出華盛頓當局正在考慮采取更具對抗性的戰略來抗衡中國的崛起。此外,他們還威脅把中國貼上“貨幣操縱者”的標簽,或是在國會中制造保護主義輿論。
本書的兩大思想
世界在經濟、社會和地緣政治上都正處于全球轉變期,此時我們迫切需要對歷史有一個深刻認識,沒有這種認識,我們將可能重復歷史的錯誤。本書包含了兩大思想,它們在東西方文明的交匯之際為讀者提供了適時的視角。
第一個思想揭示了各種文明(不同于帝國)之間的沖突是可以避免的。通過交換思想、參效體制,不同文明在接觸中可以實現并存,甚至相互融合。
第二個思想涉及歷史變革,它認為歷史變革并非以漸進的方式來臨。歷史由臨界點組成,它充滿了非線性結果和隨機行為。那些隨意預言“東方崛起、西方衰敗”的人要知道“協同進化”(基辛格語)也可能發生,同樣那些認為歷史會按“協同進化”方式發展的人也應認識到革命爆發的突然性,這也是所謂的專家難以預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