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的時代危機，我們的閱讀困惑

某種程度上，我們閱讀是為了解答自己內(nèi)心的困惑，而自己的困惑往往與現(xiàn)實的巨大反差有關。2010年去世的美國歷史學家托尼·朱特，在他的著作《沉疴遍地》（上海譯文出版社2012年3月版）的序言里提：自己的書就是一份“給困惑者的指南”。他指出了現(xiàn)如今我們生活的方式中有著一種根本性的謬誤，就是不斷地追逐利益：我們知道很多東西的價格。但是從不追問價值幾何。我們仿佛進入了一個恐懼的時代，不是因為某些恐怖主義的襲擊，而是那種對生活中無法控制的變化速度越來越感到恐懼，對無法掌控和重塑自己的生活感到恐懼。這種恐懼是我們時代的病癥中唯一能夠達成的共識。

我們都能感受到這種危機感，我們的生活出現(xiàn)了問題，但是我們面對這些問題無能為力。閱讀的焦慮其實與這種深深的無力感有著很深的關聯(lián)。也許是我們想從閱讀中找到某種共識的存在感，找到某種解決問題的方式，也許是為了逃避現(xiàn)實的焦慮。我甚至可以感覺到自己一年的閱讀都是為了回應這種時代的焦慮感。

收錄在《現(xiàn)代危機》（新星出版社2012年5月版）中的列奧·斯特勞斯的文章，就提出了這樣的告誡：“回顧過去我們會發(fā)現(xiàn)一種思想在一方面的每一次進步都是以在另一方面的退步為代價……總的來說，沒有真正的進步，只有從一種限制形態(tài)到另一種形態(tài)的轉變。”歷史的進步往往以其他方面的喪失為代價。比如我們的物質(zhì)文明和技術文明確實到了人類數(shù)千年不可企及的高度，但是在此之外，我們有何進步呢。反而危機叢生，腐敗蔓延，貧富加劇，專橫的依然專橫，墮落的依然墮落，迷失的依然迷失，掙扎的依然掙扎。艾柯在他的專欄集《倒退的年代》（漓江出版社2012年5月版）也表達出了類似的憂慮，看似進步的時代，卻越來越?jīng)]有安全感。

美國前國務卿基辛格在《論中國》（中信出版社2012年10月版）中，借用哲學家康德的話說，人類想要永久和平，只有兩種方式：一種是由于人類的洞察力，另外一種是因為在巨大的沖突和災難面前，人類別無選擇。也許，現(xiàn)如今我們時代的危機已經(jīng)是一場巨大的災難了。很多人都在尋找這種危機的病因，也有人試圖在自我理解的范圍內(nèi)開出一劑良藥。

托尼·朱特就力圖融合社會主義與民主主義的優(yōu)勢，呼吁我們建立一個社會民主主義的社會。但是，這種想法與他另一本著作《思慮二十一世紀》中表達的觀點產(chǎn)生了矛盾，他在那本書中認為，導致本世紀日益缺乏安全感的部分原因是：過度的經(jīng)濟自由。而作為知識分子或者政治哲學家，我們可能面臨這種處境：我們的首要任務“不是想象更美好的世界，而是相反，要思考如何防止出現(xiàn)更壞的世界”。另一位諾貝爾經(jīng)濟學獎的學者阿瑪?shù)賮啞ど凇墩x的理念》（人民大學出版社2012年6月版）中也提到說，面對生活中越來越多的腐敗與不義，正義問題所需要的是關注實際的生活，而不是抽象的理論；關注如何減少不公正，而非尋找絕對的公正；允許不同的正義緣由，而不是允許一種正義緣由而存在。

換句話說，我們從傳統(tǒng)中，從歷史中尋找危機的解決之道，而不是從建構一種空想的烏托邦理論；最不濟也要從已經(jīng)發(fā)生的現(xiàn)實中總結某種經(jīng)驗，正如弗朗西斯·福山一直以來所做的那樣。福山今年出版了他的力作《政治秩序的起源》（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2年10月版），與他之前的任何一本著作一樣，清晰而有力。他對歷史的觀察可謂洞若觀火，對政治起源的追溯，某種程度上就是為了探究我們時代危機的病源所在。但是，無論是作為一個政治哲學家或者歷史學家，他的觀察與分析都顯得過于冷酷。在未來的政治發(fā)展中，他贊同一種負責任的威權政府，這種提法與他在《歷史的終結及最后的敵人》中如出一轍，即一種“市場導向的極權主義”，因為一個國家的首要目標是經(jīng)濟增長，按照他的說法，其最適合的體制并不是自由民主也不是社會主義，而是自由經(jīng)濟與專制政治的混合體制。這就不難明白，為何他鐘情于中國的這種政治體制。但是這種分析占據(jù)了歷史的優(yōu)勢，卻失去了歷史的人性。政治哲學家眼中似乎根本沒有具體的個人，只有那些放眼望去的數(shù)字與黑格爾筆下的歷史的詭計，我們陷入何種的苦難，他并不關心。

當然這樣評價哲學家和歷史學家是不正確的，至少他們之間也不盡相同。我敬佩福山的分析，但是更為親近伯林的多元主義歷史觀。而在《以賽亞·伯林書信集》（譯林出版社2012年8月版），我們又領略到了這位哲學家更為私人的才華橫溢的一個側面。在伯林的所有思想史著作中都有一種洋溢生動的活力，而這種活力某種程度上源自他生活的豐富多彩。這樣具有多個側面，有血有肉的哲學家是我們所喜歡的。伯林對俄國十九世紀思想史的研究有一個偶然的因素，受到了二戰(zhàn)的影響。這樣的歷史的偶然性，讓我們意識到歷史也不可避免會具有某種特殊的屬性，絕非理性認知的解釋如此簡單。而金雁的《倒轉“紅輪”》（北京大學出版社2012年9月版）對俄國知識分子心路歷程的回溯，與伯林的思想史研究有著異曲同工的效果。當然，金雁的書寫更具有現(xiàn)實的意義，我們熟知中國與俄國之間糾纏不清的歷史淵源。對具有歷史同源性，并且在二十世紀歷史上有著很多驚人類似的兩個國家而言，這種相互的參照是不言而喻的：對歷史的研究往往都是指涉當下。

除了對大歷史的關注，當然也免不了小現(xiàn)實的體驗。今年的閱讀中有兩本書不得不推薦：一本是何偉的《江城》（上海譯文出版社2012年1月版），還有一本是加拿大的記者道格·桑德斯的《落腳城市》（上海譯文出版社2012年2月版）。前者取材于何偉在四川涪陵的教學經(jīng)歷，后者取材于桑德斯多年游歷于世界各地的貧民窟的觀察。這是兩本充滿了感性與深思，融合了歷史與具體現(xiàn)實的作品。他們所呈現(xiàn)的世界才是那個可觸可感的世界，而不是歷史學家毫無感情的理性分析。

尤其桑德斯對“落腳城市”的觀察，他從中看到了一個城市發(fā)展中那個隱秘在城市背后隱秘的動力，并且對城市的管理者提出了合理的建議。但是與桑德斯充滿希望的建議不同，我所在的城市管理者已經(jīng)開始清除他們眼中的“毒瘤”，城中村也罷，貧民窟也罷，他們所帶給城市的是活力和希望，但是他們所承受的卻是無盡羞辱與絕望。當然，這已經(jīng)不是我們時代的危機，而是我們每個人的危機。